7月11日,在法國巴黎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7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決議,將西夏陵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一直以來,因史料中僅有“只言片語”,經數百年風雨僅剩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土堆”,西夏陵頗具神秘色彩。這些“土堆”是什么?憑什么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交給全人類來保護?申遺過程中最大的難點是什么?未來如何讓更多普通觀眾領略西夏陵的特殊魅力?半月談記者就此采訪了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建筑歷史研究所名譽所長、“西夏陵”申遺專業咨詢團隊負責人陳同濱,解密西夏陵。
7月11日,在法國巴黎,中方代表團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7屆世界遺產大會上慶祝“西夏陵”申遺成功。新華社記者 張百慧 攝
半月談:西夏陵緣何被稱為“最神秘的陵墓”?
陳同濱:公元1038年,黨項人李元昊建立大夏國,設都城于興慶府(今寧夏銀川市),大概因其位于宋朝西北方,故中原王朝史籍中多稱“西夏”。西夏滅亡后,元朝沒有為其修專史,僅在《宋史》《遼史》等正史中有少量記載,加之西夏在漢字基礎上自創了西夏文字,增加了釋讀西夏出土文獻的難度。故有關西夏的歷史,與同期的宋、遼、金等相比,要匱乏許多,整體形象較為神秘。
西夏陵作為皇家陵園,在史書上有關內容只有王朝世系的記載,包括9位皇帝的謚號和廟號,但對于各個陵墓的確切位置、形制等均未提及。自1972年首次對其開展考古工作以來,考古工作者基本廓清了西夏陵考古遺存的分布情況,并對部分陵墓開展了考古發掘、地表清理、地面調查等,同時有學界專家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了專門解讀。即便如此,西夏陵仍存在不少未解之謎,更增添了其在公眾眼中的神秘感。
7月10日拍攝的西夏陵1號陵與2號陵(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 王鵬 攝
半月談:西夏陵申遺,難在哪?
陳同濱:任何一個國家,要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中心申報世界遺產,必須提交《提名文件》,系統說明擬申報遺產已具備充分的“申報理由”。《提名文件》的核心部分就是申遺文本,需說明所申報遺產如何符合“突出普遍價值”。在不同文化背景與社會體制下,要講清楚擬申報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特別是價值標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此,編撰申遺文本,就要用國際遺產的語境來講述西夏陵,用更容易被理解的詞語、方式來向全世界講出西夏陵的“故事”——即其價值所在。
正如我剛才所說,關于西夏陵的文字史料極其有限,雖然出土不少殘碑,但被破壞嚴重,能夠提取到的有效文字信息不多。這也是我們“申遺”過程中面臨的最大挑戰。因此,我們堅持“用材料說話”的原則,剔除那些缺乏物證的推測,重點結合物質實體考古成果,運用建筑史的研究方法進行歸納梳理、辨析特征,再將這些特征與中國歷代帝王陵寢制度進行對比,找出其對唐宋陵寢制度的傳承脈絡,以及在這一基礎上融匯的黨項人自身的文化與信仰。從中,我們發現西夏陵可以見證的歷史與文化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即在“承唐仿宋”基礎上的融匯創新。這也說明西夏在發展中既善于學習傳承、又勇于融匯創新。
7月9日在西夏陵博物館拍攝的西夏陵出土文物迦陵頻伽。新華社記者 楊植森 攝
半月談:我們在西夏陵,看什么?
