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刷到過這樣的內容:上世紀末的審美風格,Windows98屏保,QQ界面和形象裝扮,低分辨率貼圖,重復的GIF動畫,熟悉卻又說不上來哪里怪,似乎過去流行過的,又回來了。
這是最近幾年,常出現于互聯網的一種美學風格,復古懷舊,超現實主義,被人稱為“夢核”。在那里,過去與未來同時存在,記憶和預感重疊,懷念過去的人在回憶中迷路。
NewJeans《ASAP》MV截圖
與夢核幾乎同時在互聯網美學浪潮中復興的,還有一種“千禧風”(Y2K)的復古時尚。它和夢核一樣,共享某種對過去的浪漫化凝視,但承載的情緒不同。夢核是數字原住民對模糊記憶的憂郁回訪,千禧風是經濟上行期的未來幻想。
它們如今再次令人著迷,是因為在這個時尚風格的回潮——毋寧說是重新塑造——當中,我們每個人都在回望自己某個未竟的未來。
千禧風最初誕生的時候,并未形成一個明確統一的風格,它只是我們在后來的回憶里,找到了一些散落于當時的視覺符號:亮片短裙,彩色眼影,PVC材質。
布蘭妮
當時人們在幻想著未來,所以創造出浪漫自由的千禧風格;如今我們已經處在當時的未來里,仍然不舍那種眺望的姿勢。
現在我們知道了,這種屬于經濟上行期的美,并不在于那些張揚大膽的穿搭和色彩鮮艷的裝潢,而正是這個眺望的姿勢。
站在現在,回憶那個,在過去想象未來的自己。千禧風就是這樣一種比夢境還要迷人的復雜時態的美學。
哀傷的基本款
我猜,最開始感到無聊的應該是美妝博主。
2019年,李佳琦的個人銷量超過一個單體商場,最巔峰的時期,他一天試了300支口紅。彼時尚未嗅到沒落氣息的人們,神經質一般在一系列大同小異的紅色、粉色、橘色里區分質地和光澤,然后下單,購買,整個社會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變化來得那么快,又那么不易察覺。當人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已經忘記了李佳琦那張涂成昂貴大紅色的美麗嘴唇,環視大街小巷,早就是裸色的天下。
被稱為網紅鼻祖的帕麗斯·希爾頓(Paris Hilton)
當然,6年過去,人們的注意力也已不在口紅上。
這次你可以不負責任地充當一次經濟學家,給出一個大膽的結論:口紅的顏色飽和度,與房價成正比。
房價走低的同時,衣服和彩妝,都變得無聊了。優衣庫和無印良品強勢侵入,清心寡欲、自律自持的中產審美攻占了人們的衣柜。
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對奢侈品和大牌的免疫。人們談起十年前的國內彩妝市場,頗有一種白頭宮女在的凄涼感,“就這么說吧,那時候,MAC是被當做平價口紅的”。 當老牌美妝博主們找出過去的愛用品,用經典手法化出一張六七年前流行的臉,屏幕前的人不應該忽略,深色口紅和一字眉的沒落與中長視頻的式微分享了同一個歷史時期。
《速度與激情2》中的戴文青木
據說奢侈品包包的銷量也在降低。情人之間流行起“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冬天的第一根烤腸”的約定,精準控制在20塊錢以內的浪漫讓愛情里的拜金主義者也不得不承認,經濟步速的放緩帶來了性的蕭條。對流行“淡淡死感”的牛馬而言,比一只LV包包更奢侈的,是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異性而“花枝招展、孔雀開屏”的單純熱烈。
我們夢想和回憶中的千禧辣妹,就是在消費熱潮褪去時登場的。
