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旭東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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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2月,《人民日報》《中國文物報》《文物》三家報刊雜志相繼刊發了江西省博物館研究員李科友(時職)撰寫的《新收集的兩件太平天國安民布告》一文的報道,其中《文物》更全文刊載了兩張布告的內容,這兩件來自江西修水的珍貴文物,頓時引起廣泛關注?,F珍藏于江西省博物館的兩件太平天國布告,具體為:《元勛殿左貳拾柒檢點賴裕新安民曉諭》和《土拾伍副將軍黃玉昆嚴飭兵士恪遵軍令曉諭》。
這兩件太平天國安民布告,后作為重要的歷史文獻被《修水縣志》收錄。它們是如何被發現的?對修水地方史研究有何價值?又與太平軍在當地的活動存在怎樣的關聯?一切還要從發現過程說起。
一
1961年4月的一個尋常日子里,黃沙港墾殖場黨委書記朱正平前往下屬造紙廠檢查工作時,在原料倉庫里見到了令人咋舌的景象——從供銷社收購來的線裝古書和廢舊紙張層層疊疊,堆滿了半個倉庫。朱書記邊走邊詢問生產情況,隨手翻檢著這些待作原料處理的舊書。突然,一本紙裝書里露出一截厚實紙邊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紙頁被疊得方方正正,邊角壓得平平整整,與周圍雜亂的舊紙截然不同。他屏住呼吸小心展開,兩張墨跡斑駁但“太平天國”字樣仍保存完好的布告,赫然鋪展在眼前。
意識到這可能是珍貴的歷史文物,朱正平立即將布告妥善收好帶回。經過仔細研讀,他確認這兩張布告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隨即主動聯系江西省博物館,表示要將其無償捐獻給國家。
省博物館對此非常重視,立即派遣研究員李科友(后任館長)率隊趕赴黃沙港,與發現者朱正平展開面談。李老師面對墾殖場辦公室會議桌上展開的兩張布告,從紙質、內容、包漿、印刷工藝、字跡、印章與落款等多個維度,進行了細致查驗和專業甄別。憑著深厚的學術功底,他很快判定這兩張布告確為真跡。
“從目前發現的太平天國時期這樣大型的布告原件來看,這類實物在國內極為罕見,研究價值極高?!崩罾蠋熾y掩興奮,隨即指向《殿左貳拾柒檢點賴為的布告》解釋道:“據我所知,南京太平天國紀念館收藏有一張以楊秀清、蕭朝貴署名的布告,那是現存最大的同類文物——高95厘米,寬170厘米。而您這張布告,高同為95厘米,寬度卻多出20厘米。南京館那張布告的來歷也值得一說,當年英國人戈登協助清軍在蘇州清剿太平軍時,將其掠奪至大英博物館;新中國成立后,我國駐英大使館工作人員才從那里取得復制品?!?/p>
看完布告后,李老師再次征求朱書記的意見:“博物館收藏文物有三種方式:一是借展,所有權歸收藏者所有;二是收購,由博物館出錢;三是捐獻,所有權歸國家所有。”朱正平微笑著回答:“文物本來就是國家的,應該把它捐給國家,才能發揮它的歷史價值。不管它值多少錢,我若把它鎖在抽屜里,終究只是廢紙一張,有什么意義呢?”他望向李科友,目光堅定地說出了兩個字:“捐獻!”
