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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一個叫厄普頓·辛克萊爾的年輕人在芝加哥的一家大型屠宰場打了7周工。次年,長篇紀實小說《屠場》開始在雜志連載,并于1906年出版。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在吃早餐時讀到了這本書,然后大叫一聲,把吃了一半的香腸扔出窗外。
我不知道羅總統讀到了哪一段,但想必沒有誰在看到下文時還能冷靜面對眼前的肉食:
“食品加工車間里垃圾遍地,污水橫流。腐爛了的豬肉、發霉變質的香腸經過硼砂和甘油處理后再加上少量的鮮肉和著被毒死的老鼠被一同鏟進香腸攪拌機;洗過手的水被配制成調料;工人們在肉上走來走去,隨地吐痰,播下成億的肺核細菌……”
事實上,羅總統不是一個人在惡心。這部辛克萊爾在“淚水和痛苦”中寫成的作品引發了全美的恐慌和憤怒,整個畜牧業都面臨危機,因為人們不吃肉了。肉食品的銷量短期內減少了一半。
辛克萊爾本人這樣評價:“我瞄準的是公眾的心,卻意外地擊中了他們的胃。”這句話可以用更簡單的方式表述:
公眾用胃投票。
在美國,和投票有關的事再小都是大事。羅斯福總統知道他必須做點什么了。事實上,他的幾位前任都注意過食品安全問題,但是在種種力量的阻撓下無所作為——看到這里,我們的青年讀者大約會駕輕就熟地理解了:不用問,這就是資本的罪惡!
這種理解很正確,放到這里尤其正確。因為資本,就是在資本主義社會才有的玩意兒,別的社會還很難有被資本作惡的榮幸,資本無法作惡,只能背鍋。
于是資本主義的代表人物羅斯福總統親自請辛克萊爾喝茶。這無疑是史上最高級別的一次“喝茶”,當地媒體廣為報道,但遺憾的是,當時還沒有出現這個注定會在某一天載入史冊的概念:
“Hell Chat”。
上一次如此被關注的總統與作家的會面,還要追溯到林肯總統會見哈麗葉特·斯托夫人。那次總統對那位《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說:“那么你就是那位一本書引發一場大戰的小婦人啰?”
林肯其實是半開玩笑,南北戰爭并非僅憑一部小說就能引發。因此,若論一部小說對美國歷史的影響,《屠場》如果說不是超越了《湯姆叔叔的小屋》,至少也是不亞于后者。
這部小說催生了“純凈食品及藥物管理法”,以及“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即大名鼎鼎的FDA。
也就是說,從那時至今的百余年中,誰再讓美國人吃到有害的東西就是犯法,而且有人管。在美國,犯法的事再小都是大事。比較近的一個例子是在2014年,密西根州弗林特市的市民們按慣例喝自來水時喝到了過量的某化學成份,于是被賠了6億多美元,多名官員因此被指控。
這個例子我本來不知道,是從環球網、新華社、中國日報網看到的。所以要感謝我們的敢于揭露黑幕的官方媒體。
如果說本段講了一個故事,那這個故事就是關于
美國邏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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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西奧多·羅斯福總統曾講過一句話:“每一位通過講臺、書籍、雜志及報刊,以無情的嚴厲態度揭露社會弊病的作家、演說者,我都視他們為社會的恩人。”但我還是認為,很難說羅斯福總統真正對厄普頓·辛克萊爾抱有多大的好感,尤其是這位作家代表著一個龐大的門派。
就在那段時間前后,美國的“講臺、書籍、雜志及報刊”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揭露黑幕運動,政界、商界、工界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種黑幕三天兩頭被曝光。光是一份叫《麥克盧爾》的雜志就在不到十年間發了近兩千篇揭露文章。這種情況不禁讓我回憶起曾經咱們這兒也有記者存在的時代。
現在咱們這兒情況當然不一樣了,不過仍然能在媒體看到這種揭露,但一年只有一次,即3月15日那次。只要躲過這一天,給我們以及我們的孩子們吃什么都沒事。
沒有一個有關方面會喜歡《麥克盧爾》這種東西,不管是哪兒的有關方面。羅斯福總統為辛克萊爾所在的那個門派起了一個名字,叫“muckraker”。我們的教科書為了呵護青年學生純潔的心靈,把這個詞意譯為“黑幕揭露派”,其實青年們可能更喜歡直譯:
“扒糞派”。
這個譯法也更能傳達總統先生對這個門派的復雜心情。
雖然心情復雜,但羅斯福總統在和辛克萊爾面基之后卻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這個人知道他在說什么。
接下來的事也就很簡單了。
這就是我們說的美國邏輯。當遇到某件令人不快的事時,這個邏輯可以簡單地表述如下:
(1)這件事是壞事。
(2)所以有權力的人可以讓這件事變得不存在。
(3)所以為此事而發聲的人,是有益的人。
這種邏輯確實會讓事情變得簡單:揭露壞事的人會受到保護,所以壞事會不斷被揭露;有權者會消除壞事,所以壞事會越來越少。
但厄普頓·辛克萊爾似乎并不這么想,他認為萬惡的資本主義制度是沒救的。《屠場》的原名是The Jungle,本意為“叢林”,即弱肉強食之處。事實上,前述的屠場里的場景只是小說的背景,小說主要的情節是一個到美國尋夢的新移民的悲慘遭遇:工傷、失業、入獄,妻子失身,妻兒雙亡。可憐的主人公自暴自棄一段時間之后被喚醒了階級覺悟,認識到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美國。