Dua lipa穿上了Mariah Carey世紀初曾身著的蝴蝶吊帶,日本艾回推出的新女團XG完美結合了空山基的未來美學和澀谷辣妹的經典視覺系風格,逐漸接不到廣告的美妝博主開始從《粉紅女郎》和《歡天喜地七仙女》里尋找靈感教授藍色眼影的化法,易夢玲和鞠婧祎——這兩位以后天努力著稱的勤奮美女,紛紛從千禧裝扮里吸收靈感,創造令人印象深刻的辣妹look。
女團XG
大洋兩岸,無論中西,我們患上同一種懷鄉病。
思念的對象,當然不止是水晶涼鞋和牛仔短裙。
那個充滿活人感的文娛年代,紅毯上有大膽敢穿的“出位”造型,耳機里有層出不窮的大熱單曲,動輒引爆全年齡段熱情的影視劇創造潮流趨勢,甚至創造“初雪要炸雞配啤酒”的“新民俗”。文化豐饒而新意迭出的時代,衣服可能是最不要緊的東西。
要知道,2015年后,不再活躍在樂壇中心的瑪利亞·凱莉,其“I don’t know her”的meme要比她的蝴蝶吊帶更出名。
瑪利亞·凱莉的“I don’t know her”meme
大膽前衛,放肆時髦,經濟上行的時候,人們的膽量跟時間一樣不怕花光。對未來一派浪漫樂觀的底色,構成了千禧美學的基調。
世紀初的十年,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千禧辣妹。她隨時隨地等待著接收新的潮流,所有讓我們更接近“21世紀”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這個世紀走進第二個十年的時候,人們的步調放緩了。
步入第三個十年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場全人類的危機。
為了逃離集體困境,我們調用了埋藏20年的潛意識,一種久遠的樂觀記憶告訴我們,當年的“千年蟲”都被解決了,世界末日沒有真的到來:你醒啦,現在是2000年,房價,地震,戰爭,疫情,都是你做的一場夢,來吧我的老伙計,跳舞毯上,你要選哪首歌?
王菲
中產辣妹
穿得如同從QQ秀里走出來,這種“主動落后”竟然成了2020年以后最時髦的一件事。
千禧風并非一種邊緣鋒利的鮮明風格。芭比粉、蒸汽波、廢土風、科技感、賽博朋克、格子襯衫搭配黑框眼鏡的普通學院風……我們很容易分辨出這些風格之間的差異,但它們都能被放在千禧風的條目下面,風采各異,卻和諧統一。
辣妹合唱團(Spice Girls)
我很好奇,伯明翰學派的老學究們如果得知在當代中國的年輕人當中,“亞文化”本身成為了一種風格命名,會否跌破眼鏡。被稱為“亞文化”的穿搭時尚或者生活方式,同時繼承了嬉皮士和朋克的精神遺產,并且從千禧風當中汲取營養,它視覺熟悉而意涵陌生,卻在這種矛盾中征服了相當一部分誕生于千禧年前后的年輕人——現在他們通常被稱為Z世代。
見證了千禧美學衰落之后,不難推理,Z世代們也將會是最想make千禧美學great again的人。
基于懷舊的新風尚,很快成為年輕人的社交貨幣。共同記憶在其中發揮了巨大的黏合作用,而社交媒體和網紅經濟則撰寫了時代風尚的新史學。千禧原本只是一個年份的名稱,它必須要被我們經歷過,才有可能命名一種風格。
XG成員Maya
這不僅僅是一場復古,謎底是,我們是在再造千禧審美。
經典電影《穿普拉達的女魔頭》里,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時尚雜志女主編發表過的“天藍色演講”曾生動解釋時尚行業里的涓滴理論:你以為你是靠自己的品味購買了這件天藍色毛衣,實際是設計師和品牌藉由雜志、秀場和電視幫你選擇了這個顏色。
對本世紀20年代的千禧辣妹而言,這個自上而下的過程被顛覆了。
新“中產”追捧的優衣庫向一代人科普了何為低調時尚,莫蘭迪色系的風吹了也才幾年,大地色眼影和基本款上衣一樣,無疑曾經是品味的象征,它們以低飽和的視覺效果和百搭耐用的經濟屬性,在審美鄙視鏈上贏過了熱鬧的千禧女孩。
