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葬禮上,律師宣布,唯一的房產留給賭棍哥哥,只留給我一箱日記。
我三十八歲,滬漂十五年,在陸家嘴一家金融公司做到了部門總監,年薪七位數。
在別人眼里,我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小鎮飛出的金鳳凰。
但在我父母眼里,我可能就是個賠錢貨。
這個念頭,在我父母合葬的葬禮之后,被一份遺囑砸得粉碎,然后又用最殘忍的方式,拼湊了起來。
那天,我們老家,一個皖北小縣城,下著淅淅瀝瀝的雨,跟我爸媽走那天的天氣一模一樣。
葬禮辦完了,親戚們還沒散,我哥,陳東,紅著眼眶,招呼著大家去鎮上最好的飯店。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大我四歲,一個被我爸媽慣壞了的,徹頭徹尾的廢物。抽煙,喝酒,打牌,樣樣精通,唯一不精通的就是干正事。
我爸媽的律師,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斯文男人,攔住了我。
“陳靜女士,陳東先生,請留步。關于二老的遺產,我需要在這里,當著幾位主要親屬的面,宣布一下。”
我心里沒什么波瀾。遺產?能有什么遺產。
我爸是退休工人,我媽是家庭主婦,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那點錢,估計早就被我哥陳東給敗光了。
唯一的遺產,就是縣城那套老房子,三室一廳,九十多平,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雖然不值錢,也就四五十萬,但是個念想。
我尋思著,大概率是我跟陳東一人一半。他那份,估計不出三個月,就會出現在牌桌上。
親戚們都豎起了耳朵,連我那幾個舅舅姨媽都圍了過來,表情各異。
律師清了清嗓子,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
“根據陳德海先生、趙桂蘭女士生前立下的公證遺囑,他們名下位于向陽路112號的唯一一套房產,以及所有銀行存款,共計人民幣七萬三千六百元,全部由其子,陳東,一人繼承。”
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焦在我臉上。有同情,有幸災樂禍,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我哥陳東,也愣住了,他大概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果。
我感覺自己的血,從腳底板一路涼到了天靈蓋。
我沒哭,也沒鬧,我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律師,等著他的下文。
他似乎也覺得有點尷尬,推了推眼鏡,繼續說:“二老在遺囑中特別注明,留給其女,陳靜女士的遺產,是他們臥室床下的一個木箱子,以及箱子里所有的物品。”
“噗嗤”一聲,不知道是哪個親戚,沒忍住,笑了出來。
那笑聲,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哥的臉,瞬間漲紅了,他沖著人群吼了一句:“笑什么笑!都給我滾!”
然后他轉過頭,結結巴巴地對我說:“靜……靜靜,你別多想,爸媽他……他們肯定不是那個意思。這房子,有你一半!不!都給你!我一分錢不要!”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特別可笑。
我需要的,是他的施舍嗎?
我沒理他,徑直走向律師,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那個箱子呢?”
律師大概沒見過這么冷靜的場面,愣了一下,才說:“在……在老房子里,鑰匙在這里。”
我接過鑰匙,一串普普通通的銅鑰匙,上面甚至還帶著我媽習慣性綁上去的紅繩。
我轉身就走。
身后是我哥焦急的呼喊,是親戚們壓抑不住的議論紛紛。
“作孽哦,這閨女白養了。”
“還是兒子親啊,女兒畢竟是外人。”
“這陳靜在上海那么大本事,一個月掙的錢,比咱一年都多,爸媽肯定覺得她不差這點唄。”
“話是這么說,但這也太偏心了,一點臉面都不給閨女留啊。”
我一句都聽不進去。
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我開著我那輛從上海開回來的寶馬,回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
推開門,一股塵封的,混雜著我爸的煙味和我媽的肥皂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墻上,還掛著我上大學時得的“三好學生”獎狀,旁邊,是我哥歪歪扭扭的兒童畫。
我直奔我爸媽的臥室。
床底下,靜靜地躺著一個老舊的木箱子,上面甚至還掛著一把小銅鎖。
我用鑰匙打開。
沒有金條,沒有古董,沒有房產證。
滿滿一箱子,全是日記本。
從牛皮紙封面的,到塑料封面的,再到那種印著卡通圖案的,各式各樣,厚厚薄薄,至少有二三十本。
我隨手拿起一本,翻開。
是我媽的字跡,娟秀,干凈。
“1986年9月1日,晴。今天靜靜上小學了,背著新書包,高高興興的,像只小喜鵲。她真聰明,老師教的拼音,一學就會。東東那孩子,還是那么皮,又把鄰居家的玻璃打碎了,我跟他爸,又去給人賠禮道歉。”
“1992年6月23日,雨。靜靜考了全班第一,獎狀拿回來,往墻上一貼,我心里比吃了蜜還甜。東東那屋的墻上,糊的都是他欠錢的欠條。他爸氣得拿皮帶抽他,我攔著,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1998年7月12日,大太陽。靜靜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是上海的大學!我跟她爸,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咱老陳家,祖墳冒青煙了。就是學費太貴了,一年要好幾千。我跟她爸說,沒事,我身子骨還硬朗,去菜市場給人賣菜,也能把錢掙出來。東東又伸手要錢,說要做生意,我沒給,他好幾天沒回家。”
我一本一本地翻著。
這些日記,像一部無聲的電影,記錄了我從小到大的全部時光,也記錄了我對我父母的所有誤解和怨恨。
我一直覺得,他們偏心。
好吃的好喝的,永遠先緊著我哥。我穿我姐剩下的舊衣服,我哥永遠有新球鞋。
我靠獎學金和助學貸款讀完大學,我哥在外面鬼混欠了債,我媽半夜哭著給我打電話,讓我寄錢。
我工作后,每個月給家里寄五千塊錢。我以為是讓他們改善生活。后來才知道,這些錢,轉身就進了我哥的口袋,還他那些還不完的賭債。
我跟他們吵過,鬧過,質問他們為什么這么不公平。
我媽總是哭,說:“靜靜,你是姐姐,你要讓著弟弟。”
我說:“我比他小!他是我哥!”