上述情節我們應該很熟悉——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在美國文學史上,類似的作品很多。它們的主題都可以用一部更為著名的小說名來概括:
《美國悲劇》。
辛克萊爾的主人公的理想也是他本人的理想。1934年,他以“結束加利福尼亞的貧窮”為口號作為民主黨候選人競選加州州長。根據某些邏輯,這是大罪,但根據美國邏輯,他成為《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后來還得了普利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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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在《屠場》出版11年之后,這個世界真地有了一個社會主義的樣板,可以用來滿足馬克思博士所說的“感性認識”,并和萬惡的資本主義進行比較。
同時,人類也榮幸地擁有了另一種邏輯:
蘇聯邏輯。
厄普頓·辛克萊爾傾慕的社會主義同行中有一位以微型小說見長的米哈伊爾·左琴科,他的一篇小說因為太微型,我都記不住名字,但記得情節:一位社會主義公民家煤氣泄漏,于是他找來社會主義的煤氣公司,但煤氣公司的同志到他家檢查后說并沒有什么煤氣泄漏。在他的堅持下,同志們在他家多待了一陣,最后搖搖晃晃地奪門而出,結論仍然是:并沒有什么煤氣泄漏。
如果說這個微型故事還不足以表現蘇聯邏輯的話,那么它的創作者的遭遇也許可以:1946年,這位參加過彼得格勒保衛戰的前紅軍戰士、“勞動紅旗勛章”的獲得者,遭到蘇聯官方的批判,其作品被稱為“野獸式地仇視蘇維埃制度的有毒作品”。他被開除出作協、停發稿費,以及很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吊銷食品供應證。
左琴科死于1958年,他終身都在蘇聯邏輯的光輝照耀下。在他去世之前10年出生的斯維特蘭娜·阿歷克謝耶維奇則沒這么幸運。在她43歲的那年,蘇聯不存在了。但蘇聯在消失之前還來得及把她的作品《鋅皮娃娃兵》列為禁書。
在蘇聯消失的第二年,阿歷克謝耶維奇在她的新祖國白俄羅斯因為《鋅皮娃娃兵》受到了審判并于次年被判有罪。這本書之前被禁是因為披露了娃娃兵被送上阿富汗戰場,此時被判有罪,則是因為沒有如實披露某一位娃娃兵的姓名。
所以,蘇聯消失了,但幸運的是蘇聯邏輯還在。根據這種邏輯,《鋅皮娃娃兵》的真正罪名是:
總之,我們不喜歡這本書。
阿歷克謝耶維奇在幾年后寫出了更讓人不喜歡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如果說左琴科筆下的煤氣泄漏和辛克萊爾所寫的屠場狀況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的話,那么阿歷克謝耶維奇筆下的切爾諾貝利核泄漏所涉及的可就不是一半美國人不吃肉那么簡單。正如書中所說:"切爾諾貝利是'最可怕的戰爭',你無處可躲,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
像這種“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的事情,不是只在前蘇聯的那片土地上才有。但根據蘇聯邏輯,這種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知道。
在這本書出版3年之后,阿歷克謝耶維奇被當時的白俄羅斯官方趕出了她的祖國。有人說是因為《鋅皮娃娃兵》,有人說其實是因為《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但根據蘇聯邏輯,真正的原因其實是:
總之,我們不喜歡這個人。
在被一種邏輯不喜歡的同時,阿歷克謝耶維奇獲得了各種獎項:德國的、法國的、美國的。最終在2015年,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她的復調式書寫,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
但換個角度看,她所做的只是對蘇聯邏輯的記錄。
當然,這種邏輯絕非只有她才能記錄。例如,當初把她趕走的那位白俄羅斯總統,在1/4世紀以后的今天,仍然是白俄羅斯總統,正在努力培養自己的兒子。這種明晃晃地大白于天下的邏輯,足以讓所有美國史上最成功的總統獻上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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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遇到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時,蘇聯邏輯可以簡單地表述如下:
(1)這件事是壞事。
(2)所以有權力的人可以讓這件事顯得不存在。
(3)所以為此事而發聲的人,是有害的人。
從字面上看,蘇聯邏輯和美國邏輯只有兩個字的差別,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當這種邏輯延伸開來的時候,這種“差別細微”的情況仍然很普遍。
例如,當我說到阿歷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的青年又會駕輕就熟地理解:看,國際資本又在文化侵略了!