優衣庫風格/圖源:優衣庫
然而正確的東西總是很快地滑入無聊。
社會生產力水平剛剛發展到人們能夠理解黑白灰和基本款,我們已經先一步厭倦了那些總是蒙著一層灰調的色彩和千篇一律的款式。人性深處的欲望按捺不住試圖再次召喚出本能,對時尚業來說,這個原始驅力是如此簡單:穿得跟別人不一樣。
千禧風符合這個年代人們反權威的情感需要。女人解構父權,草根解構權貴,千禧風是一種向普通人取樣的時尚風格。它所參考的范本不是明星同款,也不是秀場潮流,而是20年前,大街小巷每一個普通女孩的穿搭。
《粉紅女郎》中的哈妹
千禧風的要義其實是“土”。
“吵瞎眼睛”的熒光色過去有多上不得臺面,如今它就能釋放多大的快樂能量,“多巴胺穿搭”從感官層面為鮮艷視覺追溯合理性;彩色眼影被認為多么不日常,如今就有著多大與社會慣性區分的可能,楊超越手捧蘋果的綠色眼影妝容,賦予她一種與女明星截然不同的靈動氣質。
我們在無聊的世界待了太久,千禧美學就像一罐兜頭澆下的雪碧,因為它野生、草根、易得,于是它自由、叛逆、獨特。
帕麗斯·希爾頓(Paris Hilton)
然而千禧風的回潮伴隨著一個堪稱奇異的現象,一面是很多人都在懷念那個充滿吊帶衫的年代,一面是只有極少數人把自己打扮成千禧人。
一個經典的例子是易夢玲,她清晰地向我們揭示了千禧風是如何從過去那種普遍的街頭時尚改頭換面進入中產的選擇。
依靠高露膚度的穿搭,顏色鮮艷的配飾,易夢玲塑造出燦爛陽光的夏天女孩形象,她的每一張照片都強調著網紅的生命——氛圍感。我們能夠在她的笑容里,看到海灘、陽光、盛放的薔薇,每一樣,都比她的衣服更昂貴。
如果說在過去,吊帶衫和超短裙還是屬于每一個普通女孩的穿衣選擇,那么如今,像易夢玲一樣穿得像個20年前的模特,卻成為一種并非人人可得的特權。
易夢玲
在灰頭土臉的時代里,上班更流行“惡心穿搭”,美麗羞恥癥跟一系列經濟緩行期的保守癥狀一樣,像一層一層保鮮膜,裹住了那些曾無懼陽光的軀體。
當你想成為一個千禧辣妹,也許你并不會真的穿成《粉紅女郎》里的哈妹走上大街,但你一定會在心里說:請幫我把這身裝扮換下來,我想回到那個更開放的年代。
粉色蝴蝶
在這個愛好分眾、意見多極的年代,懷舊這件事,難得能夠承載已經所剩不多的集體認同。
千禧風所代表的“經濟上行時期的美”,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在其中生活過的地方,回憶視角里一層一層的玫瑰色光環下,那個年代看起來特別美好。
一個被反復強調的關鍵詞,是希望。也許當時我們手里沒有多少錢,但是我們相信明天會更好,所以我們敢花錢,敢消費,也就催生了千奇百怪的流行趨勢,鼓勵了銳意創新的大膽設計。
帕麗斯·希爾頓(Paris Hilton)
如果要說出21世紀初的最高美德,我想它很有可能是“放手去干”。沒有什么比跨越一個千年更容易讓人類膨脹:我們是如此幸運的一代人,能夠為過去的一千年送別,為嶄新的一千年守門。與此同時,世界經濟飛速整合,全球化是全人類的熱詞。中國則在經歷前所未有的經濟飛速增長的時期,到處都是機會,以至于馬上就要抑郁的樸樹都受到蠱惑,搶在世界陷落之前,還有力氣寫出“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
然而時間只不過是一個巧合。
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所處的時代已經不可阻擋地平庸了下去,就像每個人的人生所必然經歷的那樣。
布蘭妮
千禧辣妹成為經濟上行期的圖騰,但它已經不可復制。
越是在這種深情的懷舊中,我們卻越想知道,做一個千禧辣妹真的那么好嗎?