我媽就改口:“你是能干,你是有出息。你哥他……他不行,我們要是不拉著他,他這輩子就毀了。”
我爸就在旁邊抽煙,一言不發,像個啞巴。
我覺得,我在那個家里,就像一個外人,一個源源不斷給他們提供資金,去填補兒子的無底洞的工具人。
所以,我拼了命地工作,往上爬。我想證明給他們看,沒有他們,我能過得更好。
我做到了。我在上海買了房,扎了根。我把他們接過去,他們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吵著要回來。
“上海啥都好,就是太干凈了,住不慣。”我爸說。
“鄰居都不認識,串個門都得按門禁,沒意思。”我媽說。
我知道,他們是借口。他們是放不下我那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兒子。
從那以后,我回去得越來越少。除了過年,除了寄錢,我們之間,好像再也沒有別的話好說。
我恨他們的偏心,恨到了骨子里。
這份遺囑,不過是把這幾十年的偏心,用最官方,最冰冷的方式,做了一個最終的蓋棺定論。
我以為,這些日記,會讓我更恨他們。
可是,當我一頁一頁地讀下去,我發現,我錯了。
錯得離譜。
在日記的字里行間,我看到了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真相。
“2002年3月5日,陰。靜靜寄來五千塊錢,讓我跟她爸買點好吃的。我沒舍得,都給東東了。他不是去賭,他是被人騙去搞傳銷,欠了十幾萬,人家說再不還錢,就要剁他的手。我不敢告訴靜靜,她一個人在上海打拼不容易,不能讓她再分心了。我跟她爸,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才勉強湊夠錢。這事,得爛在肚子里。”
“2005年8月18日,晴。靜靜說她要買房子,首付還差二十萬。我跟她爸,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只有五萬塊,還是覺得沒臉。東東知道了,把他開出租車攢下的三萬塊錢也拿了出來,讓我給靜靜寄過去,別說他給的。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沒走上正道。我心里難受。”
我看到這里,手抖得不成樣子。
我從來不知道,我買房那年,我哥也給我湊了錢。他那時候,剛從傳銷窩里出來,一無所有,去開出租車,沒日沒夜地跑,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說,家里就這五萬塊了,多的沒有了。我當時還很生氣,覺得他們就是不想幫我。
我往下翻,翻到了最近幾年的日記。
“2020年5月12日,多云。我查出來得了癌癥,晚期。沒告訴孩子們。靜靜太忙了,告訴她,她肯定要跑回來,工作怎么辦?她那個位置,多少人盯著呢。東東那孩子,知道了也只會哭,幫不上什么忙,還讓他跟著操心。我跟她爸商量好了,不治了,省點錢。能活一天算一天。”
“2021年1月26日,小雪。我身體越來越差了,頭發掉光了,止痛藥也快不管用了。她爸的身體也不行了,高血壓,心臟病,都是老毛病。東東好像看出來了,最近不出去打牌了,天天在家守著我們,學著給我做飯,熬粥。熬的粥,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我吃著,心里甜。”
“2022年3月8日,晴。今天我跟她爸,去公證處立了遺囑。我們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了東東。我們知道,靜靜會生氣,會不理解。可是,我們沒辦法啊。”
“靜靜是雄鷹,她的天在外面,在很高很遠的地方。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業,她不需要這個老窩。我們要是把房子給了她,反倒是給她添了累贅。她那么要強,肯定會把東東趕出去。東東這孩子,沒本事,沒出息,離了我們,離了這個家,他要怎么活啊?”
