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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相訪談-畢業季談話錄的第二期。這組談話想集中討論畢業季年輕人的處境和出路。
齊格蒙特·鮑曼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談話中說:我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正在逃離行不通的方案,可我們又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處。現在看,這段話也概括了當下年輕人的畢業季心態。
期待落空,備受挫折,既要硬著頭皮沖鋒陷陣,又不確定知道自己的未來。
新聞里充滿了在精神科看胃痛的年輕人,有數據顯示,年輕人已成為腸胃炎的高發群體。和這些相伴的是他們對未來的低預期和自嘲,比如成為“淡人”,追隨水豚,向這種來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的冷門動物學習冷靜和超然。“歸順豚門”成了集體宣言。
我們不能只逃離,而必須得建設,否則一整個社會群體的所有人,都沒有辦法安心建設生活。
我們本次訪談的是歷史學家王笛。他既是教育工作者,也是歷史研究者。教育工作者提供的視角是我們現實中究竟出了哪些問題;歷史學可能讓我們更深地去思考價值問題。我們感到失去了價值,是為什么?
王笛是專注研究微觀史的歷史學家,他關心日常生活,關心歷史里的小人物。今年2月,他在《讀書》上發表文章,《我們需要一個歷史觀的啟蒙嗎?》,認為我們必須批判帝王史觀。王笛相信,文化和文明的建設者是廣大普通人,歷史學者應提倡日常史觀,他認為,這種歷史觀的轉化與我們認識自己深切相關——現在的年輕人之所以這么焦慮,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被宏大敘事主宰了思維。
普通人平穩地過完一生這件事的價值被過于低估了。
王笛覺得,閱讀歷史令人冷靜,不會把人生寄情于回到過往某時代,希冀那種好處,因為無論生活在何時,人都會面臨問題。我們既然生活在當下的時代,就要更多思考怎樣應對困難。
就像鮑曼在那次談話中說的:我們怎樣在當代生活條件的壓力之下,有意識地創造歷史?
以下是王笛的訪談內容。視頻已經同步發布在新世相視頻號。
新世相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王笛。我是一個歷史學研究者。我對研究普通人、研究日常生活特別感興趣。
現在的年輕人面臨一個轉折,這個轉折就是在人工智能時代,用十幾年時間準備考試是不值得的。
昨天我才讀了《南方周末》的一篇報道,中學生便秘的問題讓人觸目驚心。學生們沒有課間時間,沒有時間上廁所,這造成了普遍的便秘,有的學生甚至兩個星期都不排泄。
這樣死記硬背、這樣考試,把年輕人的身體糟蹋了。他們本來應該做體育鍛煉,應該更多地讀閑書,應該養身體、長身體,應該社交,但現在,全部是考試啊——人成了考試的機器。
AI時代,我們還需要這樣死記硬背嗎?還要做那么多題嗎?
我們為什么要把青年人的無限精力,甚至家庭精力和資源都放在考試上?如果這個不改變,以后年輕人的心理疾病會越來越多,身體也會越來越弱。你去看,學校里沒有那種朝氣蓬勃(的學生),(學生們)坐在教室里做題都不準抬頭的,抬頭就要扣分。每天,從早自習到晚自習,年輕人不到12點都不敢睡覺。
考試考得好不好當然能反映他的學習狀況,但一定不是全部。我認為他們學習成績好不好,遠遠沒有他們身體好不好、他們的精神狀態好不好、他們的知識面廣不廣、他們有沒有興趣愛好、能不能夠正常地社交重要。
我現在教育學生,完全沒有必要把書本知識看作是一個人生命的重中之重。每個人的各個階段不一樣,有的人啟蒙階段晚一點,有的早一點;有的人頭腦很靈,動手能力很靈,但他考試就是考不好;有的人善于獨立思考,但不愿意把全部精力花到書本上,死記硬背地做題。
雖然我也主張讀書,但年輕人還是要去外邊的世界看看,外邊的世界非常大,他們可以有各種選擇。這么大的群體,為什么要用一種制度來決定他們的未來?我們為什么不能給他們提供更多的機會?
其實,不管是腸道的問題,還是胃的問題,最后都是心理的問題。你想,一個年輕人長期在這種高壓之下,用他們的健康作了這么大的犧牲,他們對未來的預期一定會受影響。
當然,我們可以教育年輕人適應各種(狀況),克服各種困難,尋找各種出路,要奮斗;也可以用老一輩的故事來說過去是多么艱苦,現在你們的生活非常非常不錯了,但問題在于,年輕人難道還做得不夠嗎?