但根據蘇聯邏輯,并不是每年的諾獎都是文化侵略。
1965年,蘇聯作家米哈伊爾·肖洛霍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蘇聯官方歡呼這一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偉大成就,稱“瑞典文學院的這一崇高決定,提高了它的威信”。
但同樣根據蘇聯邏輯,又不是每年的諾獎都不是文化侵略。
1958年,另一位蘇聯作家鮑利斯·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然后遭到猛烈批判,青年們(別誤會,不是我們的青年,是蘇聯青年,但同樣駕輕就熟)發起抗議游行并用石頭襲擊了他的住所。蘇聯頭號官媒《真理報》這樣評價這次評獎:“充滿了政治上的偏見和圖謀”。
但又根據蘇聯邏輯,即使是同一年的諾獎,也有不是文化侵略的。
同一天的同一份報紙的同一篇文章贊揚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因為發給了三位蘇聯科學家,證明了社會主義科學建設的偉大成就。
我曾把上述故事講給一位朋友,他說這證明了蘇聯也有胡主編。但我認為,這只能說明胡主編秉持的那種邏輯的來源。
根據這種邏輯,當諾獎給了可愛的肖洛霍夫同志的時候,只需要說一句話:
看,連西方的諾獎都給了他!
當諾獎給了討厭的帕斯捷爾納克的時候,也只需要說一句話:
看,連西方的諾獎都給了他!
為了這兩種評價顯得有區別,可以在第二句后面加一個語氣詞:
哼!
區別仍然細微,但結果大相徑庭。所以,這種邏輯還可以更簡單地概括為:
不要跟我講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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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仔細分析一下美國邏輯和蘇聯邏輯,會發現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權力”,一個是“發聲”。
美國邏輯認為,發聲會修正權力;蘇聯邏輯認為,發聲會妨礙權力。
羅斯福總統所說的作家是社會的恩人之語,被蘇聯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表達得更為簡要:“對一個國家來說,擁有一個講真話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個政府。”
索爾仁尼琴是蘇聯作家,卻試圖使用美國邏輯。根據美國邏輯,辛克萊爾確實起到了政府的作用:他催生了一條法律和一個政府部門。而根據蘇聯邏輯,情況就有所不同。
在《古拉格群島》里,索爾仁尼琴講了一個故事:世界最知名的蘇聯作家、無產階級文學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最偉大的代表、高尚品格與共產主義理想的光輝典范馬克西姆·高爾基同志去視察一處勞改營。受盡虐待的犯人們期待這位正義的化身能把勞改營的真相傳到外界,一位對高爾基的正直懷有堅定信念的男孩花了一個多小時向他傾訴。
后來高爾基確實發表了文章:文章里描述了勞改營的美好生活。而那位孩子則丟掉了性命。
至于寫出這些作品的索爾仁尼琴,他成了又一個被趕出祖國的諾獎得主。
阿歷克謝耶維奇曾引用高爾基的話說:藝術的本質是贊成或反對的斗爭,漠不關心的藝術不存在,而且不可能存在。
所以,阿歷克謝耶維奇和高爾基表達了各自的贊成或反對,表達了各自所關心的東西,因而也收獲了各自的結果。
阿歷克謝耶維奇成為流亡者,同時獲得了文學殿堂的最高榮譽和全世界讀者的尊重;高爾基成為蘇聯作協的最高首腦,度過了養尊處優和監控之下謹言慎行的晚年,數十萬蘇聯同志為他送葬,約瑟夫·斯大林同志,蘇聯邏輯的偉大締造者之一,親自為他抬棺。當說到這位作家的創作時,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他早年的——早在蘇聯邏輯誕生之前——的作品。
這些作品中相當一部分是在美國創作的,包括最著名的《母親》。也就是說,蘇聯邏輯的受益者高爾基同志,也曾是美國邏輯的受益者。
這一切都非常符合邏輯,唯一的問題是:
