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點多，一直沒顧上聊山西大同的垃圾事。大致經過就是，外地游客盧女士的孩子，在高鐵上把兒童手表扔到了垃圾袋里。到大同后，他們發現手表丟失，就打12345熱線，然后大同市城管局協調環衛公司，兩名環衛工人在35度的高溫下，徒手翻找8噸垃圾，成功找到手表。

這事太“正能量”了，盧女士還特意錄了短視頻表揚大同。都怪會算賬的網友，價格一千出頭的兒童手表，兩名環衛工高溫下4小時的額外工作，孰輕孰重，非要分個高低。結果讓一露臉的事變成了鬧劇，一會兒質疑盧女士是不是有背景，一會兒質疑環衛工有沒有報酬。

領導很為難，趕緊發聲明說盧女士沒有背景，也會給環衛工補助，生生把正能量宣傳變成了危機公關。

我覺得盧女士應該沒啥背景，有背景的人不會打12345，而是通過關系找具體負責人。另外，有背景的人通常也不太會在乎1200元的兒童手表，更不會拋頭露面錄制正能量視頻。據維舟老師的文章說，有知情人諷刺她，“打了3小時12345，發了5條小紅書……引導輿論要網暴大同文旅……真行啊，有這個毅力干啥事都會成功的。”如果盧女士的行為屬實，那既說明她沒背景，也說明她對權責的漠視。自己疏忽把手表丟掉，卻不依不饒地要求動用公共資源來解決。

我有過不少把東西落在飛機和火車上的經歷，第一個念頭總是責怪自己，然后戰戰兢兢老老實實打電話或發郵件，大多數情況都找不到，我也只能認投，實在沒有這般臉皮和毅力。

其實，我們都是那些在高溫下翻垃圾的環衛工。畢竟，誰沒碰到過一些積極表現的領導呢。

領導無論是怕事還是搶功，遭罪的都是打工人，領導越慷慨，打工人越遭罪。

這是一種爹式慷慨。因為傳統家庭里的活爹都要面子，既要展示自己的權威，又要表現得愛助人、能平事，然而擔事兒的卻不是自己。

在大同領導的立場上，盧女士是外人，面對熱線電話，無論是害怕被曝光還是為了展示正能量，都要把事辦得有里有面。面子是給外人的，里子是苦自己人。特別像有些父母，沒經過孩子同意就把ta的玩具送人，或者“熱情”地答應同事、讓自己孩子去給人家補課。面子自己掙了，孩子的意愿嘛，不重要。服從是天職。

權力關系中，上位者總是延續這種好面子的爹味。因為這種“爹的權力”仿佛具有天然正當性，其權力來源不在子女，便失去了制約。工作中最怕這種領導，有權力欲、想進步，但又不在一線干活。于是便利用“內外”之別這一套搞PUA，就像大同這種正能量宣傳，熱情的大同人付出辛苦和汗水幫助外地游客。在這套敘事下，“大同人”的身份壓過了環衛工，壓過了兩個有具體名字、真正辛老的人，說不定他們自己都會感動，覺得自己為這座城市增光添彩（但愿不會）。倘若他們也生出這樣的自豪感來，“里子”就真正實現了。

爹味敘事就是如此，他們的出發點都是“我們這個家”。領導的爹式慷慨也是如此，他們的出發點都是“我們這座城”。當“我”被“我們”遮蔽的時候，個體的付出就因某種崇高性而得不到回報。此時，理性計算讓位于自豪感，兩名環衛工高溫下的額外工作，承擔了額外的健康風險，以及很差的工作體驗，這份額外工作卻無法得到對應的回報。

其實我們在掌握權力后，不經意會沿用這種敘事：咱們家、咱們團隊、咱們部門、咱們公司、咱們城市……這套話語或許本身沒錯，但要看發出這樣話語的人，是否跟一線員工同甘共苦，或者能否事先想到獎勵或補償。否則，都是利用集體敘事耍流氓，他的面子，你的里子。很多受苦的人沒準還自豪得熱淚盈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