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視覺中國
文|蛙蛙和洼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
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等待一個恰當的窘境,將自己的人生,變成一出獻給所有人的喜劇。
關于電影《戲臺》的消息,像一個來自遙遠時代的回響。
陳佩斯這個名字,早已嵌入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成為某種特定喜劇精神的符號。數十年間,他從大眾視野的中心退隱,潛心于一方舞臺。
如今,在七十一歲之年,他將自己沉淀半生的心血結晶搬上大銀幕。
這與其說是一次復出,不如說是一場遲來的抵達。他用三十年的光陰,等待并孕育了這一個故事。
1/ 窘境中的喜劇之王
他的生命底片,早就被父親陳強這位“反派專業戶”染上了戲劇的顏色。
名字來自布達佩斯,一個遙遠、充滿社會主義溫情與浪漫色彩的地名,仿佛是一種詩意的預設,注定了他一生都要與舞臺糾纏。
父親在匈牙利演出,長子出生,取名“布達”;幾年后,次子出生,便喚作“佩斯”。
這名字里承載著一個時代的光榮與夢想,也像一個甜蜜的枷鎖,將他與一個龐大的、屬于父輩的藝術敘事捆綁在一起。
但少年時代的他,迎接的不是聚光燈,而是內蒙古草原凜冽的風沙。
那是一個宏大敘事碾壓個人意志的年代。
年僅十五歲的他,響應號召,背上行囊,成為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員。
在那里,饑餓是具體的,是每月四十五斤的定量口糧,是沒有半點油腥的寡淡;勞作也是具體的,是在春耕時節,和戰友們一起用肩膀套上麻繩,在沙土地上人力拉犁,汗水浸透單薄的衣衫,繩索在皮肉上磨出深深的血痕。
“極端困苦下,一個人活不成,人人都互相幫助……我們在那里頭被打造成特別的好人。”
這是他后來的回憶。
我試圖理解這種邏輯,一種在匱乏中催生的豐裕,在傾軋下構筑的信任。
我們這一代人,習慣于將苦難浪漫化,將其視為成功人士履歷上必不可少的勛章,一種用來證明其合法性的“資格證”。
但對陳佩斯而言,那段經歷似乎并未成為他日后炫耀的資本,而僅僅是讓他對一種東西產生了生理性的厭惡——虛假的、空洞的、不著邊際的宏大敘事。
他從此只信奉具體的人,信奉那些在窘境中掙扎、相互扶持的小人物,他們的善良和懦弱,他們的狡黠與天真。
就像他自己。
1973年,結束四年兵團生活的陳佩斯返京,身上帶著草原的風塵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他報考了多家文工團,皆因“形象問題”被拒之門外。
那張臉,在講究濃眉大眼的時代,顯得過于有特點,或者說,過于不合時宜。
最終,是八一電影制片廠收留了他。他穿上軍裝,成為一名演員,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是在《萬水千山》之類的影片里,扮演那些沒有名字的匪兵、特務,在鏡頭的角落里一閃而過。
他對此有清醒的認知,自嘲是一種有效的自我保護機制。“我這模樣,演主角誰看啊?”
