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7月17日,日本藤澤市鵠沼海濱的巨浪,吃掉了23歲的中國音樂家。
就在兩個月前,他剛寫下鼓舞人心、傳唱至今的人民戰歌《義勇軍進行曲》。
他就是聶耳。
聶耳本名聶守信,跟他的名字一樣,他這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日本之行這一劫,他本可以躲過的,可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當他還在外為民族事業奔走時,母親就多次寫信催他回來,先成家后立業。
但聶耳嚴肅地回答:“我是為社會而生的,我不愿有任何的障礙物阻止或妨害我對社會的改造,我要在這人類社會里做出偉大的事實。”
由此,他向那場即將葬送自己的大海,又邁進了一步。
(青年聶耳)
聶耳的名字,太多“耳”了,所以他從小總能敏銳地傾捕捉到他人的苦境,一旦他聽到了,他就要抵抗、就要消滅。
1920年,求實小學早已計劃征用孔廟的名宦、鄉賢兩祠為校址。
結果一個多月后,孔廟當局先是以修理為由,逼迫全校師生遷出。
后又借故“有礙孔子尊嚴”“圣廟不能辦學”的托辭,直接反鎖大門,不準他們踏入辦學。
大家沒轍,只能重新尋找新的校址,聶耳不干,他召集所有同學,跟他們斗到底。
“他們這樣無理,不讓我們讀書,我們應該和他們爭,一定要把學校要回來!”
在他的爭取下,大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把校址奪了回來。
(當時的孔廟門口)
當時,聶耳才8歲!
8歲就有如此的魄力,難以想象。
1925年,13歲的聶耳考入云南第一聯合中學,他在作文《我之人生觀》中發出了這樣的疑問:“人生于世,究竟為的什么?”
兩年后,他便找到了答案,在這篇作文后面,他回答了自己:“這些都是我們應當打倒的,換言之,就是打倒惡社會建設新社會。”
隨即,他給自己列下人生四大目標:自修工作、愛國運動、社會事業、身心鍛煉。
毛主席曾說:“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我見過八九點鐘的太陽,很曬很熱,但讀到90年前的聶耳立下的人生目標,比八九點鐘的太陽更灼人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愣頭青的往前沖,發誓要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聶耳的同學鄧象漣記得,他們一起去過昆明黑龍潭薛爾望墓,聶耳說起薛爾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以死殉國的英雄事跡。
說到最后,聶耳淚流滿面,大聲疾呼:“中華!中華!”
在去上海的前一天,聶耳和哥哥聶敘倫去了一趟西山,突然狂風大作,聶耳拉起了法國國歌《馬賽曲》。
聶敘倫有感而發,“如果中國也有人能譜寫出像《馬賽曲》這樣的歌曲,該有多好”。
聶耳回以堅定的眼神說:“中國,肯定會有這樣的人的!”
哥哥沒想到,“這樣的人”就是他自己,而他之后要為自己選擇的路,付出不可挽回的代價。
1933年,上海一個10歲的賣報童,在街頭吆喝了一整天的報紙,也沒什么人買。
她餓得頭昏眼花,剛好路過的電車涌下了一群人,把她撞個正著,她頭上被撞出了血泡,手上的報紙也撒了一地。
此時,一個陌生男人出現,扶她起來,還把她所有的報紙都買走了,后來她知道了這位好心叔叔的名字,聶耳。
聶耳根據她的經歷創作了家喻戶曉的《賣報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賣報童)
為寫好這首歌,聶耳多次跟著小女孩一起去賣報,還提了很多生活必需品去看望小女孩,幫她解決生活的難題。
聶耳作曲,詩人安娥作詞,這首歌出爐后,聶耳又親口唱給小女孩聽。
小女孩提出修改意見:要是能加上報紙賣多少錢就好了,這樣自己以后賣報就更好賣了。
這才有了那句“七個銅板就買兩份報”,小女孩的命運也如最后一句歌詞一樣,光明真的來到了。
這首歌讓她的報紙逐漸暢銷,生活也越來越好,1934年歌劇《揚子江暴雨》公演,小女孩被邀請本色出演。
(《揚子江暴雨》劇照)
聶耳也在該歌劇扮演了碼頭工人老王,當敵人一槍崩了他的孫子,“老王”抱著小孫孫高唱:
“同胞們,大家一條心,掙扎我們的天明!