“謝謝,謝謝!”李老師快步上前緊緊握住朱正平的雙手,代表省博物館對他的無私情懷和愛國精神予以了充分肯定與高度贊揚。
當天下午,墾殖場部舉行了簡短的交接儀式,雙方填寫了“江西省博物館文物資料征集登記表”,李科友在“收據”負責人欄鄭重地蓋上私章,作為紀念贈予朱正平,至此順利完成捐獻程序。
二
太平天國丙辰六年(1856年)三月,石達開奉命率主力東返天京,命黃玉昆暫代江西軍務。此時清軍趁機集中兵力發起反攻,太平軍此前控制的八府四十二縣接連失守。面對戰略轉折的復雜局勢,為抵御清軍進攻,殿左貳拾柒檢點賴裕新“奉翼王貴諭”發布《安民布告》,土拾伍副將軍黃玉昆“奉翼王五千歲貴諭”發布《嚴飭兵士恪遵軍令布告》,旨在穩定局勢,提振士氣,進而扭轉戰局。
《元勛殿左貳拾柒檢點賴裕新安民曉諭》
規格:芯縱93cm×橫193cm,黃裱紙,雕板印刷,落款時間:太平天國丙辰年六月。
元勛殿左貳拾柒檢點賴裕新安民曉諭
布告正文發布了“十條法令”:
一、凡有諭令及民者,民當隨即遵諭籌辦。至某鄉,某姓名,所捐進貢糧餉、馬匹、金銀若干,務要端柬歷明,以便發以貢照,領還存折。
一、凡官兵過境,另行有諭。令民捐辦糧餉供應軍需,民即遵諭籌備,固須安堵如常,即未有行諭供辦糧餉之處,亦毋庸妄行遷徙。
一、凡圣師到境,軍規嚴肅,故官兵眾多,品行至正。其為男女之別最嚴,爾民間婦女恐未必盡識道理,必須潛居,各慎閨閫,不得游蕩前來,以致有乖天情。
一、凡官兵如有捉帶良民子女者,及有敢犯奸淫者,調戲婦女,沿途擄掠良民財物者,民宜當即扭稟,論罪處斬。
一、凡爾民一切貿易無容閑歇,免致采買無向,自迫其亂,務要照常平買平賣,以應軍民。不得格外高價過取,致失公平飭事,民定干究。
一、凡官兵如見子民安業買賣,敢恃勢搶民貸物,不依平買給價者,民宜當即扭拿稟送,論罪處斬。
一、凡官兵應于扎宿之處,無論鄉村市邑,爾民等須將前屋讓與官兵暫扎,后房仍給爾民安身。所有金銀重物,各宜撿收,勿庸亂行搬移。
一、凡官兵如有毒心,亂行打爛民間碗鍋一切器用者,及有柴而仍拆燒民房板料者,并擅燒良民房屋者,民宜立即據實扭稟,論罪處斬。
一、凡官兵如有身體不寧者,準雇民夫扛送。其余健壯官兵,有貪閑妄捉鄉民扛送者,宜當即據實扭稟,論罪處斬。
一、凡某處鄉民,如有受蠱惑,頑梗不化,不遵諭,不識天,或糾鄉愚,或作暗害,侵抗我軍者,及縱妖謀害我使者,定將該某城鄉鎮市,盡行剿光,雞犬不留,民勿相怪。
太平天國丙辰六年 月 日 曉諭
《土拾伍副將軍黃玉昆嚴飭兵士恪遵軍令曉諭》
規格:高98cm×寬50cm,毛邊紅紙(已褪色),墨筆字,落款時間:太平天國丙辰六年三月十二日(1856年4月18日)。
土拾伍副將軍黃玉昆嚴飭兵士恪遵軍令曉諭
全文如下:
真天命太平天國土拾伍副將軍加三等黃為曉諭,嚴禁兵士人等不準私行下鄉擄掠民房事。照得本大臣等恭奉天命,并奉翼王五千歲貴諭,廣招天下英才,大展仁義,所過之地皆秋毫不犯。今據該地鄉民稟稱,還有不法兄弟,擅行下鄉,私進民房,擄掠民財,如此行為,大干法紀。為此特行曉諭,即爾兵士人等,務須靜守營規,恪遵軍令,斯為品行端方。天堂子女倘或仍蹈前轍,準爾該處鄉民扭赴本衙,該鄉民即賞給銀五兩,該不法兄弟即按天法斬首,游營示眾,決不寬貸,以儆后患,以懲將來,不致人步亦步也,各宜自愛,勉之望之,切切曉諭。
太平天國丙辰六年三月十二日 曉諭
三
修水地處湘鄂贛三省通衢要地,地勢險要,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太平天國運動時期,修水(時為南昌府義寧州)是太平軍與清軍拉鋸爭奪的重要戰場。從1855年6月至1861年4月間,義寧州治(今修水縣城)曾三度被太平軍攻占。百年之后,兩張沉睡的太平天國布告在修水重見天日,悄然掀開了那段塵封的歷史……
