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酒店行業中,奢華從來不只是一個價格標簽,而是一種隱含權力、文化和品位的象征。安縵(Aman)——這個在國際上被譽為“靈魂度假”的極致代表,以每晚五千元起跳的房價、極簡而神秘的服務哲學、以及為數不多的“癡迷者”社群,在全球范圍內塑造了一個幾近神話的奢華符號。
然而,當這份寧靜的奢華被復制到中國,一切似乎都變得復雜起來:北京頤和園旁的清朝行館,杭州靈隱寺邊的古村落,甚至遷徙千里的江西古宅……都成了安縵的“中國舞臺”。
但在這舞臺上,掌聲并不總是如期而至。入住率常年低于50%、回本周期一再拉長、投資人換手頻繁,而消費者也開始質疑:這是隱奢,還是“高價農家樂”?是文化深度,還是營銷幻影?
當四季、華爾道夫等老牌奢華品牌在中國漸漸找到了盈利模式并擴大影響,安縵的“孤獨優雅”卻顯得格外沉重。這不僅是一個品牌的難題,而是整個奢華酒店在中國面對的共同現實:當西方定義的“奢華”遇上東方的財富結構與消費心理,注定是一場光鮮背后充滿誤解與重塑的博弈。
本文將以安縵為切口,探討國際頂奢酒店在中國水土不服的多重原因,評估其品牌與運營之間的落差,并與其他奢華酒店模式進行對比,力圖勾勒出中國奢華酒店行業真正適配的未來走向。
安縵的全球定位與理念
安縵(Aman)創立于1988年,是全球頂級奢華酒店的標桿品牌之一。其名稱在梵語中意為“寧靜和平”,這也體現了品牌理念:遠離喧囂,以極致私密和身心寧靜的體驗著稱。
在全球范圍內,安縵僅經營30余家度假酒店,每家規模都很小,通常不超過40間客房,卻營造出無可復制的靜謐奢華氛圍。安縵強調“隱世”與個性化服務,不追求大眾市場。
北京頤和安縵
酒店不設醒目的招牌,幾乎不做商業化廣告宣傳,而是通過口碑傳播吸引忠實客群。據報道,安縵沒有常規的會員體系且極少打折促銷,但其客人中約有50%是反復光顧的“安縵癡”(Aman Junkies),對品牌有近乎宗教般的忠誠。
這些超高凈值??桶ū葼枴どw茨、馬克·扎克伯格等國際名流,甚至喬治·克魯尼曾在安縵威尼斯舉辦婚禮,貝克漢姆夫婦也選擇在安縵酒店慶祝重要時刻。
可以說,安縵出售的并非普通的住宿,而是一種獨特生活方式和圈層身份認同感。
與傳統酒店重視入住率和規模效益不同,安縵始終堅持“小而美”的路線。其平均房價高達每晚1,400美元(基礎房型),遠超一般五星級酒店,但平均客房入住率僅約40%,顯著低于行業常規。這一看似反常的運營策略源于安縵獨特的成本結構和品牌哲學。
前安縵CEO奧利維爾·喬利維特曾直言:“我們并不在乎入住率的高低?!痹谒磥?,奢華酒店未必需要通過滿房率來盈利,不同地點的成本與盈利模式各異。例如旺季時安縵在法國庫爾舍瓦勒滑雪度假村的入住率可達90%,而在巴厘島雨季時可能只有30%。
安縵拒絕通過降價來換取入住率提升,而是更注重維系品牌傳奇色彩和客戶體驗,即便這意味著接受較低的上座率。正如安縵創始人艾德里安·澤卡所說:“奢侈是一種無法在別處復制的體驗,我們提供的是無盡的生活享受?!币虼?,安縵衡量成功的標準更多在于客戶滿意度和品牌影響力,而非短期財務數字。
安縵集團強調,自己經營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酒店業務,而是“安縵”這一品牌本身。在安縵的邏輯中,有限的房間承載極致的環境與服務,比一味追求規模更有價值;只要客人在這里獲得了獨一無二的體驗,低一些的入住率又有何妨。
安縵在中國的發展路徑與主要門店特色
作為國際奢華酒店品牌的翹楚,安縵很早就將目光投向中國這片擁有悠久文化和新興富裕階層的市場。
安縵在中國大陸的拓展始于2008年:當年北京舉辦奧運會之際,安縵在頤和園東門外開出了中國首店“北京頤和安縵”(Aman at Summer Palace),選址緊鄰皇家園林,在一片百年古建筑群中打造度假村。