我們就是一年又一年地這樣,所以才走到了今天。
為什么現在的年輕人缺乏激情?
一個是高考,讓很大一部分考試考不好的人,失掉了希望;一個是有幸進入大學之后,在求職中遇到失敗。
我們整個社會的風氣就是競爭,從小學就開始競爭。我最反對現在中國學校里的分班 ,成績好的一個班,成績中等的一個班,然后差的一個班。所以我在美國和澳門教書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在班級上公布學生的成績。
孔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那其實就是在說同學之間的互相教育、互相幫助,這甚至比老師還要重要。不要提倡把同學之間的關系看成是競爭關系,我們現在錯誤理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個社會達爾文主義。顯然,在今天看來,這個理論是非常有害的。
如果我們還認為這種競爭環境對年輕人是一種磨煉,覺得年輕人如果沒吃過這樣的苦,以后就沒辦法發展,那年輕人真的是沒有前途。
其實,人類學研究人類進化是怎么來的,一定不是競爭,一定是合作,而且按照人類進化史的看法是,競爭是會讓人類退化的。
我在美國教書的時候,我們是兩大州立大學之一,每年都有管教學的人找我簽字,簽什么東西呢?是從社區大學轉到州立大學的課程認證。因為美國有這樣的制度,在兩年制的社區大學修的學分,無論是歷史課、數學課還是物理課,當他的平均成績高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轉入州立大學的。而且,社區大學提供無數多的選擇,你可以選美術,可以選電腦,可以選書籍設計、管道工等等。
在美國修車時,我跟修理工他們聊天,他們的年薪并不低于我們做教授的,社會地位也一點都不低。他們中,絕大多數只是在社區大學讀了兩年專科,然后就立刻進入社會服務行業,成為藍領,生活得非常自信。但是,我們從高中開始分流,沒進入高中的就進入中專,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恐慌。
我想,我們相當多的年輕人并不是不愿意去做技術工人,但我們是不是給了他們一個(給予支持的)社會氛圍?就是說我作為一個家長,我的兒子、我的女兒進入到中專去學習時,我不為此覺得丟臉,覺得他(她)失去了前途。
現在我們已經感覺到了年輕人也有“弱者的反抗”,就是James C. Scott(詹姆斯·斯科特,1936-2024,美國政治學家,人類學家)所說的,他們不結婚、不生子——我們指責他們是容易的,但我們是不是應該更多地站在他們的角度,幫他們解決問題呢?
那時候進入歷史研究時,我們都受到了宏大敘事的影響,只看到英雄、領袖在舞臺上,都是事件,都是大動蕩,要不就研究經濟,要不就是研究城市系統。
從宏大敘事轉變到微觀敘事,我經歷了一個長期轉化的過程,特別是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
那時候我的目標很明確,一定要研究普通人,一定要研究大眾文化。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就是成都的街頭文化,但這還不夠微觀。所以我在街頭文化的寫作過程中,其實已經選定了下一個題目,就是要研究茶館,也就是從街頭再局限到街邊的具體的微觀事件。在那本書完成的同時,我又在寫袍哥,這就更具體了,只把焦點放在他的故事和他家庭的故事。
普通人過去在歷史中間是完全被忽略的,抬轎子的、小商小販、算命的。也就是說,我不寫這些人的名字,這些人的故事可能就在歷史里永遠消失了。但他們的故事其實能告訴我們很多歷史。
我的《中國記事(1912-1928)》也寫了這樣的故事,寫一個姓王的先生在1919年5月3號給《紐約時報》寫了一封信,當時巴黎和會上中國遭遇失敗,沒有收回山東半島,他寫信闡發自己對這件事的關注,這封信后來在《紐約時報》上發表,引發了大家對中國問題的討論。
歷史是帝王將相創造的,我覺得這是對歷史最大的歪曲。所以說幾年以前我就提出了日常是最宏大的敘事。這種史學觀的轉化,其實關系到怎樣認識我們的未來,甚至關系到我們對自己的認識。
碌碌就是無為,其實是不對的。我就覺得我們每天能維持日常生活平穩地發展(就很好了),不要渴望劇烈的變化。為什么我們年輕人現在這么焦慮啊?為什么現在內卷?其實就是(因為)宏大敘事主宰了我們的思維。所以我最近在《讀書》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就叫《我們需要一個歷史觀的啟蒙嗎?》。
我反復地、不斷地強調,人的記憶是有限的,如果我們不記錄,很多事情在歷史上就會被遺忘。我們有這個責任,而且有這個手段,特別是現在數字化的時代,不管是你是拍短視頻也好,發朋友圈也好,還是你做日常的記錄也好,還是留下語音也好,等等等等,一定要長期不懈地把它堅持下去,而且這種(記錄)一定會留下來的。