這種清醒,讓他免于陷入懷才不遇的自憐,轉而開始琢磨屬于自己的路。
于是,他開始在銀幕上扮演“二子”,一個對新時代充滿好奇、屢屢碰壁卻又興致不高的投機者。
他和父親陳強在“二子系列”電影里,一個扮演守舊古板的阻力,一個扮演冒失莽撞的動力。
父子倆的拉扯,恰好是那個轉型年代里中國社會最真實的切片:
笨拙、滑稽,又滿懷希望。
在《二子開店》里,他們折射出個體戶經濟的萌芽與混亂;在《爺倆開歌廳》里,他們又觸及了流行文化對傳統觀念的沖擊。
這些電影,沒有一句口號,卻處處是時代的脈搏。
陳佩斯用一種近乎本色的表演,塑造了中國銀幕上第一個可復制的喜劇形象,一個永遠在折騰、永遠在失敗、卻永遠不甘于失敗的小人物。
真正讓他成為國民記憶的,是那個叫“春節聯歡晚會”的龐大舞臺。
1984年,他和朱時茂,一個光頭,一個濃眉大眼,像兩個從漫畫里走出來的人物,被推到了億萬觀眾面前。
小品《吃面條》的情節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個龍套演員為了拍一個吃面的鏡頭,被導演反復折騰。
陳佩斯對著一只空碗,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吸”那碗根本不存在的面條,那種餓虎撲食的生猛,那種從心滿意足到味同嚼蠟,再到被一碗面條折磨到虛脫的狼狽,讓整個國家的人在除夕夜笑得前仰后合。
據說,演到一半,他發現臺下前排的椅子都笑倒了,觀眾干脆盤腿坐在地上看。
笑聲是殘酷的。
這個發現曾讓年輕的陳佩斯感到巨大的困惑與痛苦。
在拍攝電影《少爺的磨難》時,一個情節需要他衣衫襤褸地光腳追趕一輛汽車。他跑得滿腳是血,痛得齜牙咧嘴,而圍觀的群眾卻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當導演喊停,他癱坐在地上,痛苦地拔著腳底的刺,周圍的笑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響亮了。
喜劇的笑,難道竟是如此不道德,是建立在對他人的凌虐之上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從事的事業。
直到他在一本《電影藝術》雜志上,讀到了卓別林的戲劇理論。
一個詞讓他醍醐灌頂,仿佛在黑暗的隧道里看見了光——窘境。
卓別林說,他所有作品的笑聲,都建立在極度的痛苦和危機之上,角色在困境中越是倒霉,觀眾就笑得越開心。陳佩斯瞬間明白了,那是至理名言。
他終于找到了那扇通往喜劇藝術南天門的鑰匙。
我的痛苦,我的狼狽,我的丑,都是我的裝扮,是我心甘情愿獻給觀眾的祭品。
喜劇演員的姿態必須放低,低到塵埃里,才能開出讓眾人大笑的花。這套理論,他信奉了一輩子。
我時常懷疑,這種理論的建構,究竟是藝術家的自覺,還是一種知識分子式的自我合法化?
我們總是需要為那些本能的、感性的東西,尋找一個理性的、可以言說的框架,仿佛這樣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創作,去接受。
陳佩斯為自己的“窘迫”找到了理論依據,從此,他便可以坦然地在舞臺上“販賣”自己的痛苦,并將其升華為一種高級的藝術。
2/ 荒山上的歸隱者
然后,他用行動實踐了一次真正的冒犯。當整個時代都在奔向中心時,他選擇走向邊緣,將自己放逐于一片荒蕪之地。
在那里,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等待。
他用“窘境”這套理論武裝自己,在春晚的舞臺上,連續十余年,他都是那個最讓人期待的“小人物”。
他是《主角與配角》里,那個一心想演“八路軍”,卻怎么看都像“漢奸”的倒霉蛋陳小二。他把叛徒的猥瑣和對正面形象的渴望,那種擰巴的心理,演繹得入木三分。
他是《警察與小偷》里,那個本性難移卻又陰差陽錯做了好事的賊。
他塑造的角色,總是在一個身不由己的處境里,想往上走,卻被命運和性格一腳踹回原地,姿態難看,內心酸楚。
這是一種高級的冒犯。他冒犯的不是權力,而是觀眾的悲憫心。
他讓你笑,笑得毫無防備,然后在笑聲的間隙,讓你咂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他從不刻意煽情,他說,“善良的東西太有力量了,一咬牙什么事兒都能過去”,所以他選擇用笑聲。
