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蚊子之可怖,最有名的傳說恐怕就是露筋女的故事。江蘇高郵有個露筋祠,為地方名勝,“露筋曉月”乃“秦郵八景”之一。露筋故事,最早出自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
相傳江淮間有驛,呼露筋。嘗有人醉止其處,一夕,白鳥咕嘬,血滴筋露而死。據江德藻《聘北道記》云:自邵伯埭三十六里,至鹿筋,梁先有邏。此處多白鳥,故老云:有鹿過此,一夕為蚊所食,至曉見筋,因此為名。
據說有人夜里醉倒野外,蚊蟲叮咬一夜,血肉模糊,筋骨暴露而死。也有人說露筋本是“鹿筋”,有鹿被蚊蟲叮咬,露筋而死。清人袁枚的《隨園隨筆》中還提到了“路金”之說:“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死于此,故名。或云:有遠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后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
但后來流傳更廣的露筋故事是關于一位女子的。嘉慶《高郵州志》記載:
露筋女,不知何許人。會有行役,與嫂俱抵高郵郭外三十里。值天暮暑雨,蚊甚厲,托宿無所。道旁有耕夫舍,嫂止宿焉。女曰:“嫌疑宜避。”堅不就。竟以是夜吮死舍外,其筋露焉。后人哀之,為立廟貌,遂名露筋云。
某女與嫂子同行,夜至高郵城外,時值大雨,且野外蚊子很多。嫂子借宿農夫舍,女子為避嫌而堅持不肯進屋,是夜被蚊子叮咬,直至露筋,死后當地人立廟表彰其貞節。人被蚊子叮咬致死,并非不可能,史籍中曾多有記載,宋時《孫公談圃》就說:“泰州西洋多蚊,使者按行,以艾煙薰之,方少退。有一廳吏醉仆,為蚊所噆而死。”不過這些記載多是傳說。當今科學家已經證明,實際上蚊子抽干一個人身上血的難度也是很大的,“除非身體某處被20萬到2000萬只蚊子叮咬,否則你不會死于失血”([美] 喬納森· 巴爾科姆《無敵蠅家:雙翅目昆蟲的成功秘籍》,左安浦譯文)。
故事由鹿筋變為露筋女,很難考索出其中轉變的過程。查慎行也曾說:“高郵露筋祠本名鹿筋梁。相傳有鹿至此,一夕為白鳥所嘬,至曉見筋,故名。事見《酉陽雜俎》及江德藻《聘北道記》,不知何時始訛為女郎祠也。”并作詩曰:“古驛殘碑幼婦詞,飛蚊爭聚水邊祠。人間多少傳訛事,河伯年年娶拾遺。”(況周頤《眉廬叢話》)
露筋女之類的故事,大概就是為了宣揚道德觀而演繹出來的。所以露筋女的故事雖僅為諸說之一,但后起而獨勝,歷代文人騷客,尤其是道學家和政客們熱衷于發揮,于是露筋女成為貞潔之代表。露筋女后來更是由烈女衍化為運河女神,成為露筋娘娘,有類于南方的媽祖,來保護沿河出行的平安。(谷亮《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露筋娘娘”傳說形象考辯》,《文教資料》2018年第12期)宋代書法家米芾寫過《露筋之碑》,乾隆皇帝專門寫了《題露筋祠》:“烈女唐時傳露筋,米襄陽志有佳文。若論茹苦冰霜操,畫棟雕梁寧所欣。”
[北宋]米芾《露筋之碑》(局部)
后來有關露筋女的詩文很多,清代王士禛有《再過露筋祠》:“翠羽明珰尚儼然,湖云祠樹碧于煙。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陸以湉在《冷廬雜識》中評價此詩為“絕唱”:“詩不即不離,天然入妙,故后來作者皆莫之及。”
看到露筋女聲名高漲,有些酸腐的道學家們,開始為那位同行的嫂子懊悔起來了,如若嫂子也被蚊子咬死,今日豈不也萬世留名?“阿嫂若能同一死,也留芳躅到于今。”([清] 謝開寵《露筋祠》)實在是毫無人性。女子在古代常是道德專制之對象,就像魯迅先生在《我之節烈觀》中所說的:“節烈這兩個字,從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過‘節士’‘烈士’的名稱。然而現在的‘表彰節烈’,卻是專指女子,并無男子在內。”令人膽寒的是,“這樣風俗,現在的蠻人社會里還有”。而在時下,這類事似乎也層出不窮。一個正常人從中看到的盡是恐怖,而非美德,就如高郵人汪曾祺在《露筋曉月—故鄉雜憶》中說的:
“秦郵八景”中我最不感興趣的是“露筋曉月”。我認為這是對我的故鄉的侮辱。
這是哪個全無心肝的衛道之士編造出來的一個殘酷慘厲的故事!這比“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還要滅絕人性。
歌頌露筋女的衛道士們,比起那些蚊子來更可怕,消滅起來也更難。
(選自王宏超《人間小蟲:虱子、蚊子與螢火蟲》,中華書局2023年版)
芥子小昆蟲,人類大文化
《人間小蟲:虱子、蚊子與螢火蟲》
王宏超 著
978-7-101-16248-6
5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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