我們不怕死,不用拿死來嚇我們!
我們不做亡國奴,我們要做中國的主人!
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把強盜們都趕盡!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向著自由的路,前進!”
聶耳的旋律像尖刀劈山、像利劍出鞘、像戰鼓雷鳴、像號角進攻,讓在場的觀眾無不落淚,跟著振臂高呼。
也是1934年這一年,聯華影片公司拍攝由阮玲玉主演的《人生》,聶耳又把小女孩拉到了電影里。
從此,小女孩在電影里扎根了,成了影星,她叫楊碧君,聶耳完完全全把她的命運變了個樣。
在為聶耳逝世50周年舉行的紀念音樂會上,一批青年女工深情地演唱《新女性》。
其中一名紗廠女工滿含熱淚對作曲家孟波說:
“聶耳先生是中國第一個為我們工人寫歌的人啊!他的歌不僅僅是同情我們,而是在訴說我們工人痛苦生活的同時,唱出了我們工人階級的力量和志氣。”
時間倒回50年前,聶耳一次又次一次冒著寒霜,徒步一個多小時,走到紗廠了解女工們的工作情況,才有了《新女性》。
我們要掀起世界革命的暴風,高舉紅旗拿起刀槍,團結起來英勇斗爭,迎著曙光勇敢向前沖,新的女性勇敢打前鋒!
是歌,更像是舊制度下千千萬萬的女性在吶喊,她們勇敢、憤怒,她們的憤怒連同男人們一起,匯成了熊熊烈火,把舊社會燒出個洞。
聶耳說過:“我們所需要的不是軟豆腐,而是真刀真槍的硬功夫!”
真刀真槍可以殺敵,如刀似槍的歌曲可以所向披靡。
黎錦暉曾回憶,身邊的前進分子都愛戴聶耳,喜歡叫他“鑷子”,他的歌仿如外科醫生冷鑷生硬夾走人身上腐爛的肌膚。
在賀綠汀的印象里,“聶耳是個十分活躍而又熱情的青年人,生氣勃勃,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的熱情、沖勁,讓敵人聞風喪膽,但對于同胞來說,有他在,就是心安。
(1933年,《漁光曲》的主創人員,右起:聶耳、蔡楚生、王人美、羅明)
蔡楚生回憶,他們一同去取《漁光曲》外景時,其他人都悠閑地躺在小船上,聶耳隨身攜帶的小提琴,興致所起,就奏一曲。
晚上,其他人想家,躲在房里哭,聶耳每天他拿王人美的英文課本《天方夜譚》,給大家講山海經。
等到山海經不起作用了,聶耳就把所有人聚在一起,開了一個小小的游藝會。
“開場是‘落殼韓蘭根’幾十年賣不完的‘賣茶葉蛋’,接著是‘落殼王’來了個什么舞,壓軸好戲就是‘落殼聶’的‘非洲博士’,和據說也很香艷的‘草裙艷舞’,把幾個小‘落殼’笑得捧著肚皮亂跳亂叫。
旅館里的兩個茶房,一個是老得門牙也掉了,一個是生著一雙斗雞眼,也偷偷地躲在扶梯口張望,而笑得幾乎把兩張‘落殼’嘴都笑歪了!”
“落殼”是船夫形容強盜的意思,于是這群有意思的人自嘲是“落殼”,就有了“落殼王”“落殼聶”“落殼蔡”……
“落殼聶”還額外獲贈一個大稱號“大落殼”。
(聶耳在演奏)
張鶴曾吐槽聶耳旺盛的精力,聶耳剛去日本的時候,在張鶴那里借住過。
“當時你就和我同住、同吃、同玩,也一同上課。這時我有些恨你,因為我在上海時常是由8點鐘睡到次晨8點鐘的。
你到東京后,每晚和我講話,和我出去玩,聽音樂,看歌舞,因我愛這個,我不能拒絕你。常常是12點以后,2點才睡。”
后來,聶耳需要為電影《風云兒女》主題歌作曲,拉提琴試音怕打擾到鄰居就搬走了。
錄音師和演唱者之一司徒慧敏收留了他,那段時間她的祖母聽了一遍又一遍戰歌,總情不自禁地說:“是啊!我也是個不愿做奴隸的人啊!”
