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孫子韓軍高考結束那天,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對答案,也不是通宵打游戲。
他回到家,把他那屋墻上貼得滿滿當當的獎狀,從“三好學生”到“奧數競賽一等獎”,一張一張,全都撕了下來。
撕完,他把那堆花花綠綠的廢紙,扔在我腳下,指著我的鼻子問:
“爺,我爸媽到底是不是死了?你別再拿他們在外地搞科研騙我了!你要是再說謊,這大學,我也不念了!”
他眼睛通紅,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小狼。
我看著他那張跟他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倔又犟的臉,心里那根繃了十年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我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
我知道,那個我用半輩子力氣守著的謊,要破了。
一
俺叫韓立強,今年六十有八。在俺們山西這疙瘩,當了一輩子煤礦工人。那黑黢黢的礦井,抽干了俺的青春,也給了俺一身的病。
俺這輩子,沒啥可驕傲的。唯一能拿出去說道說道的,就是俺那個出息的兒子,韓志剛,和俺現在這個更出息的孫子,韓軍。
俺兒子志剛,是俺們礦上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畢業后,進了省城的設計院,娶了個城里媳婦,也挺漂亮。
俺以為,俺這輩子,就算熬出頭了。俺們老韓家,就要從這煤灰里,飛出個金鳳凰了。
可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你好。
十年前,一個下著大雨的夜里,志剛和他媳婦,開車從省城回來。路上,出事了。
車禍。
等我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兒媳婦已經沒了。俺兒子志剛,渾身是血地躺在搶救室里,一條腿,廢了。
警察說,是酒駕。俺兒子喝了酒,方向盤沒把住,沖破護欄,翻進了溝里。
那車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是志剛的一個同事。也死了。
一瞬間,天就塌了。
俺們老韓家,從人人羨慕的對象,變成了人人躲著走的“殺人犯”家屬。
志剛,最后被判了十五年。
那時候,俺孫子韓軍,才八歲。
我該怎么跟一個八歲的孩子,說這些事?
我該怎么告訴他,你媽媽,沒了。你爸爸,不僅撞死了你媽,還撞死了別人,他現在,是個要坐大牢的罪犯?
我該怎么讓他,在學校里,在鄰居面前,抬起頭來?
那個晚上,我在醫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宿。
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給他編一個夢。一個,關于他父母的、光鮮亮麗的夢。
二
我對韓軍說:“軍兒,你爸媽,是國家最厲害的科學家。他們被派到非洲一個很遠的地方,去搞一個秘密的科研項目,是給國家造最厲害的武器,不能跟家里聯系。”
八歲的韓軍,信了。
他紅著眼睛問我:“那他們啥時候回來?”
我說:“等項目成功了,他們就是大英雄了。到時候,國家會派飛機來接他們,風風光光地回來。”
從那天起,俺就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也成了這個謊言的守護神。
俺把俺那點微薄的退休金,掰成兩半花。一半,是俺和韓軍的嚼用。另一半,俺偷偷存起來,當成是志剛和他媳婦,寄回來的“科研經費”。
過年的時候,俺會跑到省城最大的商場,給韓軍買最貴的玩具,最新款的球鞋。然后告訴他:“這是你爸媽,托人從國外給你帶回來的。”
他抱著那些玩具,會高興好幾天。
他上初中,開始給同學寫信。我就模仿著俺兒子志剛的筆跡,學著那些科學家的口吻,給他寫信。
信里,我跟他說非洲的大草原,說實驗室里那些他聽不懂的精密儀器,說爸爸媽媽很想他,讓他好好學習,給他們爭光。
每一封信,俺都要在草稿紙上,寫個七八遍,生怕哪個字露了餡。
韓軍把那些信,當成寶貝,一遍一遍地讀,還拿去給同學看。
他跟同學說:“我爸媽,是英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我知道,俺做對了。
為了讓這個謊言更真實,俺甚至,把他爸判刑后賠償給另一個死者家屬的錢,說成是“國家給的安家費”。
俺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搬到了現在這個陌生的城市。
俺怕,俺怕那些風言風語,會戳破俺好不容易給他編織的這個夢。
韓軍,也很爭氣。
他學習特別刻苦,腦子也聰明。從小學到高中,獎狀貼滿了整整一面墻。
他成了俺新的驕傲,新的臉面。
俺常常看著那面墻,心里就想,志剛啊,你看,爹沒把你兒子帶歪。他以后,會比你更有出息。他會把你沒走完的那些光榮的路,都走完。
三
謊言,終究是謊言。
隨著韓軍一天天長大,他開始懷疑了。
他會問我:“爺,為什么別的同學的爸媽都能打電話,就我爸媽不行?”
我說:“那是國家紀律,他們的項目,是絕密。”
他會問我:“爺,非洲到底在哪兒?我怎么在地圖上,找不到他們那個研究所?”
我說:“傻孩子,都說是秘密基地了,還能讓你在地圖上找到?”
