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筆 160 萬的拆遷款到賬那天，林峰正蹲在陽臺給女兒修木馬。

當他看到手機短信時，他手里的螺絲刀 “當啷” 掉在地上 —— 八年前舅舅送他的那套老房子，終究還是沒能躲過城市更新的浪潮。

01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梅雨季。十歲的林峰縮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與父母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交織成記憶里最鋒利的碎片。

直到舅舅舅媽紅著眼眶把他拽進懷里，他才敢放聲大哭，把臉埋在舅媽棉質襯衫上，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著對方衣角。

這對膝下無子的夫妻，把他的戶口遷進自家戶口本里，也把三餐和四季的溫暖，融入了他此后的人生。

“小峰是帶福氣來的。” 舅舅總在酒桌上這樣說。可林峰記得更清楚，是舅媽凌晨五點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是舅舅為了給他湊學費，在機床車間多輪班到深夜；是他們把單位發的蘋果悄悄塞進他書包，卻謊稱 “牙不好咬不動” 的模樣。

十七歲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舅媽在廚房假裝擇菜，肩膀卻一抽一抽的在抹淚，卻在送行臨上車時，往他褲兜里塞了個存折，存折邊緣磨得發亮，“在外別省著，該花就花。” 后來才知道，那筆錢是舅舅舅媽攢了多年的積蓄。

在城市扎根的第三個春天，林峰在圖書館遇見了小雅。女孩翻書時指尖輕叩桌面的樣子，像極了舅媽數零錢時的小動作。

談婚論嫁時，兩人站在售樓處看著均價兩萬八的價格牌，林峰悄悄把口袋里的求婚戒指攥得更緊 —— 他所有積蓄加起來，離首付還差整整四十萬。

那個蟬鳴震天的夏夜，舅舅舅媽扛著蛇皮袋出現在林峰的出租屋門口。袋子里裝著老家曬的筍干，還有個用紅布裹了三層的硬殼本。“廠里分的老房子，我們住了二十年，給你當婚房正好。” 舅舅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紅本本，翻開時林峰才發現，房產證上的名字早已改成他的。

舅媽按住他要說話的嘴：“你爸媽臨終托我們照顧你，現在你成家，我們才算對得起他們。我們回鄉下住老屋，門前的棗樹都結果了，空氣也比城里好。”

婚禮那天，林峰把房產證鎖進抽屜最深處。陽光透過老房子的鋼窗，在地板投下格子狀的光斑，像極了舅舅車間里的防護欄 —— 看似陳舊，卻給了他最踏實的守護。

女兒出生不久，門后便掛起舅媽寄來的虎頭鞋，風過時輕輕晃動著。

穿虎頭鞋那陣，孩子剛會走，舅媽總蹲在三步外拍巴掌，看她搖搖晃晃撲進懷里，心里像盛著剛熬好的小米粥，稠稠的暖意漫到心尖。

02

時光飛逝，一晃八年過去了。那天，小雅拿著手機從陽臺沖進客廳，興奮地對林峰喊道：“峰！快看！我們這兒要拆遷了！”

公告上寫得清清楚楚，這片老城區被劃入了改造范圍。補償方案也很誘人：一是置換一套新房，二是領取相應的拆遷補償款。

最終，他們決定領取160萬的拆遷補償款。這也讓他們在夜里輾轉難眠——換套大點的房子？給女兒攢教育基金？還是……

拆遷的事很快就確定下來了，160萬拆遷款到賬后，林峰和小雅第一時間給舅舅打去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

電話那頭，舅舅先是拔高了聲調連說好幾句 “恭喜”，尾音里裹著抑制不住的笑意，可話音剛落，聽筒里突然陷進一片沉默。結束通話后，林峰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

三天后，舅舅出現在了家門口。短短數月不見，他仿佛老了十歲，駝著的背比去年更彎，頭發白得像落滿霜，“你舅媽查出來乳腺癌，手術費還差四十萬……”

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八年前舅舅將房產證塞進林峰手中時那堅定的眼神，此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心中翻涌起無盡的酸澀，眼眶也漸漸發燙。

林峰強忍著情緒，正準備一口應下，小雅已經拉著舅舅坐在沙發上，把老人凍得發僵的手捂進自己掌心：“舅舅您說啥呢？當年要是沒有您這套房子，我和小峰現在還在擠出租屋呢。”她語氣懇切，眼神堅定。

舅舅突然別過臉，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

在把錢轉到舅舅的賬戶上后，林峰送舅舅去車站的路上，細雨沾濕了老人的藍布衫。他從包里掏出油紙包：“你舅媽腌的酸豆角，說小雅愛吃。” 臨上車時，舅舅往林峰兜里塞了顆水果糖，像小時候他考了滿分那樣：“錢夠了就好，剩下的你們留著換個大點兒的房子。”

舅媽康復那天，林峰又轉了二十萬到舅舅的賬戶。舅舅打電話來罵他“亂花錢”，周末卻拎著一籃新摘的蓮蓬來了。女兒舉著蓮子往舅舅嘴里塞，小雅端出剛蒸好的米糕，陽光透過新租的公寓窗戶灑進來，比老房子的鋼窗更明亮，卻同樣暖融融的。

03

如今每個中秋，兩家人都擠在鄉下老屋。院中的棗樹又粗了一圈，舅媽總把紅燒肉往林峰碗里堆，女兒舉著燈籠在樹下跑，驚起一串螢火蟲。林峰靠在門框上，看著舅舅逗孩子的模樣，突然懂了：所謂親情，從不是單方面的給予，而是你把我護大，我陪你變老，在歲月里相互取暖。

抽屜里的新房產證邊緣已經被摩挲得光滑，而那個曾裹著舊房產證的紅布，被林峰仔細疊成了方塊，壓在最底層。每次整理抽屜時，指尖觸到那層溫潤的棉麻質感，就像摸到了當年舅舅遞過紅本本時，掌心傳來的粗糙溫度。

就像小雅說的：“錢是冷的，可人心是熱的。” 晚風拂過窗簾，他摸出兜里的水果糖，包裝紙還是當年的樣子，含在嘴里，甜意從舌尖一直漫到心底。有些牽掛，從來不怕時光打磨，反而在歲月里愈發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