這些建筑曾是清朝時各國使節晉見慈禧太后前的行館,安縵經過精心修繕改造成18間客房和25間套房的低密度酒店,于2008年秋正式開業。北京頤和安縵整體建筑風格與頤和園傳統宮廷建筑渾然一體:灰瓦紅柱、雕梁畫棟,院落曲徑通幽。
安縵團隊延續了一貫對歷史古跡的尊重,在內部陳設上盡量使用明清風格家具和織物,營造出彷如置身清代皇家行館的氛圍。酒店地下還隱藏著一家“安縵俱樂部”水療及泳池館,為保持地上建筑群的原貌而巧妙設于地下。
北京安縵開業后被視為中國超頂級酒店的先行者,以其毗鄰皇家園林的獨特選址和極致私密的宮廷式體驗著稱。開業初期,其客源有相當比例是國際富豪和名流,慕名來此體驗傳統文化與奢華服務的結合。
2010年前后,安縵將版圖擴張至中國江南地區。在杭州西子湖畔的靈隱景區,安縵接手了一處古村落改造項目,打造出了“杭州法云安縵”(Amanfayun)。
杭州法云安縵
該酒店于2010年初開業,是安縵在華的第二家物業。法云安縵由唐朝古剎靈隱寺附近的一個歷史村落復原改建而成:以清幽茶田和禪意環境見長,重現了18世紀江南村莊的格局。
酒店由數十棟灰瓦粉墻的古樸院落組成,小橋流水、參天古樹與靜謐小徑貫穿其間,恍如隔世。設計大師Jaya Ibrahim以“無設計感的設計”見長,在法云安縵的客舍中去除了浮華裝飾,追求極簡質樸之美。
每間客房都像古村民居般低調素雅,讓人仿佛住進了歷史的一部分。杭州法云安縵強調禪意養生,除了沿襲安縵一貫出色的水療Spa外,還安排茶道、太極等體驗,吸引崇尚東方文化靜修的高端客群。這種深度在地文化融入的模式,也為后來中國其他“文化主題”奢華酒店提供了參考。
安縵在中國最引人矚目的項目莫過于上海養云安縵(Amanyangyun)。這家酒店于2018年1月8日正式開幕,其建設過程堪稱傳奇:安縵團隊用15年時間,從數百公里外的江西省遷移了數十棟明清古宅和一整片珍稀香樟林,在上海郊外重現了一個“世外桃源”式的古村落。
養云安縵也是目前全球規模最大的安縵度假村,擁有24棟套房和13座古宅別墅,既保留明清徽派建筑的歷史韻味,又融入現代居住元素。
著名設計師Kerry Hill將“家”的理念貫穿于整體設計中:走進養云安縵,移植來的參天香樟林郁郁蔥蔥,古宅院落錯落分布于園林水景之間,處處可見雕花木窗、馬頭墻等徽派建筑細節,卻配備了隱蔽而先進的現代設施??腿寺狡溟g,仿佛穿越回了古徽州的鄉野村莊,又不失當代舒適。
上海養云安縵
上海養云安縵開業后被譽為刷新中國酒店奢華高度的新地標,一晚基礎房價約人民幣6,000元起。如此高昂的房價也反映出安縵對自身品牌溢價的自信。
除了上述主要物業,安縵此后還在云南麗江古城開設了“大研安縵”,以納西族傳統院落為設計特色,可遠眺玉龍雪山;在貴州等地亦有新項目的傳聞。但整體而言,安縵在華迄今僅開業寥寥數家酒店,擴張步伐相當謹慎。
每一家安縵都選址獨特,強調歷史文化與自然環境的不可復制性。例如,北京頤和安縵占據皇家園林旁的文化資源,杭州法云安縵坐擁佛教圣地的靈修氛圍,上海養云安縵打造出近郊桃花源式的隱逸社區。
設計理念上,安縵堅持因地制宜,每店皆成孤品:或復原古建筑,或融入地方傳統工藝,極少套用標準化模板。這種極高的定制化也帶來了極高的成本和難度,但安縵相信,正是這份稀缺獨特,造就了品牌在超高端市場的魅力。
安縵在中國的客群構成,隨著近年市場變化也有所演變。早年安縵進入中國時,服務的多是全球富豪旅行家——那些“安縵癡”愿意為一次奢華隱居體驗專程飛來中國。但隨著中國本土富裕階層的壯大,本地高凈值客人成為安縵在華的重要支柱。
以頤和安縵為例,疫情前其住店客人有一半是外籍人士,但疫情中海外游客斷流,酒店一度陷入入住率跌至個位數的困境。管理層透露,近兩年北京安縵的客戶結構中本地消費者已占到40%,國內賓客對安縵品牌內涵的認知度和向往度在提升。