兩年前的大熱電影《芭比》重新定義了粉色。這種顏色與芭比娃娃本身一樣,長期被當代社會認為是笨蛋美女、胸大無腦的象征。經典好萊塢電影《律政俏佳人》里,金發美女穿著粉色套裝出入法學院,被認為是相當不得體的穿著。
《律政俏佳人》(上)和《芭比》(下)
當我們對照閱讀《律政俏佳人》與《芭比》對粉色的不同闡釋,我們不難發現過去與現在,兩個千禧辣妹之間的區別。
你是否留意到,千禧風尚在回潮時,完成了去除男性凝視的改造?
女導演格雷塔·葛韋格和女演員瑪格特·羅比,在《芭比》這部“驚世駭俗”的電影里反轉了男女的性別地位,首次進入一個“空心美女”的內心。我們幾乎從未如此,從一個完美女性的視角出發來看世界,而不是像男人一樣打量她。
《芭比》之后,穿上芭比粉出街成為女性主義的驕傲標榜,我們不必再躲避落后審美的指控。這個顏色的文化地位和政治含義,已被徹底翻轉,它不再意味著無腦、膚淺、空虛,而是一個女性對自我的張揚,是極具女性力量的自我覺察。
《芭比》劇照
20年前,布蘭妮們的絲絨彩色運動服和廉價蝴蝶配飾,與那個年代的女性身上所有的特征一樣,充滿了男性視角的打量。就像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說,盡管你是一個女人,你的身體里也常常有個男性在看女人,“你是自己的偷窺狂”。
千禧年的低腰褲和低胸裝之后,闊腿褲和工裝褲,或者說無性別穿搭的流行,曾有其進步意義,那是如今我們能夠改寫千禧審美的前提——這個嶄新的世紀,不僅能夠接納無數科幻一般的技術進步,也能接受女性不穿“女人味”的衣服。
那個人們都能穿五顏六色衣服的年代里,女性經歷的非議和污名,未曾比今日少。《甄嬛傳》爆火后,孫儷曾轉型都市劇與張譯合演《辣媽正傳》,女主角喜歡穿超短褲,被鄰居錯認為她沒穿褲子,鬧到婆家,鄰居稱之為“不三不四”。當時的貼吧里,與千禧穿搭的“校花”同時出現的,是層出不窮的女性被造黃謠的帖子。
《辣媽正傳》劇照
如今我們愿意稱那個時代的流行為經濟上行期的美,與其說是一種懷念,不如說是一種底氣。
我們已經探索了千禧辣妹最獨立反叛的那一面。也許從來不存在一個女性可以隨便穿衣的時代,但是我們可以重新制造一個文化空間:在那里,樂觀浪漫的女孩像裝扮QQ秀一樣創造風尚,沒有批判、貪婪、貶低的眼光。
一個遺留的問題是,為什么千禧辣妹都那么喜歡蝴蝶?
瑪利亞凱莉愛蝴蝶,Dua Lipa愛蝴蝶,鞠婧祎愛蝴蝶,千禧風刮起來之后,時尚大牌也愛蝴蝶。
Dua Lipa
服裝品牌Area的設計師說,蝴蝶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昆蟲。
它會經歷一種極為深刻的形態變化,沖破一開始捆住它的東西,蝴蝶總是意味著重生和自由。
這好像就是千禧辣妹的故事。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絡
作者 |戈色
編輯 |蘇米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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