1853年3月,太平軍定都天京后,為奪取皖贛,進圖湘鄂,控制安慶、九江、武漢等軍事重鎮以拱衛天京,決定在北伐的同時發起西征。翼王石達開率西征軍長驅直入,于6月24日兵臨南昌城下。此時義寧團練緊急馳援城內湘軍,在沙井與太平軍展開激戰,由此拉開了與清軍配合,同太平軍長達八年的“拉鋸戰”序幕。
這段歷史在《義寧州志》中留有較詳細載:“義寧自咸豐二年(1852年)軍興以來,團練鄉勇為江省首倡。一聞寇警,凡年十六至五十以內者,踴躍效命,名掃地勇。前后接戰,大小勝負數百仗。經費百萬有奇,就地捐輸,不縻公帑。曾經略奏疏有云:天下團練,并皆有虛名而鮮實效,惟江西之義寧,湖南之平江,辦團確有成效。以本地之捐款,練本地之壯丁,屢與粵賊奮戰,殲斃賊匪甚多。故該二州縣為賊所深恨,亦為賊所甚畏也?!?/p>
1854年3月,太平天國胡總制率兵從湖北崇陽、通城首次進入義寧州西鄉。不到一年時間內,太平軍先后13次攻入修水白嶺、全豐、馬坳、渣津等地,清軍和義寧團練同太平軍展開大小戰斗百余次?!读x寧州志》載:“義寧團練屢戰屢克,斬賊甚眾。八月,泰鄉團練隨同官軍進剿,斬俘二萬有奇,殲斃偽萬丞相?!笨梢?,這一時期的“拉鋸戰”中,太平軍未占上風,始終未能攻下義寧州城。
1855年6月,石達開、黃玉昆率數萬太平軍由湖北通城進入義寧西界,圍攻義寧州城。知州葉濟英率團練堅守州城,并動員城鄉民眾協同防御,展開“義寧州保衛戰”。其中,泰鄉團練七戰于梅嶺、南嶺、走馬崗、鳳凰山等處;安鄉團練六戰于桐樹嶺、夏坑等處;奉鄉團練四戰于城西南、上坑嶺;武鄉合高鄉團練三戰于五里坳、西犀。數日之間數十戰,官兵陣亡數千余人,堅守義寧州城二十一晝夜。6月11日(農歷五月初九)辰時,太平軍挖地道穿城,炸塌城墻后蜂擁而入。守城兵丁自辰時(7-9點)至午時(11-13點)力戰不支,巷戰失利。
據《義寧州志》記載,城內百姓被屠戮殆盡,溝渠街道尸積如山,修河浮尸蔽江而下,舟輯為之不通;后編查保甲,共有10.6萬人殉難。同年7月,湘軍將領,浙江寧紹道臺羅澤南率師馳援義寧,分道夾攻太平軍,三戰三捷;南贛總兵劉開泰率師激戰太平軍,亦獲勝利。之后,羅、劉兩軍與義寧團練匯合,同太平軍展開全境作戰,乘勝收復義寧州城。11月,總兵劉開泰父子戰死于義寧州泰鄉小斗嶺下。
1856年3月,石達開率太平軍分兵數路進攻義寧,再次占領州城,不久石達開率主力東返;5月,義寧州城被清軍收復。
1861年3月,忠王李秀成部攻克義寧;6月,漸江布政使司李元度率兵“進剿”,奪回義寧州城。
由此看來,1855年6月,義寧州治遭太平軍屠城應屬確鑿之事?!读x寧州志》載:“被害屠戮之慘,實有不忍言者。”太平軍兵鋒所指之處,攻城拔寨前,常告示各地“及早投誠,傾心向化”,并宣稱對“暗殺、侵抗我軍,縱妖謀害我使者”的敵對勢力將“盡行剿光,雞犬不留”,以此形成震懾。可見太平軍并非濫開殺戒,更多是希望民眾歸附,非萬不得已不采取屠城手段。
關于石達開、李秀成二占、三占義寧州城時太平軍的具體表現,《義寧州志》未作詳細記載。但史料中亦有記載:義寧團首董朝佐被俘不屈,石達開惜其才,竟親自為其披上黃袍;長寧團首陳長椿被擒后,賴裕新為其松縛并授予官職。義寧州城被攻陷時,知州葉濟英投井自盡,文武官員,紳商兵民,或巷戰斃命,或投水自溺,或上吊自縊……可見多數并非死于太平軍濫殺。若將戰死者,城破后自盡者一概歸咎于太平軍,似有失公允。部分地方志夸大其詞,危言聳聽,甚至稱太平軍“茹毛飲血”,更將清軍的暴行粉飾為“蕩滌邪穢”,甚至將清軍、土匪的惡行轉嫁太平軍,此等記載實不可取。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江浙、皖贛鄂一些地區,由封建文人編纂的地方志中,也透露出太平軍紀律的線索:如記載太平軍進入湖州時“封刀進城”;太平軍在安慶、九江、武昌等地,入城后亦嚴明軍紀,嚴懲強奸和劫掠行為,雖有部分未經過規訓的新兵及投降的清軍士兵,偶有趁火打劫之舉,但這似乎并不影響太平軍贏得當地百姓的擁戴。