不少中國企業家、演藝人士也加入了“安縵粉”行列,把入住安縵視為身份與品位的象征。不過,也有部分國內消費者對安縵的“隱奢”風格感到不習慣,曾有人將安縵戲稱為高價“農家樂”——因為酒店地處遠郊幽靜之地,設施不見奢華夸張的裝潢,強調的是一種返璞歸真的調性。
這體現出文化認知上的差異:習慣了傳統五星酒店鋪張服務的客人,初遇安縵這種“無電視、無宴會廳、無喧囂”的產品,可能需要時間理解其價值所在。
總體來看,安縵在中國以極小的規模撬動了極高的市場關注度,樹立了奢華酒店的新標桿。但其運營過程中也暴露出一些問題,引發業內對于奢華酒店本土化和商業可持續性的思考。下面,我們結合安縵的案例,深入分析這些運營挑戰與誤區。
運營挑戰與誤區分析
1. 本土文化與市場適配的困境。奢華酒店進入中國,首先要面對文化水土不服的問題。
安縵推崇的靜謐私享和“不打擾的服務”理念,在西方超高端客人中備受推崇,但在中國市場并非人人買賬。一些國內富裕客人習慣了奢華酒店的顯性服務(如眾星拱月般的迎送、奢華大廳和豐富配套設施),初次體驗安縵可能覺得“性價比不高”:房價幾千上萬,卻沒有金碧輝煌的大堂和成群侍者,甚至連酒店招牌都隱蔽難尋。
這種低調哲學需要針對性的市場教育與引導。早期安縵在中國主要依賴國際聲譽和小眾圈子傳播,營銷上比較克制內斂,幾乎沒有在大眾媒體投放廣告。這導致安縵在普通消費者中的認知度有限,一度被視為神秘的富豪會所。
隨著中國高端旅游消費觀念的成熟,安縵也在悄然調整策略,努力融合本土市場。一個典型案例是頤和安縵的微度假轉型:疫情發生后,外賓銳減,酒店主動開拓北京本地客源,推出“池畔皇家下午茶”、禪修書法課程等體驗產品,通過小紅書等社交媒體打造網紅話題,以吸引年輕一代的本地精英消費者。
結果,安縵傳統上很少涉足的下午茶業務一度單日賣出120套,為酒店帶來可觀現金流;借助下午茶的口碑,酒店又適時推出客房+下午茶套餐,成功帶動了客房入住率的提升。
可以看到,安縵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嘗試本土化營銷,從過去隱于市到如今主動擁抱社交網絡。
這種轉變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安縵原本拒絕流俗的形象,但卻契合了中國城市微度假的新趨勢——在疫情常態化和年輕客群崛起背景下,本地高端休閑需求旺盛,精致短途度假成為潮流。安縵順勢調整產品,以自身深厚的歷史文化資源為賣點,加碼面向本地的特色活動(如頤和園游船茶敘、古典園林晨跑等),提高了平日入住率和品牌曝光度。
這一過程反映出奢華酒店在華運營需平衡品牌堅持與市場妥協:一味固守原有服務方式可能水土不服,適度迎合本地生活方式才能拓寬生存空間。
第一家安縵-泰國安縵璞瑞
然而,如何拿捏這種尺度是門藝術——既不能因盲目迎合而失去品牌DNA,又要避免曲高和寡、不接地氣。許多奢華品牌在華初期都曾走過這道彎路:或是宣傳賣點不貼近本土文化,或是忽視本地高端客人的實際需求(如家庭出游、社交宴請等)。安縵的經驗教訓在于:奢華不等于高冷,文化適配與二次創新至關重要。唯有將全球理念與本土偏好融合,才能真正贏得中國市場青睞。
2. 高昂成本與投資回報的落差。奢華酒店往往以巨資投入和奢侈配置著稱,但在中國,這也帶來了回報周期漫長的難題。
安縵酒店由于選址獨特、規模極小,每一家都耗資不菲。行業數據顯示,安縵自1988年以來全球僅開業35家酒店,但每家的投資額起碼在人民幣10億元以上。
在中國,從北京安縵復建清代宮苑、到上海安縵移植古宅名木,每個項目都投入巨大人力物力。這些資本開支最終需要通過運營回收,可由于安縵房間數量有限、定位超小眾,且堅持不降價提高入住率,其現金流回報相對微薄。
以運營數據粗略推算:安縵典型度假村僅四五十間房,平均房價約人民幣5,000-6,000元,每年可售客房夜數不過幾萬間。即使滿房狀態下,年營收體量也很難和動輒數百房間的傳統豪華酒店相比。