他上了高中,學會了上網。
我好幾次,半夜起來,都看見他屋里的燈還亮著。我知道,他在查,在搜。
他開始變得沉默,叛逆。
他不再跟我說學校里的事,不再把獎狀拿回來給我看。
我們爺孫倆,話越來越少。
這個家,安靜得讓人害怕。
我知道,他心里,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他只是,在等我,親口告訴他一個真相。
或者說,是在逼我,給他一個真相。
高考結束那天,他徹底爆發了。
他撕掉了那些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獎狀,也撕掉了我們爺孫倆之間,最后一層窗戶紙。
我那一巴掌,扇出去,我就后悔了。
可我知道,我退不了了。
四
從那天起,韓軍就不再跟我說話了。
他把自己鎖在屋里,不吃飯,也不出門。
我把飯菜做好,端到他門口,說:“軍兒,出來吃點吧,人是鐵飯是鋼。”
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到了晚上,我再去看,那飯菜,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已經涼透了。
我心里,又急又疼。
就這么僵持了兩天。
第三天,他終于出來了。
他眼睛里全是血絲,人也好像瘦了一圈。
他走到我面前,說:“爺,你帶我去找他們吧。”
“不管是死是活,是英雄還是狗熊,你帶我去看一眼。不然,我不甘心。”
我看著他,看了很久。
我點了點頭。
“好。”
第二天,我帶著他,坐上了去省城的長途汽車。
他一路,都沒問我,要去哪兒。
他就那么看著窗外,任憑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風景,從眼前掠過。
車子,在省郊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
眼前,是高高的圍墻,灰色的電網,還有門口站得筆直的、荷槍實彈的武警。
大門上頭,幾個燙金的大字,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疼。
山西省第一監獄。
韓軍的臉,在那一刻,白得像一張紙。
他扭過頭,看著我,眼神里,是震驚,是憤怒,是不可置信。
“你……你帶我來這兒干嘛?”他聲音都在抖。
我沒說話。
我拉著他,走到旁邊的一個小花壇邊上,坐下。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點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軍兒,”我說,“爺對不住你。爺騙了你十年。”
我把那個,我守了十年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全都跟他說了。
從那場車禍,到死,再到他爸的入獄。
他媽的
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辯解。
我說著,他聽著。
我們爺孫倆,就在那監獄門口,一個說,一個聽。
等我說完,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我看著他,說:“走吧,進去看看你爸。他……他也十年沒見你了。”
韓軍,沒動。
他就那么坐著,像一尊石像。
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擦了擦臉。
我不知道,他臉上,是淚,還是汗。
他說:“爺,我不進去了。”
“你帶我,去看看我媽吧。”
五
我帶他去了陵園。
他媽媽的墓,在一個很安靜的角落。墓碑上的照片,還是她結婚時的那張,笑得又甜又美。
韓軍看見那張照片,“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他沒有哭出聲。
但他那不停抖動的肩膀,比任何哭聲,都更讓人心碎。
他跪在那兒,跪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徹底黑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倆,依舊一路無言。
但這次的沉默,不一樣了。
沒有了猜忌,沒有了怨恨。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被真相砸出來的,悲傷。
回到家,我給他下了一碗面。
他吃得很快,連湯都喝得一干二凈。
吃完,他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我發現,他把那些被他撕碎的獎狀,用透明膠帶,一片一片,笨拙地,又重新粘了起來,貼回了墻上。
雖然,那墻,看上去,滿是傷疤。
六
高考成績出來了。
韓軍考得很好。上了他們學校的“一本”分數線。
他被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錄取了。學的是土木工程。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高興。
他把通知書,放在我面前。
“爺,你看。”
我拿著那張紅色的紙,手都在抖。
“好,好,好樣的!俺孫子,有出息!”我連說了三個“好”。
他看著我,突然說:“爺,等我畢業了,我就去修橋,修那種最結實最結實的橋。以后,就不會再有車,掉下去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開學那天,我送他去火車站。
臨上車前,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塞給我。
“爺,這里面,是那二十萬‘科研經費’。我一分沒動。你拿著,好好保重身體。別再下礦井了,也別再省吃儉用了。”
“還有,這個。”
他又遞給我一個東西。
是一張銀行卡。
“這是我爸的賠償款。密碼是我的生日。你幫我,每個月,給他打點錢過去。讓他在里頭,別過得太苦了。”
我看著他,這個在一夜之間,就好像長大了十歲的孫子,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火車,要開了。
他轉身上了車。
在車門關閉的前一刻,他回頭,對我大聲喊了一句:
“爺!等我放假回來!我給你養老!”
結局
韓軍走了。
家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空蕩蕩的。
我拿著他留下的那張卡,去了銀行。
第二天,我又坐上了去省城的長途汽車。
我還是去了那個監獄。
我辦了探視,見到了俺兒子,志剛。
他比十年前,老了很多。頭發白了,背也駝了。
我們倆,隔著一塊厚厚的玻璃,拿著電話。
我把那張卡,貼在玻璃上。
“志剛,這是軍兒給你的。”
他看著那張卡,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爸……”他泣不成聲,“我對不起你們……”
“別說了。”我打斷他,“都過去了。”
“軍兒,他長大了。他比你,比我,都有出息。”
“他讓我告訴你,讓在里頭,好好改造。他……等你出來。”
從監獄出來,天,特別藍。
我一個人,在省城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我走過俺兒子當年上過的大學,走過他當年工作過的設計院。
最后,我走到了那座,他當年出事的跨江大橋上。
橋上,車來車往。
橋下,江水滔滔。
我站了很久。
手機響了,是韓軍打來的。
“喂,爺,你干嘛呢?”
“沒干嘛,在……在外面溜達呢。”
“爺,我到學校了。學校可大了,也特漂亮。我跟你說,我們宿舍的同學,人都特好……”
他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跟我說著他在大學里的一切。
我聽著,嗯嗯地應著。
我看著橋下那奔流不息的江水,心里,突然就覺得,很平靜。
是啊,都過去了。
舊的橋,塌了。
新的橋,總會有的。
俺孫子,不就是去學修橋的嘛。
我想,他以后,一定能修出一座,特別結實,特別寬敞,能通到未來的,好橋。
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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