他認為喜劇的第一要務是讓觀眾笑,而不是去教化誰,那些笑中帶淚的效果,是人物深陷困境后自然而然帶出來的,而非刻意為之。
然后,他把一紙訴狀,遞給了那個讓他家喻戶曉的龐大機器:
中央電視臺。
理由簡單而純粹:央視下屬的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未經他與朱時茂的許可,擅自出版發行了他們歷年春晚小品的VCD光盤。
在那個版權意識混沌如初的年代,此舉無異于堂吉訶德揮舞著長矛,沖向巨大的風車。
所有人都勸他,朋友勸他息事寧人,但他和朱時茂還是做了。
“一個人爭取合法權益不受侵害是正當的,如果自己都不能保護自己,就不該活在世上。”
他后來說。
他贏了官司,獲得了三十余萬元的賠償,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他被時代開除了。
從此,央視的舞臺上,再無陳佩斯。
那之后的十幾年,陳佩斯從主流視野里徹底消失了。
關于他的傳聞充滿了傳奇色彩,滿足了大眾對于落難英雄東山再起的全部想象。
最廣為流傳的版本是,他窮困潦倒,一度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最終帶著妻子王燕玲去京郊延慶的一片荒山承包了萬畝林地,埋頭種起了石榴樹。
夫婦二人像真正的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兩年后,收獲了三十萬元的利潤。這筆錢,成為他日后東山再起的資本,讓他得以籌備自己的第一部話劇《托兒》。
這個故事,聽起來如此完美,充滿了堅韌不拔的勵志色彩。但我總覺得,這故事的重點,不在于種樹,而在于荒山。
他選擇了一片荒蕪之地,將自己主動放逐。
這是一種姿態上的決絕。在那個所有人爭先恐后奔向中心、渴望被體制和主流接納的時代,他逆流而行,走向了邊緣。
他后來輕描淡寫地將這一選擇歸因于對自由的渴望,他說自己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活,那種在山泉里洗臉刷牙的放任自得,“特別享受”。
我愿意相信這份享受是真實的。
藝術家或許都需要一片屬于自己的荒山,用來隔絕外界的噪音,也用來審視自己的內心。
在那里,他不必再扮演那個引人發笑的小丑,他可以只是陳佩斯,一個思考者,一個耕種者,一個等待者。那片荒山,是他物理上的庇護所,更是他精神上的自留地。
3/ “戲臺”即人生
他用六十年的積淀,終于等到一個能將他畢生所學、所思、所感融于一爐的劇本。
他要將自己的一生,都搬演到這座戲臺上。
只是這一次,他要等待的,是整個市場與時代的回響。
從《托兒》開始,他在話劇的舞臺上,繼續著他的喜劇實驗。
這部諷刺托兒行騙現象的喜劇,在全國巡演,場場爆滿,為他贏得了話劇票房靈藥的美譽,也讓他徹底擺脫了對電視平臺的依賴。
接著是《陽臺》,一部更具現實批判鋒芒的作品,直面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劇本因為題材敏感,幾經波折,但他寧愿犧牲眼前的利益,也不愿放棄作品與現實的共鳴。
然后是《老宅》、《阿斗》……他成立了“大道文化”,自稱文化個體戶,在北京郊區建起了自己的大道喜劇谷,像一個隱居的匠人,日復一日地打磨著他的戲劇。
他似乎并不滿足于僅僅制造笑聲。他在等待一個真正能將他畢生所學、所思、所感融于一爐的劇本。一個能承載他對喜劇、對人生、對歷史的全部理解的作品。
2015年,他等到了毓鉞的《戲臺》。
他后來在各種場合反復說,“我之前活了六十年,就是在等這個本子。”
戲比天大。
《戲臺》的故事,仿佛是陳佩斯人生的一個巨大而精巧的隱喻。
民國亂世,一個叫“五慶班”的京劇戲班,一個想聽名角金嘯天唱《霸王別姬》的軍閥洪大帥,一個被陰差陽錯推上臺的包子鋪伙計“大嗓兒”。
后臺亂成一鍋粥,每個人都在生存與尊嚴的夾縫里,上演著一出荒誕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
陳佩斯扮演的班主侯喜亭,是這出戲的靈魂。他世故、圓滑、見風使舵,對上能諂媚奉承,對下能威逼利誘,但在藝術的底線面前,他又固執得像一塊石頭。
當軍閥要求為自己篡改《霸王別姬》的戲詞時,他在祖師爺的牌位前,失魂落魄地哀嚎:
“這出戲不能改啊!”
