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游客在寧夏中衛騰格里沙漠觀賞日出霞光。資料圖片

星空下的沙漠星星酒店。資料圖片

一

凌晨3點半的中衛火車站，像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椟S的燈光在月臺上洇開一小圈光暈，西北風卷著細沙掠過腳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無數小蟲在竊竊私語。

“這時候進沙漠，星星最好看?！毕驅Ю像R蹲在月臺邊緣抽煙，煙頭的紅光在他粗糙的指間明滅。他忽然抬頭，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等會兒日出，保準讓你忘不了。”

我緊了緊沖鋒衣的領口，鼻腔里盡是干燥的沙土氣。這趟臨時起意的沙漠之行，原本只是為逃離城市喧囂，此刻站在空曠的站臺上卻莫名生出幾分怯意。老馬似乎看出我的猶豫，干凈利索地把煙頭在鞋底摁滅，說道：“走吧，再磨蹭該錯過銀河了?！?/p>

越野車在砂石路上顛簸了40分鐘后，我們換乘駱駝。這龐然大物跪下的瞬間，沙地微微下陷，揚起一小團金色煙霧。我笨拙地爬上駝背，它起身時猛地一顛，我慌忙抓住鞍韉，掌心立刻蹭上一層細沙。

“抓緊咯!”老馬在前頭吆喝，聲音裹著夜風傳來，“沙漠的星星會咬人哩!”

駝鈴叮當，漸漸深入沙海。起初還能看見零星的沙蒿，后來就只剩連綿的沙丘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銀光。約莫1小時后，老馬突然勒住駱駝。我抬頭，呼吸瞬間凝滯——整片天穹像被誰潑了墨，又撒了把碎鉆，銀河從頭頂傾瀉而下，幾乎要墜到沙丘上。

“下來吧?！崩像R已經利落地翻下駱駝，“躺沙地上看才夠味?！?/p>

沙子還帶著白天的余溫，我仰面躺下，后腦勺陷入柔軟的沙窩。星空壓得極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天蝎座的尾鉤正鉤住月亮，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沙丘起伏的輪廓。有流星倏忽劃過，我下意識要許愿，卻見它已經碎成銀屑，消散在銀河里。

“那是天鷹座的Altair?！崩像R不知何時躺在我旁邊，手指在空中虛劃，“和織女星隔著銀河對望哩?！彼闹讣卓p里嵌著沙礫，在星光下像鑲了細碎的金箔。

我們沉默地望著星空。在這亙古的星光下，連呼吸都顯得多余。忽然有細沙撲在臉上，遠處傳來詭異的“嗚嗚”聲。老馬一骨碌爬起來：“起風了，得找背風處?！?/p>

二

風來得又快又急。等我們拖著睡袋躲到沙丘背面時，星空已經蒙上一層沙霧。我懊惱地拍打睡袋上的沙礫，老馬摸出酒壺抿了一口：“急啥，好戲才剛開始。”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風突然停了。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按下了暫停鍵，前一秒還在耳邊呼嘯的風聲戛然而止，連最后幾粒被卷起的沙子都懸在半空，遲疑了一瞬才簌簌落下。天地間靜得出奇，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睫毛上沙子滑落的聲響，像極了春蠶啃食桑葉時發出的細碎動靜。

那道橫亙在天際的白線漸漸洇出淡粉色。這色彩蔓延得極有章法，先是淺淺的一層，而后越來越濃，最后在天穹上鋪陳出一片溫柔的霞光。沙丘的背陰面還沉浸在靛藍色的夢境里，而向陽的棱線卻已被鍍上一層金邊。這金色淡得恰到好處，像是古畫上褪色的金箔，又像是少女用指尖蘸了金粉，屏住呼吸在沙的輪廓上細細描摹。

“瞧好了?！崩像R用粗糙的手肘輕輕碰了碰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這場盛大的晨間儀式。我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煙草和沙土的氣息。

天光像是被一位耐心的畫師慢慢描畫著。沙丘上細密的波紋逐漸顯現，每一道都是昨夜風留下的簽名。我忍不住抓起一把沙子，它們從指縫間流瀉時竟閃爍著七彩的光芒——原來每一粒沙都是天然的棱鏡，在特定的角度下就會展露出隱藏的瑰麗。遠處，幾株頑強的駝刺草在微風中輕輕顫動，葉片上懸著的露珠將晨曦折射成細小的彩虹，像是散落在沙海中的寶石。

突然，一抹猩紅刺破地平線。那不是完整的太陽，而是一彎熾熱的弧，紅得純粹，紅得驚心動魄，像是天神用朱砂筆在天幕上重重地劃了一道。這紅色以不可阻擋之勢漫過沙丘，所到之處，原本金黃的沙礫瞬間變成了紫銅色，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斜斜地投在沙坡上，邊緣泛著毛茸茸的金光，像是被陽光鑲了一道金邊。

就在這光影變幻的瞬間，整片沙漠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細看之下，沙礫并非單調的黃色，而是包含著無數種色彩：淡金、淺褐、微紅，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藍。這些色彩在陽光下跳躍、流動，像是被賦予了生命。遠處，一只沙蜥從洞穴中探出頭來，黑豆般的眼睛反射著晨光，它遲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沙丘，在身后留下一串細小的足跡。

三

太陽上升得極慢，像不愿離開地平線的襁褓，顏色由深紅轉為金黃，整個沙漠也隨之變換著妝容，溫度開始攀升，我能感覺到沙子透過鞋底傳來的熱度。

老馬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他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高大，投下的影子幾乎要觸及遠處的沙丘。他轉過身，古銅色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里還藏著幾粒細沙。

我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哽住了。此刻的沙漠像被施了魔法——向陽處是耀眼的金，背陰處是深邃的紫，而兩道色彩交界處竟流動著奇異的藍調。這哪里是死寂的荒漠，分明是打翻的調色盤，是諸神繪制的五彩漸變畫卷。

溫度驟然升高。我們收拾行裝時，發現半夜的篝火余燼里鉆出一株嫩綠的沙蔥。老馬用刀尖小心地把它連根挑起，裹在濕布里：“沙漠最懂怎么活著?！?/p>

返程時，沙地開始發燙。熱浪使遠處的景象扭曲變形，老馬的背影在晃動的空氣中時隱時現。我突然想起他說“星星會咬人”時的神情，此刻終于明白——沙漠的美從來不是溫順的，它用嚴寒考驗你的意志，用酷熱灼燒你的皮膚，卻也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把最動人的光華饋贈給堅持到最后的旅人。

駱駝踏出的腳印很快被流沙撫平。我回頭望去，朝陽下的沙丘泛著綢緞般的光澤，仿佛昨夜璀璨的星空都融化在了沙漠里。老馬在前頭哼起寧夏小調，沙啞的嗓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