更何況,安縵實際平均入住率常年在40%左右,這意味著大量時間房間空置。即便考慮其附加的餐飲Spa收入,單體酒店每年營業利潤也相當有限。如果初始投資高達數億元,那么簡單計算投資回收期可能遠超15-20年。這和一般五星級酒店期望8-12年的回本周期相去甚遠。以下圖表對比了奢華精品酒店與普通高端酒店在中國市場的投資回報周期和運營成本差異:
圖1:奢華酒店 vs 普通高端酒店的投資回報周期與運營成本趨勢比較(示意圖)。
在上圖中,紅色曲線代表安縵這類奢華精品酒店的累計凈現金流走勢,藍色曲線代表傳統高端五星酒店??梢钥吹?,奢華精品酒店由于前期投入大且運營成本/房高,其現金流盈虧平衡點(紅色箭頭)大約在第16年左右,遠晚于高端酒店約第9年的回本期(藍色箭頭)。
同時,奢華酒店因定位高端,人員配備和維護支出更高,盡管其客房收入單價高,但每年仍可能只有微薄盈余,甚至在市場不利時出現虧損。這使得很多投資者難以承受漫長的回報周期。
事實上,不少安縵物業背后的業主方(包括地產開發商、保險資金等)往往并不指望靠酒店本身盈利,而是通過配套出售安縵品牌的別墅住宅來平衡投資收益。
據統計,安縵近年來在全球大力發展品牌住宅,過去一年別墅銷售額高達24億美元,已經成為推動集團收益增長的核心動力。上海養云安縵開業時也推出了若干聯排古宅豪邸對外出售,其售價之高令市場驚嘆。
這種“地產反哺酒店”的模式在奢華酒店領域并不鮮見:開發商借助頂級酒店品牌提升地產項目溢價,然后通過房產銷售彌補酒店運營回報的不足。值得警惕的是,如果缺乏地產售賣助力,光靠酒店業務,安縵模式的財務可持續性是存疑的。
高企的建設和運營成本與有限的收入產出形成反差,這正是奢華酒店在中國的普遍痛點之一。一些早期跟風投資奢華精品酒店的業主,事后發現項目現金流遠低于預期,不得不尋求出售退出(如某保險集團近年掛牌出售其名下包括四季酒店在內的奢華物業,即是因為投資回報未達標)。
因此,對于奢華酒店管理方而言,如何幫助業主實現合理的投資回報,將是關系業務長期發展的關鍵命題。如果只顧打造極致產品而忽視商業回報,則難以吸引可持續的資本投入。
3. “稀缺性”溢價邏輯的挑戰。奢華酒店品牌往往強調自身的獨特和稀缺,以此支撐高溢價。但在中國這一競爭激烈的新興市場,這一邏輯正面臨考驗。
安縵當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物以稀為貴”——全球僅有數十家安縵,每一家都是遠離塵囂的孤品勝地,去過的人鳳毛麟角。這種神秘感和稀缺性,讓安縵成為超高凈值人群競相打卡的“傳說之地”。
然而,隨著資本涌入和品牌擴張,奢華酒店不再稀缺。當今除了安縵,一批國際精致度假品牌如六善(Six Senses)、悅榕莊、雅逸(Alila)等相繼進入中國,占據各類山林湖海勝地。
本土高端精品酒店也在興起,不少地方政府或創業者打造了小而美的文化度假酒店,試圖復制安縵模式。一時間,“野奢”“隱居”成為熱門概念,消費者有了更多元的選擇。
例如,在杭州西湖,同樣以江南庭院見長的四季酒店西子湖畔,其旺季起價達每晚¥4,500,與法云安縵的¥4,700旗鼓相當;卻提供了更豐盛的配套設施和更知名的餐飲服務。
再如北京郊外,也出現了一些定位高端的溫泉度假村、自帶私密院落的精品酒店,雖然檔次未必完全媲美安縵,但卻在特定客群中形成分流。供給的增加正在逐步稀釋安縵的稀缺溢價。
安縵集團本身也在提速擴張:截至2022年其全球酒店數已增至34家,遍布20個國家,并有9家新店籌建中。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安縵開始進軍傳統都市市場(如在紐約、東京開設城市酒店),以及推出定位略親民的新副品牌 Janu。
這些舉措固然擴大了品牌影響力,但也引發行業觀察者疑問:當安縵不再那么遙不可及,其尊貴地位是否會被削弱?畢竟,奢華品牌的魅力部分源自其稀缺屬性。如果安縵的酒店遍地開花,變得“觸手可及”,過去那群趨之若鶩的死忠粉是否還會保持熱情?