這出戲,披著喜劇的外衣,內里卻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它探討的是藝術在強權面前的脆弱與堅守,是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力與掙扎。
觀眾在前半場笑得人仰馬翻,卻在后半場,在侯班主那一聲聲無奈的嘆息和悲涼的背影中,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
這種復雜的觀感,正是陳佩斯窮盡半生所追求的悲情內核。他用六十年的積淀,終于為觀眾端出了一盤色香味俱全的悲喜劇。
于是,他決定把這出戲搬上銀幕。
這是一個比當年狀告央視、隱居荒山更為冒險的決定。
話劇是小眾的,是圈層的;電影是大眾的,是市場的。
資本聞風而動,帶著各種各樣的要求:塞進當紅的流量明星,把劇本改成更熱鬧的純粹鬧劇,縮減成本以迎合市場的快餐邏輯。他一一拒絕。
他說,
“這不是我的《戲臺》。”
他不能容忍自己耗費心血打磨出的藝術品,被改成一件流水線上的商品。
他選擇繼續等待。他決定自己來。
賣掉郊區的房產,傾盡大道文化多年話劇巡演的積蓄,像一個賭上全部身家的賭徒。
根據報道,年逾七旬的他,在片場對細節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場后臺群戲,為了一個群演眼神中恰到好處的慌亂,可以重拍二十七條。
一場從高臺墜落的危險戲,他堅持親自上陣,結果崴了腳,腳踝腫如饅頭,第二天便拄著拐杖繼續拍攝。
這種對藝術的投入,吸引了黃渤、姜武、尹正這些早已功成名就的演員。
他們幾乎是零片酬加盟,黃渤推掉高價商業片,只為演那個傻乎乎的大嗓兒,他說,“能跟佩斯老師搭戲,是福氣。”姜武為了演好那個戲癡軍閥,提前半年苦練京劇念白。
這聽起來像另一個遙遠的神話。
在這個一切皆可交易、流量數據就是硬通貨的時代,竟還有一群人,愿意為了一件純粹的藝術品,不計得失地聚集在一起。
或許,不是他們選擇了陳佩斯,而是陳佩斯強大的氣場,篩選出了他們。他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來的,都是那些與他磁場相近的、真正懂戲、愛戲的同類。
電影終于拍完了,定檔了。卻在上映前夕,遭遇了市場的無情圍剿。
幾部備受矚目的商業大片突然提檔,來勢洶洶。宣發團隊緊急評估后,給出了殘酷的結論:硬碰硬,排片會被擠壓到幾乎沒有生存空間,《戲臺》會死得很慘。
于是,他又一次做出了等待的選擇——電影延期上映。
他在一段視頻里,對著鏡頭深深地鞠了一躬,嗓音沙啞地向已經購票的觀眾致歉。
他說,深感愧疚。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在舞臺上嬉笑怒罵的喜劇之王,也不再是那個與世界對抗的孤膽英雄,只是一個為了保護自己的作品而心力交瘁的老人。
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無奈。
等待,有時候也是一種進攻,一種以退為進的姿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次,觀眾堅定地站在了他這邊。
社交媒體上,“我們等得起!”“好飯不怕晚!”的呼聲排山倒海。
那些當年看他小品長大的中年人,那些聽著他的傳說長大的年輕人,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守護,表達了他們的態度。
他們曬出已經購買的預售票票根,說要留作紀念,等正式上映了再買新的。他們自發地將“為《戲臺》等一等”的話題推上熱搜。
這大概是陳佩斯一生中,收到的最溫柔、也最強大的回響。他用半生的固執,對抗系統,對抗資本,對抗潮流,最終,他等來了觀眾的理解與懂得。
這種理解,比任何獎項、任何票房數字,都更接近他藝術追求的終點。
他不需要改變自己去迎合觀眾,因為他的觀眾,已經用漫長的時間,學會了如何去等待和欣賞他。
他不需要改,因為他的觀眾,已經學會了等待。
我看著關于《戲臺》的種種報道,看著陳佩斯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時常會想,在這個一切都在加速、迭代、被迅速遺忘的時代,他的等待哲學究竟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固執,還是一種我們這個時代最為稀缺的美德?
我們之所以贊美他的堅守,是否也因為我們自身早已在生活的洪流中,失去了堅守的能力?我們為他感動,是否也因為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渴望著能有這樣一個人,替我們完成那場遙不可及的、與整個世界的溫柔對抗?
當電影《戲臺》最終上映,票房數字并未如人們預期的那樣,創造一個情懷戰勝市場的奇跡。
它在商業大片的夾縫中,取得了一個體面、但遠談不上輝煌的成績。
然而,關于這部電影的討論,卻遠遠超出了票房的維度。
它成了一個文化事件,一個坐標。人們在談論它時,談論的不僅僅是電影本身,更是陳佩斯這個人,是他所代表的那種干凈的、近乎絕跡的藝術家氣質。
何為干凈?
