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大師》
文/李魁杰(內蒙古)
村口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槐樹下,漸漸多了一個常駐的身影——外鄉人老馬。他總是蹲在虬結的樹根上,披著件洗得發白、領口磨得起毛的對襟褂子,手里慢悠悠捻著兩粒油光水亮的檀木珠子,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的午后格外清晰。他眼皮常耷拉著,像在打盹,可偶爾撩開眼皮的瞬間,那眼神銳得能直扎人心窩。
李老栓就是被這眼神“扎”到的。他家那頭頂梁柱似的黃牛丟了三天,他嘴角急得燎出一串火泡,嗓子都喊啞了。抱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他湊到老馬跟前。老馬眼皮都沒抬,捻珠的手卻停了一瞬,再開口時,聲音不大卻像敲在銅磬上:“東南亂墳崗,老柏樹上纏著麻繩,解了,牛回。”李老栓將信將疑,深一腳淺一腳奔到那陰氣森森的亂墳崗,果真在老柏樹亂麻般的藤蔓里,看見自家黃牛被自家的粗麻繩胡亂纏住了犄角!牛被解救回來的消息,比田野上的風跑得還快。“馬大師”這尊號,一夜之間便深深烙進了靠山屯每個人的嘴里。
打那以后,馬大師便成了屯里的活神仙。誰家有麻煩,總忍不住去找他點化。王二嬸家小幺夜夜啼哭不止,攪得全家雞犬不寧。大師去東屋門口站了站,手指在炕沿虛虛一點:“挪這兒睡,少吵夜。”說來也奇,娃挪了個地方,哭聲竟真漸漸歇了。張屠戶的肉案子臭氣熏天,招來的綠頭蒼蠅嗡嗡成團。大師皺著鼻子瞥了一眼:“懸把艾草在門頭,味兒沒了,蠅自散。”蒼蠅還真少了大半。法子聽著都簡單得近乎敷衍,可偏偏就能“應驗”。人們敬畏之外,更是深信不疑。感謝是少不了的:沾著新鮮泥土的土豆、紅薯,一碗帶著家腌菜香氣的熱乎疙瘩湯,幾個溫熱的雞蛋,甚至包在手帕里的幾張毛票……漸漸堆滿了牛棚的角落。老馬照單全收,卻也從不索要。只是若有人空著手來,他便耷拉著眼皮,捻珠的指法愈發遲緩,細密的窸窣聲鉆進人心里,搓磨得來人心頭發虛,面皮發熱,不多時便臊眉耷眼地折回去取東西來。
廢棄的牛棚快被這些供奉撐滿了,土墻根下,鼓囊囊的米袋堆成了小山。老馬身上那件破舊的對襟褂子,也不知何時換成了一件嶄新的靛藍青布棉襖,針腳密實,厚實暖和,是屯里幾個手巧婆娘熬夜趕出來的。穿著它往槐樹根下一蹲,那氣象便更不同了。
寡婦秀蓮是被絕望逼來的。婆家人嫌她命硬克夫,整天指桑罵槐,逼著她改嫁村尾的老光棍。她站在牛棚外,抽噎得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淚珠子在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上洇開深色。老馬隔著木門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出來:“明日清早,去你男人墳頭,拔了左數第三棵野蒿,帶回來懸在屋梁上。日子就順了。”秀蓮依言照做,那顆野蒿被她細心曬干,用紅布條綁了,高懸在房梁正中。說來也邪乎,婆家人那無休止的逼迫,竟真消停了!事后才聽說,秀蓮婆家那幾個刻薄鬼,頭天在路上“巧遇”了“遛彎”的馬大師,大師“無意”提起:“秀蓮吶,八字有劫,命盤里的煞氣未清,再逼她?恐生橫禍血光,累及家宅啊……”迷信入骨的一家人,臉都嚇白了。秀蓮不明就里,只當是那棵神異的野蒿庇佑,再看向老馬時,那雙眼睛里閃爍的熱切和依賴,幾乎要把人的靈魂都點亮、灼穿。
在這些頂禮膜拜的聲音里,癡子傻柱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爹娘早些年餓死在荒年里,他靠鄰居東一口西一口拉扯大的,腦子不甚靈光,卻對“報應”“天理”之類的話格外敏感,聽得比誰都上心。前年秋天,他辛辛苦苦養了許久、留著指望著換油鹽的那只蘆花老母雞被偷了,他傷心欲絕,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扯著老馬那嶄新的棉襖袖子不放,嗚咽著求他找回自己的雞。那時正是傍晚,求符問卦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七嘴八舌擠得人心煩。