符合哪種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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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在談論邏輯和名人名言。如果說這篇文章里有我自己的創造,那就是這一句話:
當我們在談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片土地、一種生活的時候,我們事實上是在談論一種邏輯。
當我們在談論某次事件,例如孩子們體內流著不干凈的血液、例如一個女孩和外國人上床、例如某個富豪突然被發現有私生子,我們事實上是在展示我們的邏輯。
《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描述了這樣一種狀況:當事件發生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么,同時幾乎所有人都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因此有了那句名言:“謊言的代價是什么?并非是我們會把謊言誤認為真相。真正危險的是,我們聽多了謊言,便不再能分辨出真相。”
這句話說得過于復雜。真相是,人們只是
習慣了某種邏輯。
出于某種邏輯,我在發出文章時都要注明“純屬虛構,僅供娛樂”。為了把娛樂性落到實處,以下引用幾個故事。這是一些段子,但符合本文主題。
故事1
美國孩子、蘇聯孩子和非洲孩子接受調查:“在饑餓時,你認為吃飯重要還是說話重要?”
非洲孩子沉默半天,問:“什么是吃飯?”
美國孩子沉默半天,問:“什么是饑餓?”
蘇聯孩子一直沉默。調查者問:“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吃飯和饑餓嗎?”
蘇聯孩子回答:“我知道。但什么是說話?”
故事2
斯大林、羅斯福和希特勒在爭論什么叫勇氣。
希特勒叫來一個沖鋒隊員,命令他爬上十米高處然后跳下來,沖鋒隊員回答:“是!”然后照辦了。希特勒得意地說:“看看,什么叫勇氣!”
斯大林叫來一個青年團員,命令他爬上二十米高處然后跳下來,青年團員回答“是!”然后照辦了。斯大林得意地說:“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勇氣!”
羅斯福叫來一個海軍陸戰隊員,命令他爬上三十米高處然后跳下來。海軍陸戰隊員回答:“你瘋了嗎?我才不會干這種傻事!”
羅斯福對另兩位說:“看看,這才是真正的勇氣!”
故事3
上一個故事的多年以后,希特勒已經作古了,赫魯曉夫和肯尼迪又一次爭論起勇氣問題。
這次是肯尼迪先叫來一位美國士兵,命令他從樓上跳下去。
美國兵不出意外地回答:“你瘋了嗎?我還有老婆孩子呢!”
然后赫魯曉夫叫來一位蘇聯士兵,命令他從樓上跳下去。士兵二話不說就要往下跳。
美國兵連忙拉住蘇聯兵,蘇聯兵拼命掙扎道:“讓我跳,我還有老婆孩子呢!”
故事4
普金和奧巴馬通電話討論福島核泄漏事件。
普金說:“你看,現在全世界都在談論福島,誰還記得切爾諾貝利呢?”
奧巴馬說:“是的,老兄。世界不光現在談論福島,以后還會一直談論下去。但如果蘇聯還在,現在連切爾諾貝利這個地名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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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將近六千字來談論別國的邏輯,我們的青年讀者,如果青年中有我的讀者的話,大約又要駕輕就熟地不平了,因為我們已經不習慣在任何事情上缺席了:為什么不談中國邏輯?
于是我想起了少時,學《記念劉和珍君》時,我和伙伴們常玩的梗。
當一個伙伴說“嗚呼,我說不出話來”,別的伙伴就會接“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最近和一個老伙伴談論邏輯問題,他突然說了一句:
“嗚呼,我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良久,回了一句:
“嗚呼,我還是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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