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凌昕步入了婚姻殿堂。相識十年,她和她所愛的人終于成為眷屬。
為了擁有一個特別的婚禮,凌昕花了很多心思。布景被她設計成了歐式古典風格,皓白圣潔,粉色玫瑰簇簇擁擁,滿眼都是夢幻的浪漫。尤其交換戒指的環節,她沒有安排伴郎伴娘出場,而是準備了一輛遙控的敞篷車,載著兩只可愛的毛絨小熊送上愛情信物——那是伴她一起長大的“彪彪”,以及它的“女朋友”。
婚禮上給凌昕送戒指的毛絨小熊彪彪和它的“女朋友”。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彪彪也算是這段姻緣的見證者了,只不過可能在它眼里,那不是多么愉快的記憶:“我有兩次差點把它弄丟都是因為跟我愛人在一塊。一次是去聽新年音樂會,出門時把它忘在了座椅上。再就是拍婚紗照時,它也出鏡了,然后落在了婚紗店。我想彪彪一定很不喜歡它姐夫,每次它的丟失都與他有關。”
盡管如此,凌昕還是希望它能參加自己的婚禮。“我把它認作我的弟弟,我的一個家人。我需要讓它出現,就像媽媽要幫我掀頭紗、爸爸要牽著我的手。”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婚禮前,她專門給彪彪洗了個澡,收拾得干干凈凈,還給它換上了藍色毛衣。那是彪彪最舊的一件衣服,當年它就是穿著這身走進了她的生活。
玩具也有生命
不過第一眼見到彪彪時,凌昕一點都不喜歡它。
4歲的某一天,彪彪作為禮物來到了她家。在此之前,她擁有一只毛絨老鼠和一只毛絨老虎,每天和它們玩耍,以至于老鼠的頭都扯掉了。彪彪卻沒能立即加入他們的游戲中,她嫌棄它長得丑,草草瞥了一眼,就直接扔進了壁櫥。
“直到6歲那年,我和媽媽一起收拾壁櫥,這只小熊又出現了。它是一只張著嘴的熊,當時就覺得它好像要張嘴說話,說‘你怎么才發現我’。”從那以后,她再沒有拋棄過它,它也慢慢取代了老鼠和老虎的地位。
如果說小時候的凌昕還只是把彪彪當成一個玩伴,隨著年齡的成長,它的意義則在悄然間變重。她人生的許多時刻,彪彪都在場,不管是去讀書,還是旅行,她總會帶著它,就連工作面試,它也偷偷藏在包里,和她一起面對考驗。每當感到疲憊或者委屈,只要有它在身旁,她便覺得很放松、很踏實。
“它見證了我怎樣成為現在的我。”她說。
凌昕的丈夫也很接納彪彪,將它視為新家庭里不可缺少的一員,會和它說說話,開開玩笑。但經歷了29年的時光,彪彪開始顯露出了一些滄桑的跡象,它的脖子和腳踝都有些破了。他怕凌昕難過,又買了一只毛絨小熊給她,只是每當抱起它時,她總不免有些愧疚,不知道彪彪會不會覺得不開心。
像凌昕這樣與毛絨玩具產生感情的人,并不少見。在豆瓣網站上,很多小組都匯集著類似的同好,比如一個名為“棉花娃娃”的小組有三萬多個成員,另一個名為“毛絨玩具也有生命”的小組,成員規模則將近五萬。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毛孩子”,也堅定地信仰著“每一個毛絨玩具,都有閃閃發亮的靈魂”。
薛晴就是其中的一員。她從小對毛絨的東西有依賴,所以當自己有了一點經濟能力,便買了很多喜歡的玩偶。她把它們視為朋友,甚至比現實里的真人朋友還要看重:“這是一種純粹的依戀,很穩定很安心,不用想著怎么尊重對方或者處理他的情緒和我們之間的矛盾。”
薛晴的彼得兔。
她尤為珍愛的是其中的一只彼得兔,跟了她7年,時間最久。“它陪著我走過了整個高中壓力非常大的階段,之后上大學,然后出國交換過幾次,都一直帶在身邊。”在它身上,薛晴獲得的是一份重要的支撐和力量:“我對毛絨玩具的需求明顯加強的時刻,都是我在外部世界遭受嚴重挫折的時刻。”
特別是去年,她患上了抑郁癥。身邊的朋友都在忙著畢業,父母也理解不了她,除了醫生,她只能對這只彼得兔傾訴。哪怕只是嗅一嗅它的味道,情緒也會舒緩很多。
在心理學上,這種疏解通常被稱為“軟物依賴”,一般在3—5歲的幼兒時期較為明顯,但也不排除成年后依然有所表現。國際科技期刊Nature則發表過一項研究,發現毛絨材質可以刺激催產素分泌和降低皮質醇水平,從而起到了釋放壓力的作用。