安縵內部對此顯然有所警覺——快速增長的風頭過盛不一定是好事。但面對資本推動和市場機遇,擴張似乎又勢在必行。這就造成一種悖論:如何在擴大規模的同時保持品牌的神秘感和獨特性。
對安縵而言,在中國市場同樣如此:一方面,大中華區的確還有許多高端客源地尚未布局(比如海南海島、高原度假地等),拓店有巨大潛力;但另一方面,安縵若開店過多或過于靠近主流市場,可能會損害其“一房難求”的稀缺印象。
更現實的是,中國新生代富裕消費者的喜好正變得更為多元理性。他們追求獨特體驗,但也會橫向比較各品牌的服務和價值,并非盲從單一品牌光環。如果安縵無法持續提供遠超其他酒店的體驗價值,僅僅依賴過去的傳奇故事,未來溢價能力恐怕會走向回歸理性。
綜合以上幾點,可以看到,奢華酒店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既要應對市場和文化的沖擊,又要平衡品牌理想與商業現實的矛盾。這其中的誤區在于:若一味照搬海外成功模式而不顧本土差異,容易跌入水土不服的陷阱;
若只重造景燒錢而忽略投資回報,則難以為繼;而過度迷信“物以稀為貴”,也可能在群雄逐鹿的新市場中失靈。安縵的經歷提供了深刻的教訓與啟示。
那么,相比之下,其他國際奢華酒店品牌在中國的運營表現如何?他們又采取了哪些不同的策略來適應這個市場?下節將以四季酒店和華爾道夫為例,進行簡要對比分析。
與其他國際奢華品牌的對比
安縵之外,四季(Four Seasons)、華爾道夫(Waldorf Astoria)等國際奢華酒店品牌同樣在中國深耕布局。然而,相較于安縵的“小眾孤品”路線,這些品牌走的是更傳統和商業化的奢華酒店經營模式,其在中國市場的境遇也有所不同。
四季酒店作為全球知名的奢華酒店管理公司,進入中國已有二十多年。目前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等主要城市和旅游目的地運營十余家酒店。
四季的策略是穩健擴張、全面開花:既有城市商務酒店,也有度假酒店,房間規模通常在150-300間不等,遠大于安縵的動輒幾十間。四季強調為賓客提供一流水準的服務和設施,同時注重本地化設計和社區融入。
杭州西子湖四季酒店
例如,杭州西子湖四季酒店采用了江南園林的建筑風格,與周圍環境相得益彰;廣州四季酒店則坐落于珠江新城地標IFC大廈頂層,擁有360度天際視野,配合粵式餐飲特色,成為當地高端社交場所之一。
在運營指標上,四季酒店普遍保持著較高的入住率和穩定的平均房價。以廣州四季酒店為例,2023年其平均房價達到2238元/晚,創開業以來新高,平均入住率接近80%,大幅超越疫情前水平。
類似地,上海、北京的四季酒店在疫情后高端商務和休閑需求反彈中也實現了RevPAR快速回升。據2017-2019年的數據,廣州四季入住率長期在81%左右,表現十分穩健。
這說明四季憑借國際化的銷售網絡和廣泛的品牌認知,能夠吸引源源不斷的客源填滿客房——包括商務差旅人士、高端會議活動、富裕家庭度假等多元市場。
這一點與安縵形成鮮明對比:安縵更依賴少數頂級客人的光顧,而四季則通過更大的容量和更豐富的渠道,實現了“薄利多銷”式的高端盈利模式。當然,四季并非犧牲房價來換取入住率。
實際上,其在度假目的地的定價也相當不菲。比如前述杭州西子湖四季,旺季起價¥4500+;北京和上海的四季酒店常年房價也在¥2000左右,逢年節旺季會上漲。
然而,相較安縵動輒¥5000-6000的平均價位,四季的價格帶顯然更大眾化一些,拓展了客源基數。四季在華運營的另一特點是重視附加收入:其酒店內往往設有明星餐廳、頂級水療、宴會廳等,對非住店本地客人開放,以獲得客房之外的營收。
許多四季酒店的周末早午餐、米其林餐廳、婚宴場地都聲名在外,成為城市高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這種運營策略不僅提高了酒店綜合收益,也提升了品牌在當地的知名度和滲透率。
換言之,四季選擇的是一種融合奢華品位與商業可行性的平衡:既保持了高檔形象,又通過更高的運營效率(更多房間、更高周轉)來保障財務回報。對于業主方來說,四季酒店項目的投資回報周期相對可控——盡管單房造價和營運成本也不低,但勝在客房數多、入住率高,總現金流充裕,通常10年左右便可收回投資。