在今天的語境下,這個詞顯得如此奢侈。
它意味著不與資本媾和得太深,不被流量邏輯綁架,不把藝術創作當成一門純粹的生意。
陳佩斯用幾十年的時間,幾乎是以一種自我流放的方式,維持了這種干凈。
他似乎從不焦慮,從不追趕。
當同輩的藝術家們或轉型為資本大亨,或沉湎于綜藝快錢,或在時代的浪潮中銷聲匿跡時,他卻像一個守舊的農夫,只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精耕細作。
他的兒子陳大愚,如今也站在了父親搭建的戲臺上。
這是一個有趣的輪回。
陳佩斯當年的“二子”,是在反抗父親陳強所代表的舊時代;而陳大愚,卻是在主動繼承父親開創的這片新天地。
陳大愚曾在國外學生物,一個理性的、精確的、與戲劇毫不相干的學科。但他最終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感性的、需要用一生去等待的行業。
這是一種宿命,還是一種選擇?
在《戲臺》里,陳大愚扮演了一個裝模作樣的教化處處長,一個可笑的官僚。
他與父親陳佩斯在戲中有幾場對手戲,那是一種奇妙的張力。
戲外是父子,戲里是權勢與戲子。
這種身份的倒錯與重疊,本身就構成了一重戲劇性。
陳大愚曾說,近年來父親的體力大不如前,他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把這個攤子接過去。這番話里,沒有少年意氣的豪言壯語,只有一種樸素的責任感。
那根名為戲劇的接力棒,沉甸甸地,從陳強傳到陳佩斯,如今又遞到了陳大愚手上。他接過的,不僅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近乎信仰般的生活方式:
一種以等待為常態的生活。
《戲臺》這部電影,越看越像陳佩斯的夫子自道。
他所扮演的侯喜亭,就是一個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藝術的裱糊匠。
他對付軍閥,對付警察,對付各種難纏的勢力,用的都是一套江湖人的智慧:妥協、周旋、耍滑頭。
他看似把尊嚴踩在腳下,為了戲班能活下去,什么都能忍。但他的內心,有一塊誰也碰不得的圣地,那就是“戲”本身。
這不就是陳佩斯自己嗎?
他可以為了生存去種樹,可以為了話劇市場去巡演,可以在商業規則下做有限的讓步。
但當資本要染指他作品的內核時,他便立刻豎起全身的刺。
他用侯喜亭這個角色,為自己半生的妥協與堅守做了一個精準的注解。
他告訴我們,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一個清醒的藝術家,如何像走鋼絲一樣,既保持平衡,又不失方向。
我開始理解,他的等待,并非一種消極的無所作為。它是一種主動的過濾,一種時間的煉金術。
他用時間,過濾掉那些浮躁的、投機的、不屬于他的東西;也用時間,淬煉出那些真正有價值的、經得起考驗的、能夠沉淀下來的東西。
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位時間的盟友,而非敵人。
我們這一代人,恰恰是時間的敵人。
我們追求效率,崇拜速度,恐懼落伍,害怕等待。
我們用碎片化的信息填滿每一個空隙,用即時滿足的奶頭樂麻痹自己的焦慮。
陳佩斯的存在,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的倉皇與貧乏。
他用一種緩慢的、笨拙的、近乎不合時宜的方式,提醒我們,有些東西,是快不了的,是需要用生命去“焐”的。
那么,當陳佩斯這一代等待者都老去,當這種以慢對抗快的精神成為博物館里的標本,我們的文化生態,又將是何種景象?
當所有的戲臺都被資本和流量占領,那些不合時宜的、需要被等待的好戲,還有沒有上演的可能?
或許,陳佩斯的等待,已經有了答案。
他等來的,不僅僅是一部電影的上映,也不僅僅是觀眾的喝彩。
他等來的是一個契機,讓新一代的觀眾開始重新思考: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藝術?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藝術家?
他用他的一生,提出了一個問題。而回答這個問題的責任,落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肩上。
夜深了,北京郊外的大道喜劇谷里,燈光或許還亮著。
根據報道,陳佩斯經常在那里親自指導排練,為青年演員講課,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他可能正坐在那里,喝著一杯清茶,看著年輕的演員們排練著下一出戲。
他依然在等待。
等待下一個能讓他眼前一亮的劇本,等待下一個愿意為藝術傾盡所有的同路人。
或者,他什么都不在等。
等待本身,就是他的姿態,他的修行,他與這個喧囂世界相處的方式。
他已將自己,活成了一座安靜的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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