還有一次讓薛晴至今難忘的是去巴黎旅行時,她在回民宿的路上遭遇了搶劫,行李箱整個被拽走了。她嚇壞了,幾乎整夜都沉浸在恐懼里,不住戰栗,又因為在異國他鄉,倍感無助。幸好隨身的包沒丟,彼得兔還在里面,她抱著它,慢慢才得到一點安慰,覺得自己至少沒有那么孤獨。
“有點像是在一個非常混亂的世界中,抓住了錨點的那種感覺。”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恍然回到小時候
不僅僅是毛絨玩具,也有許多人對其他種類的玩具有著深深的依戀感。
湘湘是一個玩BJD(Ball—jointed Doll,即“球型關節人偶”)的女孩,從2分到12分,每個尺寸都買了很多(“分”指人偶的身高,是用180厘米除以實際尺寸得出的數值)。她從前也玩Jellycat和迪士尼的娃娃,后來偶然接觸到這種“球型關節人偶”,一下子便迷上了——比起卡通的毛絨造型,它看上去更加真實。
湘湘的娃娃。
“我會覺得自己是在養小孩,很想好好照顧它。”對待這些“孩子”,她很是下本兒,比對自己還要舍得。她會給它們戴好看的頭發、穿好看的衣服,找化妝師去化好看的妝,還給它們買微縮的沙發、微縮的床、微縮的家具,每一樣都花費不少。在她看來,“它是很乖的小孩,看見它就會很開心,有時恍然回到了小時候玩芭比的感覺”。
童年的湘湘是有些孤單的。她生長在海邊,爸爸經常出海,一走就是好多天,媽媽也要工作,只有她自己在家。她又很聽話,從來不偷偷跑出去玩,看電視和跟娃娃過家家便成了全部的娛樂。
她擁有的第一個娃娃就是芭比,生病的時候媽媽給買的。那一次她住了很久的醫院,但有了芭比,好像也沒覺得時間漫長了。后來回到家,她到處找布料和針線,自己摸索著開始給娃娃做衣服。
如今的湘湘還是喜歡獨處。她沒有戀愛,也不怎么社交,除了上班,很少出門。“當然不能說都是原生家庭導致的,可能也跟天生的性格有關系,我覺得我本性里也有一種懶。我很難和別人一起生活,就算是跟關系不錯的朋友吃個飯什么的,我也覺得很麻煩,做任何選擇都要先問過別人,得兩個人商量著來。”
她買了一臺Switch,還學了鉤織和羊毛氈DIY,不停地開發各種花樣來填充業余生活,但時間一長,大都半途而廢,只有養的貓貓和娃娃始終歡喜不減。相對而言,娃娃給她的陪伴感還要強過貓貓:“我的貓非常獨立,它不跟我一起睡,也不太理我,偶爾趴我腿上躺不到十分鐘就走了。但是娃娃我可以沒事就抱抱它,撓撓它的肚皮,換個妝拍個照。我感覺它好像真的有生命,你跟它互動,你就是有那種情緒在。”
她一直有個心愿,如果以后可以住進大房子,她想專門拿一個房間作玩具屋,讓每一個娃娃都有自己的位置。然后她會給貓貓另裝一個爬架,讓它也有玩耍的地方,免得跑到屋里去,折騰得一片狼藉。
湘湘的希望,或許還很遙遠,但對昊子來說卻已經是一個眼前的現實了。他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里面不只有一間玩具屋,而是整個空間都裝扮成了玩具的世界。不管是桌子上、柜子里、沙發上,還是墻上、地下,甚至衛生間里,目力所及,到處都擺滿了手辦、盲盒、毛絨、積木和拼圖,包括椅子、掛鐘、臺燈等家居用品也精心挑選成了玩具的樣式。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看著這些充滿童趣的東西,以及給它們打掃衛生、收拾歸置。
他沒數過自己究竟有多少玩具,數不過來。7年之前,他買下第一件的時候也沒想到會攢下這么多,只是覺得終于工作了掙錢了,可以自己補上童年的遺憾了:“玩玩具的人應該都是對自己童年的一種款待吧。我從小就喜歡,但小時候家里沒錢,沒有什么玩具。”
所有的寶貝里,他最喜歡數碼寶貝系列,沒有別的原因,因為那是童年的記憶。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是一個戀舊的人,總是懷念曾經的美好。“我覺得我在內心里就沒有長大。我不想長大,害怕長大,因為長大的煩惱太多。”
昊子30歲了,活得確實依然很單純。他有一份早八晚五的工作,基本不加班,每周雙休,沒有什么職場的倦怠和焦慮。他的朋友也不多,更不想戀愛不想結婚,沒事的時候除了擺弄玩具,不過就是做做飯、散散步,還有看看電影、聽聽音樂。他喜歡趙雷的歌,尤其是《署前街少年》和《無法長大》兩張專輯,和玩具一起擺在最琳瑯滿目的一個柜子上。
昊子的“玩具之家”。