這與安縵一間酒店十幾二十年難回本的情況迥異。從市場適應角度看,四季也更善于融入本地社交圈層,通過持續的市場推廣和社群活動,打造品牌親和力。因此,四季在中國的總體發展相對穩健,未出現明顯的“水土不服”現象。
華爾道夫酒店是另一值得關注的頂級品牌。作為希爾頓集團旗下的奢華系列,華爾道夫以其紐約旗艦酒店的傳奇歷史聞名。2011年華爾道夫進入中國,先后在上海外灘、北京王府井、成都和廈門等地開設酒店。
華爾道夫的定位雖也是高端奢華,但與安縵、四季略有不同:華爾道夫強調傳統豪華與高貴服務,例如提供私人大使式的管家、延續品牌標志性的雞尾酒會傳統等。在中國,上海外灘華爾道夫利用了歷史保護建筑(原上??倳髽牵┳鳛橹黧w,融合老上海裝飾藝術風情與現代塔樓,新舊結合,開業后受到商務旅客和本地高端客的歡迎。
北京華爾道夫酒店
北京華爾道夫則以中式胡同院落結合現代樓宇,突出東方意境。從運營數據看,華爾道夫在華的表現大體介于安縵與四季之間。其酒店規模適中(如北京華爾道夫175間客房,上海華爾道夫260余間),平均房價通常在每晚¥1800-2500區間,根據城市有所不同。
入住率方面,華爾道夫受益于希爾頓的全球預訂體系和常旅客計劃(Hilton Honors),加之希爾頓在中國有廣泛分銷渠道,所以基礎客源有一定保障。
據行業統計,在奢華酒店這個細分市場,連鎖集團化品牌的平均入住率往往可達到60-70%以上。華爾道夫身處希爾頓“家族”,在市場拓展和客戶忠誠度上占據優勢,其在華酒店的入住率估計也在這一水平線上下。
和安縵依賴少數忠粉不同,華爾道夫可以從希爾頓的龐大客戶池中導流高端會員——例如,一些跨國企業高管出差會傾向選擇希爾頓旗下最高端的華爾道夫,以享受積分禮遇和熟悉的服務體系。這使得華爾道夫的生意相對沒有那么“懸”,淡旺季波動也沒安縵劇烈。
當然,華爾道夫在品牌號召力上可能不及安縵或四季那么突出。提到頂級酒店,國人首先想起的往往是四季、麗思卡爾頓、半島等。華爾道夫由于進入中國時間較晚,且數量不多(目前僅開業4家,另有籌備中的項目),“存在感”相對弱一些。
其品牌故事(起源于美國百年老牌)對中國年輕一代的吸引力也有限,需要通過本地公關和特色活動來建立聯想。運營方面,華爾道夫同樣重視婚宴、會議等本地市場。例如上海華爾道夫因華麗的宴會廳和外灘景觀成為許多奢侈品牌活動和豪華婚禮的熱門場地,帶動了F&B和房間銷售。
這體現出,傳統奢華酒店在中國普遍會更加積極地參與本地社交經濟,以提升酒店活力與收益。而安縵之類酒店往往為了保證私密性,對外部活動較為克制(但這一點如今也在改變,正如前述北京安縵也開始承接定制婚禮和會獎活動,以提高收入)。
綜合而言,四季、華爾道夫等品牌在中國采取了更務實的運營模式:通過較大的房間容量和多元客源來拉升入住率,以均衡的服務和品質獲取市場口碑,并不拒絕利用本地活動提升曝光和營收。這些品牌的平均房價雖然略低于安縵,但勝在出租率高、總收入規模大,因此財務表現更健康。以下圖表對比了安縵與四季、華爾道夫在中國市場的平均房價(ADR)和入住率:
圖2:安縵 vs 四季、華爾道夫在中國的平均房價和入住率對比示意圖。
從圖中可以看出,安縵的客房均價(ADR)顯著高于同行,但入住率則明顯偏低。例如,安縵在華主要酒店每晚均價通常在¥5,000-6,000以上,而典型四季酒店約為¥2,000-3,000,華爾道夫約¥2,000左右。
但入住率方面,安縵常年只有約35%-40%,四季酒店平均可達75%-80%以上,華爾道夫也在70%左右。這意味著四季/華爾道夫憑借更高的客房周轉率,單店年營收往往是安縵的數倍。
對投資人而言,四季、華爾道夫模式的收益穩定性和回報速度無疑更具吸引力。這也解釋了為何在中國高端酒店市場上,四季們能大舉擴張,而安縵仍維持著緩慢開店的節奏——畢竟愿意為純品牌調性買單、不計回報周期的業主并不多見。
當然,每種模式都有其優劣。四季、華爾道夫通過較大眾化的奢華策略獲取了規模和利潤,但也可能因為布點變多、形象更“接地氣”而降低部分頂級客人的稀缺感。安縵則恰恰相反,以犧牲規模為代價保持了品牌神秘和調性。
但如果過于小眾孤立,長期商業上難言成功。兩類路徑的對比,映射出奢華酒店在華運營需要走的一條鋼絲繩:既不能完全照搬傳統大路數,也不能一味堅持小眾高冷——如何兼顧品牌格調與市場表現,是每個玩家都需認真權衡的課題。