甚至我還呼吁像抖音、微信,甚至地方的檔案館都要從現在開始儲存這種數字化的資料。若不儲存的話,它自然而然就會消失,這種數字信息的消失其實就是歷史的消失,一定是歷史的消失。
所以我說人人都是歷史學家,我們自己把這個責任擔當起來,一個人的記錄也可能代表千千萬萬的共同經歷。我們整個一代人的經歷,一代人的思考、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的痛苦,或者一代人的歡樂,如果完完全全地被消失在空中,消失在數據之中,那才是真的悲傷的事情。
我想每一個年輕人都有這種責任,做出自己的努力,我覺得那個時候你就是真的問心無愧了。我們普通人雖然只能留下一瞬, 99% 都留不下,但留下這一瞬時,要無愧地留下。
社會這么復雜,每個人面臨的問題也不一樣,怎樣處理這些問題肯定要根據自己的情況來定。當下的生活沒有“標準答案”,年輕人也不該去尋找“標準答案”,哪個答案適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這個社會上有的人特別強調物質,要舒適的家,要有汽車,甚至要有別墅等等。但有的人不需要很多物質條件,也可以過得很快樂。我們不應該評判想要極簡生活就是好的,想要奢華生活就是不好的,或者反之。那只是個人有個人的選擇。但是你一定要思考你的內心,你愿意為豪華的生活付出多大的代價?如果你不愿意,你覺得極簡的生活壓力小,那不也挺好的嗎?所以一定要清楚自己的選擇。
其實人類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很短暫的,我們 99% 的人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所以我為什么一定要反對帝王史觀,一定要提倡日常史觀?就是通過歷史認識到,我們普通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需要做大事業,所謂的碌碌有為,就是每天把日常這樣過下去,過完我們的一生,這也就是我最近這些年不斷強調的,要認識到自己的價值。
我們一定要知道,希望肯定是有的,一定不要絕望。一定要做一個獨立思考者,而不是說我父母想我這樣,我老師想我這樣。還是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而且,一定不是一個選擇定終身的,年輕人一定是經歷很多選擇然后成長起來的,甚至有的人到了中年也不一定有一個最后的選擇。
你看我35 歲才出國。博士畢業 42 歲,找到了美國的第一份工作,10 年以后,52 歲時拿到了正教授。而第一本英文書48歲時才出版。
上次給許知遠錄《十三邀》的時候,許知遠說:“哎呀,我早點遇到你就好了。”那個時候他在劍橋大學,也有讀博士的機會,但他覺得太晚了,那個時候他還不到 35 歲。不要說太晚了就太遲了, 你一旦行動的話,那也并不見得太晚,對吧?
環境在改變,你自己也在改變,現在沒信心做的事,可能 5 年以后,你就會覺得能夠做好了,那時候新的選擇也就來了。如果你完全放飛自我,不想努力,愿意輕輕松松過完一生,其實也挺好。但如果你還想改變自己,你就要不斷地努力,包括自我學習、自我教育,包括讀書,這樣當機會來的時候,你才能抓得住。
人來到這個社會上一定不是隨心所欲的,一定是受社會制約的。你想要的選擇一定有相應的門檻,你得自己創造踏入其中的機會。很多人在這個過程里付出努力、犧牲,并經過很多年的自我更新,然后變成熟了。
而且,你要知道,想成功肯定是要冒風險的,包括我自己。
我1991年出國的時候,已經是四川大學的副教授了,算是當時中國歷史學界最年輕的副教授。但是一旦要出國,這些東西肯定是要放棄的,放棄就帶來風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美國是否能拿到博士學位——即使拿到了博士學位,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拿到終身教職。這些都是風險。但你愿不愿意冒這個風險?有沒有信心迎接這些挑戰?如果當時不出國,我肯定要輕松得多,但王笛肯定就不是今天的王笛。
當然,也存在抓住了機會,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的情況,那你就要和自己和解,這個特別重要。誰都不能保證你 100% 成功。你要告訴自己:我沒有成功,但我可以原諒自己,因為我做了最大的努力。
還是那個觀點,你做了努力了,你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晚禱時刻
“希望肯定是有的
一定不要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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