老人家年紀大,記性不太好,晚年已經忘記了聶耳的名字,但要提到“起來”,她會恍然大悟:“是那個‘起來’啊!”
當初接下編曲的任務,聶耳沒有一絲猶豫。
據夏衍回憶:“我給他看了電影劇本,這個劇本的故事是他早已知道的。
所以一拿到手就找最后的那一首歌,他念了兩遍,很快地說‘作曲交給我,我干’。等不及我開口,他已經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了。”
聶耳不到一個月,就把完整版寄回了國,1935年5月3日,百代公司完成了該歌的錄音,中國人最重要的歌曲《義勇軍進行曲》誕生。
然而,僅僅兩個月后,1935年7月17日,那個吶喊的青年,就在日本的大海里噤聲了。
怎么會!7月16日日記里的他,對未來還是充滿著無限的希望。
他在日記里總結近日來的學習成果:
“今天為第一個‘三月計劃’期滿之日,將過去三月工作做一檢討,大概得下面的結論:
一、日語會話和看書能力的確是進步了。
二、音樂方面因聽和看的機會多,便忽略了自己技術的修養,三個月來沒有摸過一下鋼琴,實在是莫大的損失。
三、提琴練習時間比離國前那一項多。這倒是好現象,但始終是不夠,沒有先生是主要原因。
四、沒有作曲的原因是‘欺人自欺’的自覺。‘爾為什么到日本來’。
五、中文程度的重新清算,有相當的效果。明天開始新計劃,隨時不忘的是讀書、拉琴……”
他說明天開始新計劃,可誰知,明天到來的是死亡,活生生的、充滿斗志的音樂才子從此消失于世界。
(聶耳的骨灰葬于昆明西山,聶家親友在墓前)
張鶴和其他朋友一同護送他的遺體到火葬場,在即將火化時,張鶴情緒再次崩潰:
“耳!你還能掙扎起來?起來吧,起來,跳起來,唱起來。笑吧,然而你的臉青腫,七竅流著血。一叢山花在你腳下。
你是永遠這樣地躺著了啊!這悲慘的結局,永遠決定了你一生和你一生的命運。”
而這位摯友,張鶴在聶耳逝世6年后,因肺病積勞不治,1941年病逝于昆明西郊,年僅30歲。
遵照他生前的遺囑,友人將他安葬在昆明西山聶耳墓北側的緊鄰,他們又住在了一起。
8月底,聶耳的骨灰和遺物被送回上海,1936年聶敘倫來上海準備把弟弟的骨灰接回昆明。
哪怕已經過去一年,剛碰到冰冷的骨灰盒,聶敘倫突然泣不成聲。
弟弟最后一次同他告別時,告訴他:
“我不愿把一分一秒有用的光陰耗之于無聊。音樂、戲劇、電影,便是我一生的事業,我愿在這一生里去研究、學習。”
他如愿了,他從日本寄給母親的150元,母親一直幫他存在銀行,說等他回家用。
聶耳音樂傳承人青山,是聶耳的侄外孫,他記得小時候跟外公去給這位素未謀面的舅公掃墓。
外公聶敘倫在聶耳的墓上放磁帶,是小提琴曲《夢幻曲》。
他有一次問外公為什么每次都要放這個,外公回答他這是他們兄弟倆訣別時的音樂。
那個時候,聶耳不到19歲,第二天準備啟程,前一晚聶耳拉的就是這首曲子。
當時所有人都在,大家不知道聶耳此行能否平安歸來,都忍不住掉眼淚,只有聶耳在笑。
現在也是,聽著磁帶的這首曲子,大家都在流淚,聶耳應該也在笑,隱約之間大家又聽見了他那極富生氣的笑聲。
參考資料:
1、云南日報|回憶聶耳同志早年事
2、玉溪市聶耳文化中心|聶耳——玉溪人民的驕傲
3、玉溪市聶耳文化中心|搜索著我們過去的歷史——1935年于日本憶聶耳
4、玉溪市聶耳文化中心|站在聶耳身后的人
5、上海歌聲|回憶三十年代的聶耳
6、文藝報|田漢:憶聶耳
7、光明日報|國之歌者 時代先聲——聶耳的音樂人生與回響
8、聯華畫報|蔡楚生:聶耳的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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