未來趨勢與建議:奢華酒店在中國的立足之道
展望未來,中國奢華酒店市場既充滿誘人機遇,也潛藏嚴峻挑戰。高凈值人群的壯大、新消費觀念的興起,將繼續催生對高品質度假和獨特體驗的需求。
然而,經過近十多年的發展洗禮,這個領域的競爭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成熟。奢華酒店品牌若要在中國真正立足,需要順應以下趨勢并采取相應策略:
(1)深耕本土文化,講好“中國故事”。中國豐富的文化與自然資源本就是全球獨一無二的財富。
奢華酒店應像安縵那樣,將自身融入目的地的文化脈絡中,為客人呈現別處無法復制的在地體驗。這既是吸引國際旅客的亮點,也是打動本土高端客人的關鍵。
上海養云安縵
未來,成功的奢華酒店將不僅是豪華客房的提供者,更是當地文化傳承與創新的平臺。比如,可以與非遺傳人、藝術大師合作,將傳統藝術、養生哲學引入酒店活動;或參與古建筑活化、社區共建,使酒店本身成為文化地標。
這樣的做法一方面為客人創造了難忘回憶,另一方面也樹立了品牌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擔當。在這方面,安縵已作出了很好示范,其他品牌如六善、悅榕莊也在跟進。從長遠看,扎根文化土壤的奢華酒店才更具生命力,因為它們提供的不僅是物質享受,更有精神層面的滿足,這將培養更忠誠的客戶群體。
(2)平衡私密性與社交互動的新需求。新一代消費者對奢華的定義正變得多元。有些人依然偏愛安縵式的靜謐隱居,但也有不少高凈值客人希望在度假時獲得一定的社交體驗和圈層認同。
這意味著奢華酒店需要提供更靈活多樣的空間和活動,以滿足客人社交、娛樂的需求,而不僅僅是“與世隔絕”。未來酒店或可設計一些既不破壞私密氛圍又能讓志趣相投的住客交流的場景,例如定期舉辦小型雞尾酒會、文化沙龍,或設置會員制的俱樂部空間等。
安縵其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其在紐約的新酒店引入了高端會員俱樂部模式,旨在打造超富人群的社交圈層。這種嘗試如果在中國推廣,可能會提高品牌在富豪圈的黏性。
此外,酒店的餐飲、藝術展覽等公共區域完全可以對外開放,在服務好住客的同時,吸引本地精英人士前來消費交流,形成一個圍繞酒店的高端社交圈。這不僅帶來額外收入,更提升了酒店的曝光度和影響力。
總之,奢華酒店要從“象牙塔”走出來,成為一個高品位生活方式的社交中心,才能在中國富裕階層的生活版圖中占據一席之地。
(3)注重多元收益和投資模式創新。前文分析了高端奢華酒店面臨的盈利挑戰。未來在商業模式上,需要更加多元化的收益結構和創新的投融資安排,以提升財務可持續性。
一方面,奢華酒店應當發展“酒店+X”模式,即除了客房住宿,還通過餐飲、康養、零售、住宅等多種業務盈利。例如,與高端餐飲品牌合作開設網紅餐廳,引入知名SPA或醫美診所,或開辟藝術品陳列銷售空間,甚至涉足高端定制旅行服務,滿足富??腿恕耙徽臼健毙枨?。
從北京頤和安縵的案例可以看到,餐飲和婚宴、會獎活動在艱難時期成為酒店現金流的支柱。其他奢華酒店也應類似,打造自己的“副業矩陣”,降低對純住宿收入的依賴。另一方面,在項目開發和運營上,可以探索輕資產或合作模式。
例如,通過管理合同為業主輸出品牌和管理,而非所有項目都采用自有資金重資產投入;或者與本土地產商合作,由對方承擔開發成本,酒店品牌以輸出設計標準和后期運營換取股權或長期管理費。
這種模式下,品牌方的資本壓力減輕,投資回報率也會提高,更利于擴張布局。此外,考慮到不少中國投資者熱衷于購買國際奢華酒店股權(近年安縵即獲中東主權基金巨額投資,估值達30億美元),奢華酒店集團也可主動對接此類戰略投資,在確保品牌控制權的前提下引入資金,加速在華發展。
但無論融資方式如何,核心在于提升單店盈利能力。如果每家酒店都能做到盈虧平衡甚至小幅盈利(哪怕回本期長一點),那么規模擴大后整體業績仍可觀。而一旦單店長期虧損累積過多,再好的品牌也難以持續。
(4)緊跟消費趨勢,打造特色主題產品。后疫情時代,中國高端旅游市場呈現出一些新的動向:本地游、周邊游興盛,健康養生和心理療愈類的“康養旅行”受追捧,家庭客、親子客成為主力,高凈值年輕客人喜歡數碼科技和可持續體驗等等。