“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很矛盾,想交朋友,但又不想交朋友,真正同頻的人太少,而且到了這個歲數,也沒有耐心了。”他說,“玩具可能會陪我更久。”
“沒有一個人是獨屬于你的”
在通常的概念里,玩具是屬于兒童的游戲。但現在,越來越多的成年人正在打破這個陳舊的界限,并且憑借強大的購買能力,改寫著玩具市場的格局和走向。
國際知名市場調查公司Circana 曾發布了一份報告,明確指出18歲以上的人群在玩具銷售占比中逐步上升。在美國,2023年成年人在玩具上創造的消費約67億美元,占整體份額的17.3%。歐洲市場的情況差不多,總計26億歐元,占到了16%。
而據日本雅虎新聞網報道,其玩具市場的規模此前很長一段時間穩定在7000億至8000億日元之間,被視為少子化沖擊最嚴重的行業。然而,到了2021年,該數字開始攀升至8900億日元,2022年達到9500億日元,2023年更是突破10193億日元。與之相對的是,日本0—14歲的兒童人數卻從1773萬人減少到了1417萬人。顯而易見,增長的數字大部分都來自“大兒童們”。
對此,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心理與行為科學系客座教授本·沃耶有過一個洞見:“玩具是舒適、懷舊和逃避現實的交匯點——所有這些都是目前非常需要的。”凝練而又精準地解釋了這種現象和趨勢背后的意義。
玩具制造者當然也敏銳地捕捉到了新的商機。全球第一玩具品牌“樂高”,原本主打兒童積木,2020年以來一直穩步增加面向非兒童群體的產品數量,2024年其成人產品線營收占比達到了30%,且利潤率遠高于兒童產品。倫敦毛絨玩具品牌Jellycat最初同樣定位于嬰幼兒,以貓、狗、熊等動物玩偶為主流產品,2005年開始向成人拓展,2014年更增加了植物、食物等玩偶形象,僅僅5年時間便將營收增長率提升了21.7%,并于之后直線上升,至2022年突破1.46億英鎊。日本的各大玩具公司也將針對成年人的“高目標”玩具視為收益的支柱之一,“萬代南夢宮”早在2008年就設立了經營該類產品的收藏事業部,“多美”則于2024年設立了專職部門并創立了新品牌T-Spark。
在中國,相關市場數據也呈現出了與海外類似的結果。最近爆火出圈的LABUBU及其背后的泡泡瑪特就是這波流行浪潮中最成功的領跑者和最典型的受益人。
娟子去年冬天買了她的第一個LABUBU。原價99元,她花了170多,已經是溢價了,卻還不至于像眼下炒得這般離譜。“當時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就覺得挺好看的,9顆牙齒,像個小怪獸一樣。”
她平時喜歡爬山,喜歡徒步,喜歡旅行,工作性質也經常需要出差,所以LABUBU就被掛在包上跟著去了很多地方。只要看到美好的風光或者有所感觸的情景,她都會舉起小怪獸拍下一張照片。
娟子和她的LABUBU在旅途中。
“打卡這個詞可能說起來有點俗,其實就是記憶。當我把記憶定格在它身上,久而久之它就有了和我的專屬情感。這是任何朋友和情侶都不可能做到的,沒有人可以連續性地跟你一直待在一起,也沒有一個人是獨屬于你的。而且再親密的人都達不到徹底的私密,你的感知只是你自己的,有些充盈的想象你可以對著LABUBU講,要是跟人講,人家會覺得你是不是有病。”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可惜一次出差去山西,這只LABUBU不小心丟了。她只好又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她只中意這一款,或者更準確地說,她是專情于丟了的那一只。
不過其他的盲盒她沒少買。“工作的時候總會有情緒嘛,這時候去抽一下是最開心的,要是抽到了喜歡的或者新品就太爽了。”
在娟子看來,成年人需要玩具、喜歡玩具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它并非多么匪夷所思,只是過往被忽略、被遮蓋了:“一個人的情感的空間,一定是存在的,不會因為你是小孩還是大人就失去了。以前大家的這種情感需求可能沒有被更多地看到,或者是大人被生活的各種東西填滿了。”
“何謂童心?”