陳同濱:西夏陵陵區內含風格獨特的9座帝陵、271座陪葬墓、北端建筑遺址以及32處防洪工程遺址,與峰巒疊嶂的賀蘭山勢共同形成了雄偉壯麗的陵區景觀。同時,還包括陵區出土的 7100 件館藏文物與遺址上的大量建筑構件殘件。
世界文化遺產共有6條評估標準,我們經過對標、分析與研究,認為西夏陵符合其中兩條價值標準,這一主張也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委托的專業評估機構的充分認可。
第一是見證王朝歷史的價值。西夏陵的陵寢群中,約分布有9座符合帝陵規制的陵園。史書記載,西夏傳世十代,李元昊追封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其中有三任皇帝沒有建陵,所以西夏陵作為皇家陵墓的屬性比較完整,基本可以直接見證西夏的存在。同時,這里出土的錢幣、絲綢、珠飾、金銀飾等隨葬品,也可以證明西夏曾經在“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地位。
第二是見證文化交融的價值。西夏陵在選址、空間布局、陵寢制度、陵墓建造技術、喪葬習俗等方面所體現的特征,充分展現了這一時期在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以寧夏平原為中心、向西拓展至整個河西走廊這一區域,曾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相互交流下,產生了“承唐仿宋”基礎上的多元文化融匯與創新。
比如,西夏陵的陵區選址于賀蘭山東麓,西北倚山、西南與黃河遙遙相對,陵區地勢高敞開闊,具有山川形勝之態勢,明顯受到中原地區傳統風水理論的影響。
賀蘭山下的西夏陵3號陵(2024年10月10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 馮開華 攝
在陵園布局方面,西夏陵的帝陵形制傳承了唐宋以來的陵城、角闕、以及局部外延的神道、石像生、闕臺等構成要素,形成中軸對稱的陵園布局,但在陵城內的獻殿、墓道封土、墓室、陵塔又構成一道北偏西的空間軸線,并將中原王朝帝陵的傳統封土形式改成了“陵塔”。作為陵園核心建筑,“陵塔”雖采用了傳統的夯土與木構挑檐工藝,但外觀又與宋遼時期的木構佛塔或密檐磚塔都不同,同時在某些建筑裝飾方面使用了迦陵頻伽、蓮花紋樣等佛教意味濃郁的因素,揭示了西夏崇佛的文化特征。
如果你們走進西夏陵,還會發現,其墓道封土不同于其他帝陵“隱而不現”,而是呈突出魚脊狀,非常明顯。
這種多元文化交融的特征也體現在出土文物和建筑構件上。比如,以人像石碑座、迦陵頻伽為代表的西夏陵建筑構件,體現了黨項人對北方草原傳統以及不同方向的文化藝術進行融匯創新,形成了西夏獨特的建筑藝術風格。
總而言之,西夏陵真實、完整地保存至今,可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和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過程提供特殊見證,值得所有人去探索了解。
7月9日在西夏陵博物館拍攝的西夏陵出土文物紅砂巖石雕力士志文支座。新華社記者 楊植森 攝
半月談:西夏陵申遺成功有哪些意義和影響?
陳同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是全球范圍內簽署國最多的國際公約之一,國際影響力不言而喻。因此,在這個舞臺上向世人展現中華文明和文化的各種特質和屬性,揭示出我們祖先創造的歷史智慧,以及對現在和未來人類文明發展的借鑒和啟迪意義,有利于說明中華文明是一種什么樣的文明,中華文化是一種什么樣的文化。
同時,我們也深切感受到,“申遺”成功絕非工作的終點,而是開啟了一個新的遺產保護闡釋階段。一方面,這是寧夏回族自治區世界遺產零的突破,可顯著提升寧夏的國際、國內知名度和美譽度。在目前放寬優化外國人過境免簽政策的背景下,將進一步帶動寧夏旅游和相關經濟產業的發展。另一方面,這是對遺產地居民十余年翹首期盼的回應,能夠極大提升遺產地居民的文化自豪感,激發人們對于銀川這座城市、對于寧夏的熱愛,以廣泛的認同和更大的熱情參與對西夏陵、對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活動中。
半月談:如何讓更多人領略西夏陵的特殊魅力?
陳同濱:在申遺過程中,項目團隊依據西夏陵的遺產價值特征,研究設計了一套在世界遺產語境下講述西夏陵遺產價值的故事體系,內容依據2個空間場所開展:一是通過遺址博物館的系統性展陳,向公眾講述遺產的歷史背景、價值特征等,讓大家在進入遺址現場前先對西夏陵有個整體概念;二是通過在遺產的分布現場運用一系列展示手段,將各個遺址的本體基本知識及其環境特征,進一步轉化成普通觀眾能夠理解和感興趣的語言、圖像和場景,引導普通觀眾邊參觀邊讀懂西夏陵。這一整套展示體系或者說講故事的手法,不僅遵循了遺產可信度(即學術嚴謹要求)和保護第一(即最小干預)等基本原則,還有效助力了公眾對遺產的理解和欣賞。
通過基于遺產價值的具有系統性和整體性的闡釋展示手段,可以破除掉一些長久存在的似是而非的神秘感和虛無感,讓觀眾能夠真正領略西夏陵的魅力,了解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過程與特征,激發對中華文化的自豪感,特別是對于中華文明發展的五個突出特性的理解。與此同時,西夏陵目前研究中尚存若干重要問題,比如說9個帝陵各自的陵主問題、西夏陵地面建筑形象復原問題、未來進一步考古工作發現等等,都遠比刻意營造神秘感更能激發觀眾興趣,并給他們帶來更大收獲。
來源:半月談
半月談記者:艾福梅 馬思嘉
原標題《世界文化遺產為何花落西夏陵?——訪“西夏陵”申遺專業咨詢團隊負責人陳同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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