奢華酒店需要因應這些趨勢,對產品和服務不斷迭代。比如,在城市近郊布局更多“小而精”的度假物業,滿足周末微度假需求;推出健康主題的套餐(冥想靜修、運動營養計劃等),迎合客人對身心健康的重視;開發親子研學項目或者配備頂級的兒童設施來吸引富裕家庭;
在數字化方面,引入智能管家、VR展示等科技增強體驗;在環保方面,強調可持續理念,使用本地有機食材、提供環保奢侈用品,以迎合新生代富豪的價值觀??梢灶A見,精致度假將成為常態化需求,奢華酒店不應故步自封,而要勇于嘗試新主題、新賣點來保持吸引力。
例如,一家山地奢華酒店完全可以每年推出不同季節的特色活動(夏季觀星、冬季極限運動、高山植物研習等),讓高端客人屢次光顧都有新鮮感。這種持續創新的能力將成為品牌在激烈競爭中勝出的法寶。
(5)培養本土人才與加強服務培訓。奢華酒店之“奢華”,歸根結底還是要體現在人性化的服務上。在中國運營,要特別注意本土人才的培養。
由于頂級服務的理念和細節很多源自西方傳統,如何讓本土員工深刻理解并落實,是擺在管理者面前的一道考題。過去一些案例中,國際奢華酒店進入中國后水土不服,部分原因就在于服務團隊無法將品牌承諾轉化為讓本地賓客滿意的體驗。
日本京都安縵
因此,未來奢華酒店需要投入更多資源于員工培訓,建立起符合中國文化語境的服務流程。例如,培訓員工既要掌握國際禮儀標準,又要懂得中國賓客的潛在需求和習慣(如飲食偏好、待人接物的禮節等)。
同時,應給予本土管理人才更多上升空間,激勵他們將自身對中國客人的洞察融入酒店決策。只有當奢華服務本土化,才能真正提高賓客滿意度,打造出口碑。
安縵近年在這方面已有改進跡象,比如北京安縵讓中方高管團隊主導運營轉型,更貼近本地市場脈搏。未來,無論安縵還是四季、華爾道夫,都應注重組建一支兼具國際視野和本土智慧的團隊,用溫度和細節贏得中國賓客的心。
(6)理性定位品牌,避免盲目跟風擴張。最后,對于奢華酒店品牌在華的發展策略,需要有清醒的自我定位。
不同行業巨頭各有側重:安縵擅長極致私密體驗,四季長于綜合服務和全球網絡,華爾道夫倚重經典傳承,每個品牌都有自己的DNA。未來中國市場可能足夠大,容得下多種奢華酒店生存,但前提是各品牌能堅守并強化自身獨特優勢。切忌為了爭奪市場份額而一味迎合,丟掉了原有的品牌精髓。
例如,如果安縵為了提高入住率而頻繁營銷降價、開“大型酒店”,那最終可能既無法與四季拼規模,又失去忠實粉絲;反之,四季若是一味追逐開發數量而放松服務要求,也會損害在客人心中的高端形象。
適度的戰略定力和節奏控制是必要的。參考國外經驗,奢華酒店在經濟周期波動和市場競爭中生存下來的往往是那些有獨特定位、財務穩健且運營靈活的企業。在中國也是如此,跑得快不如跑得穩。
品牌方應與業主伙伴一起制定長期發展計劃,預估可能的市場風險(如政策變化、疫情反復等),留有余地地推進項目。盲目擴張和過度樂觀的投入都需要避免。中國奢華酒店市場前景光明,但也不會一帆風順,理性的態度才能行穩致遠。
總的來說,奢華酒店要在中國真正站穩腳跟,必須洞悉市場演變,尊重本土文化,創新商業模式,同時堅守品質初心。過去十幾年的實踐證明,光有響亮的國際招牌遠遠不夠,還需要在運營細節上精耕細作。
中國高端消費者正變得越來越成熟和挑剔,他們追求的是既有靈魂又有價值的產品。能否提供物有所值、物超所值的體驗,將決定奢華酒店品牌的成敗。安縵們帶來了先進的理念和品質標桿,但也上了一課:只有當傳奇故事與本土現實相融時,傳奇才能延續下去。
結語:在奢華酒店這一細分領域,中國已從模仿追隨走向創新引領的新階段。國際品牌在這里碰撞出挑戰與機遇并存的火花。
未來的贏家,將是那些懂得平衡“奢華”二字內涵的企業——既奢而不驕、華而有實,在傳遞夢想的同時兌現價值??梢灶A見,隨著更多優秀品牌和本土力量的加入,中國的奢華酒店業態將愈發豐富多彩。
而我們也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見證真正扎根中國土地、融會東西智慧的傳奇酒店涌現,為世人奉上一場場難忘的東方奢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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