盡管娟子享受LABUBU帶來的陪伴,也瘋狂于盲盒的驚喜,但她并不沉迷其中。她依然對各種各樣的人懷有好奇,并且依靠著這種接觸和碰撞,不斷了解自己真實的樣子。與其相似,杜薇也認為玩具無法真正替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她同樣是一位毛絨玩具的愛好者,每天都要抱著睡覺,不然會失眠。甚至,她還會每年給其中一只草莓熊買蛋糕、過生日。在旁人眼里,這是童真有愛的一幕,只有她自己知道,點燃的燭光里一閃一閃映著的全是自己:“我的經歷跟它有一點像。”
杜薇給她的草莓熊過生日。
草莓熊是迪士尼動畫《玩具總動員3》中的一個角色。它本來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個愛它的主人,但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所有的圓滿——它被主人遺棄在荒野。它呼喊、等待,歷盡千辛萬苦回到主人身邊,卻發現自己已被取代。
“我總覺得小時候也被父母拋棄過。我爸我媽的感情不是很好,經常吵架,拿著菜刀揮來舞去的那種,我又是獨生子女,從小家里沒有人給我過生日。”杜薇說。
除了幼年的缺失,這只草莓熊也烙印著她的愛情創痛。它是前任的禮物,生日的那一天就是對方送給她的那一天,結果也就過了半年,他們就分手了。這是她的初戀,刻骨銘心,至今念念難忘,于是草莓熊就成了一個懷想,一個睹物思人的寄托。
“那段感情之后,我性格上稍微變得冷漠了一點、理智了一點。我原來特別高敏感,別人一句話就會內耗很久。也是因為害怕父母不喜歡我,小時候就學會了察言觀色,所以共情力比較強,很多朋友都把我當情緒垃圾桶。”
她是別人的“垃圾桶”,草莓熊則是她的情緒容器。每每心情低落的時候,她都會跟它傾訴傾訴,聞聞它身上香甜的草莓味兒,然后很快便消化掉了所有的不開心。
不過,真的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棘手困難,杜薇還是會找現在的伴侶尋求幫助。她仍舊熱烈地擁抱著愛情,渴望那種真切的慕戀關系:“我們終究還是要活在現實里,面對面的人是能跟你交流的,玩具確實做不到這一點。而且親密的人之間還有激情的部分,玩具也給不了。”
“與人的互動,有可能得到正向反饋,也有可能得到負向反饋。無論正向還是負向,都會長在你的身體里,最終成為你的一部分。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需要讓自己的內心去體驗四季,這樣才能變得有質感,變得更豐富。”作為一名語文老師,羅彤在課堂上經常對學生講起這段話。
她也喜歡玩具,看到可愛的玩偶依然像個小女孩一樣想買,就連路過抓娃娃機都會忍不住停下來。“我的床頭現在有一個專門的區域,釘了一個架子,上面擺的都是我喜歡的毛絨玩具。這個東西很治愈我,我就是想要這樣一份溫暖感、安全感。”但畢竟年近不惑,經歷過的起落沉浮、品嘗過的酸甜苦辣讓她清楚,那只是一個休憩的角落,絕非人生的全部。
在她看來,人可以始終保持一顆童心,但不可能一直不長大。所謂童心,不是真的如孩子般簡單、自我,而是保持對世界的探索、保持對生活的憧憬,并且保持善良。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成年人的玩具之愛才是合理的,可以理解的——“無論如何,喜歡玩具的人內心都是柔軟的”。
(文中玩家為化名)
發于2025.7.21總第119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那些迷戀玩具的大人們
記者:徐鵬遠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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