“我們留下這個房子給他,不是偏愛,是給他留一條活路。我們欠靜靜的,太多了。她上大學,我們沒出多少錢;她買房子,我們沒幫上什么忙;她生孩子,我身體不好,也沒能去伺候月子。我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女兒。”
“我們能留給她的,只有這個箱子了。我們想讓她知道,這些年,我們不是不愛她,我們是……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在愛著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懂。”
“希望她別恨我們。”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淚,終于決堤了。
我抱著那箱子日記,在空無一人的老房子里,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翅膀硬了”,在他們眼里,是我不再需要他們的證明。
原來,我所謂的“獨立”,在我媽看來,是她可以放心“撒手”的信號。
原來,他們不是不愛我,而是覺得我足夠強大,強大到不需要他們的愛了。
而我那個不爭氣的哥哥,他的“廢物”,他的“沒出息”,反而成了他能留在父母身邊,獲得那份沉重“遺產”的理由。
這是多么荒誕,又多么現實的邏輯。
我在老房子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給我哥打了個電話。
“你在哪?”
“我在家呢。”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馬上過去。”
我開車到了他家。他所謂的家,是在縣城郊區租的一個小院子,很破舊。
院子里,停著一輛破舊的出租車。
我推開門,屋里的景象讓我愣住了。
一個陌生的女人,正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毯子,在看電視。
我哥正在廚房里忙活,身上系著一條我媽用過的舊圍裙。
“你來了?”他看見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還沒吃飯吧?我給你下碗面。”
“她是誰?”我指了指那個女人。
我哥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支支吾吾地說:“她……她是我媳婦。”
“你什么時候結的婚?我怎么不知道?”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沒……沒辦酒席。”他低下頭,“她……她身體不好。”
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好像聽到了我們的對話,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那是一個很清秀的女人,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
“你好,我是劉梅。”她的聲音很溫柔。
后來,我哥斷斷續續地,跟我講了他們的故事。
劉梅是他開出租車時認識的。五年前,劉梅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逃逸,她雙腿癱瘓,家里人也嫌她是個累贅,不怎么管她了。
我哥看她可憐,就天天去醫院照顧她,一來二去,倆人就好上了。
為了給劉梅治病,我哥把開出租車掙的錢,全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
我爸媽知道后,沒有罵他,反而把自己的養老錢拿出來,幫他還債,幫劉梅做康復。
“爸媽說,讓我好好對人家。說我們老陳家,不能做對不起良心的事。”我哥紅著眼圈說。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問他。
“告訴你干啥?”他苦笑了一下,“讓你看我笑話?還是讓你再拿錢來填我的坑?靜靜,我知道我沒出息,從小到大,一直給你和爸媽丟人。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那你打牌……”
“那是前幾年的事了!跟劉梅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沒上過牌桌!我得掙錢給她治病啊!”他有些激動地說,“有時候沒錢了,跟爸媽要,他們也知道我是拿去給劉梅買藥,不是去賭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住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賭棍,是個寄生蟲。
我從來沒想過,他那些“死性不改”的背后,藏著這樣一個秘密。
我們倆沉默了很久。
最后,我把一個信封推到他面前。
“這是什么?”
“房產證。”我說,“爸媽留下的那套房子,我已經找律師辦了手續,轉到你名下了。”
他猛地站起來,“不行!我不能要!說了有你一半的!”
“我不要。”我看著他,很平靜,“我有地方住。你比我更需要這個家。你得給嫂子一個家。”
我第一次,叫了那個女人“嫂子”。
劉梅的眼圈紅了。我哥,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我又拿出一張銀行卡。
“這里面有五十萬。密碼是咱媽的生日。你拿著,給嫂子好好治病,也把出租車換個新的吧。”
“我不能要!靜靜,我不能再要你的錢了!”他拼命地搖頭。
“這不是我給你的,”我說,“這是咱爸咱媽留下的。他們沒留下多少錢,我這個當女兒的,理應替他們補上。”
“哥,”我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是我的不對。我沒想過去了解你,就給你下了定義。對不起。”
他抬起頭,淚流滿面地看著我,說不出一句話。
那天中午,我留下來吃了飯。
是我哥下的面,臥了兩個荷包蛋。一個給我,一個給劉梅。
面的味道,很一般,鹽放得有點多。
但我吃著,卻覺得,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碗面。
臨走的時候,我把我帶來的那個木箱子,留下了。
“這里面是媽的日記,你留著看吧。以后,有空就多看看。”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開著車,離開了這個生我養我的小縣城。
后視鏡里,那個破舊的小院,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點。
我的手機響了,是公司助理打來的,說下午有個緊急的跨國會議,需要我主持。
我深吸一口氣,把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和干練。
“知道了,我三個小時后到公司。”
掛了電話,車里的音響,正好隨機播放到一首歌。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我忽然覺得,歌里唱錯了。
不是無人等候。
他們只是,用一種我看不見的方式,在等我。
他們把所有的重擔都自己扛了,把所有的牽絆都留在了原地,只是為了讓我,能飛得更高,更遠,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這種愛,沉重,笨拙,甚至有點“不公平”。
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讀懂。
我的車,匯入了返回上海的高速公路車流。
我知道,從今天起,我的人生,有了一條新的航線。
它通往的,不僅僅是更高的職位,更多的財富。
還有那個,在皖北小城里,亮著一盞昏黃燈光的,我哥的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