四
這兩張太平天國安民布告強調,太平軍以“官兵盡屬清廉,所過之處秋毫之無犯”的行為準則,明確提出保護人民財產,保障婦女權益,督促公平買賣等政策,既彰顯了從嚴治軍的決心,也體現了太平軍對官兵與百姓關系的妥善處理。
賴裕新發布的安民布告,“法令十條”有五條申明軍紀,對“亂行打爛民間碗鍋一切器用者,及有柴而仍拆燒民房板料者,并擅燒良民房屋者”、“健壯官兵貪閑妄捉鄉民抬送者”、“捉帶良民子女,犯奸淫、調戲婦女者”、“擄掠良民財物者”、“恃勢搶民貨物,不依平買給價者”,準許鄉民“據實扭廩“,對違紀官兵“論罪處斬”。
黃玉昆發布的安民布告,強調軍紀約束,賞罰分明,要求兵士“靜守營規,恪遵軍令,品行端方”,對“擅行下鄉,私進民房,擄掠民財”者,“按天法斬首,游營示眾,決不寬貸”,對扭送不法兵士的鄉民“即賞給銀五兩”。安民布告還從“籌辦與捐辦糧餉軍需、讓屋駐扎軍隊、幫助抬送傷員、辟謠”等方面提出了要求。
賴裕新發布的安民布告第一條,要求籌辦所捐進貢糧餉、馬匹、金銀,要做到登記格式規范,內容清晰,核發憑證,領還存折;第七條規定,官兵應于扎宿之處,無論鄉村市邑,爾民等需須前屋讓與將官兵暫扎,后房仍給爾民安身。在要求百姓的同時,嚴禁官兵騷擾百姓,維護人民正當權益。
史料記載,太平天國在金田起義前制定的《六十二條天令》,明確規定嚴禁擾民,人道對待平民,具體包括禁止屠殺、奸淫、掠奪,甚至是強買強賣、虐待勞工和縱火等行為。永安建制后,又頒布了《太平條規》,進一步強調嚴禁擾民、聽號令行事的紀律要求。太平天國提出“人人平等”理念,倡導“人人皆兄弟”,這種融合儒家思想的基督教信仰,使得這群從廣西大山里走出來的“老兄弟”始終能夠保持較嚴明的軍事紀律,對百姓秋毫無犯。
太平天國誥諭
太平軍占領廬州城后,隨即公布嚴格命令:“士農工商,各有生業,愿拜降就拜降,愿回家就回家?!卑不諒]州米商周邦福在親歷記《蒙難實鈔》中,記錄了太平軍統轄下廬州城的真實圖景——部分不愿意投降的百姓,竟在太平軍的護送之下,安全返家。就連曾被裹挾加入太平軍的李圭(江寧人,中國近代郵政倡導者之一)也感慨:“真正粵賊,則反覺慈祥愷悌?!毙匏h發現的這兩張太平天國布告,其精神實質與《六十二條天令》《太平條規》一脈相承,是太平天國早期法令的具體貫徹與延伸。
從太平軍“封刀進城”、廬州城護送百姓回家、安慶府百姓簞食壺漿、永州百姓不滿滿族統治,主動太平軍提供糧餉……歷史的諸多記載,印證了這兩張太平天國安民布告所頒布政策的切實執行,充分表明太平軍堅決奉行布告中的政策。然而,太平軍在執行政策過程中,對政策可能帶來的危害與后果,很少自我檢省,救偏補弊。但總體而言,太平天國通過發布安民布告,在早期政權建設和軍事行動中取得了一定成效。此舉不僅安撫了民心,強化了軍紀,還贏得了民眾支持。從側面反映出,太平軍與舊式封建反動軍隊截然不同,后者常行燒殺搶之事,而太平軍曾是一支深受百姓愛戴的軍隊,這也啟示我們,應從多角度辯證、歷史地看待太平天國運動,或許,這正是這兩張太平天國安民布告的歷史意義和價值所在。
朱正平(右),攝于2008年
【編后記】
文中捐獻文物的朱正平,是本文作者朱旭東的叔公。朱正平是一名土改老干部。三年困難時期,他向組織申請自降兩級行政等級(月工資從72元降至35元),將收藏的珍貴文物無償捐獻給國家。耄耋之年,仍醉心于修水文史研究,百歲壽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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