濃重的香燭煙霧熏得老馬腦仁疼,一甩袖子,聲音里帶出三分不耐:“丟只雞算啥命?自個兒想想,上輩子沒準兒就欠人家的!欠債還債,天經地義,嚎個啥!” 這話引得圍觀的人一陣哄笑,臊得傻柱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懵懵懂懂,卻把這“欠債還債”四個字,像釘子一樣砸進了混沌的腦海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傻柱縮在牛棚外的墻根陰影里,像個土里刨出來的影子。他看著白面饅頭、紅糖雞蛋流水似的送進去;看著寡婦秀蓮一天天往牛棚跑得勤,她的破圍裙掃過那簇新的靛藍棉襖下擺;看著李老栓送來噴香的豬頭肉,腰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面……他歪著頭,眼珠渾濁地轉動著:“對別人笑臉相迎,點頭哈腰,對我就吆五喝六,吹胡子瞪眼?和寡婦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口口聲聲因果報應,看我哪天把你狗日的.“報應”了!”傻豬柱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本來就不甚清晰的思路,像一團亂麻,混沌的念頭在傻柱漿糊一樣的腦子里翻騰、攪動,終于擰成了個冰冷堅硬、再也解不開的死結。
入了冬,天氣轉寒。老馬夜里有些咳嗽,幾聲悶響在黑夜里格外清晰。不知怎么的,這消息一傳出去竟成了“仙氣損耗,泄露天機傷身”。村民們心疼不已,紅糖、生姜、紅棗,還有人送來厚實的新棉被,唯恐給大師“補”得不夠。傻柱也混在送來送東西的人堆里,他懷里揣著個涼透了的硬窩窩頭,眼神直勾勾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落在那張被燭火映照的、微有倦意的臉上。老馬咳了幾聲,端過熱騰騰的紅糖水喝了一口,眉頭還沒完全舒展。傻柱忽然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補?是他的報應來了……”
臘月初八,天將明未明,寒氣像是要把骨頭都凍透。寡婦秀蓮惦念著“傷身”的大師,早早熬好了一碗濃稠滾燙的臘八粥,里面特意多加了不少紅棗桂圓。她搓著凍僵的手,小心翼翼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牛棚門——“啊——”一聲變了腔調的凄厲尖叫劃破拂曉的寂靜,湯碗脫手,熱粥潑濺在地面,騰起一片白汽,瞬間便凝成了薄冰。
牛棚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土炕上,馬大師俯臥著,那件簇新的靛藍色棉襖后心處,赫然嵌著一把豁口的柴刀刀柄,暗紅色的血洇透了厚厚的棉布,在油燈光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褐。柴刀的主人——傻柱,沒有跑。他就那么呆坐在冰涼的門檻上,像個用泥巴捏成的、歪歪扭扭的蠟像。臉上濺著點點干涸變黑的血污,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屋角的黑暗,嘴里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欠債還債……”
牛棚外很快圍滿了驚恐萬狀的村民。穿制服的警察來了又走,帶走了滿身血污、只會絮絮叨叨的傻柱。牛棚里,那堵堆滿米袋的土墻靜靜立著,地上凝結的臘八粥薄冰,倒映著屋頂幾縷破敗的蛛網,冰冷刺目。
事情塵埃落定,村里卻彌漫著另一種沉默。有遲來的議論在暗地里流轉:唉,傻人記仇,大師本不該冷落傻柱。”“沒錯,誰能想到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師竟然會栽在癡人手里。”“和大夫一樣,大師就沒算自己的結局么?”人們唏噓感嘆議論紛紛。
這些話,沒人會在大白天高聲講。村口那棵曾日日迎來大師身影的老槐樹下,石板曬谷場中央空了一塊,仿佛有個無形的身影仍在那里蹲著。風過樹梢嗚咽,似一聲幽嘆——那個把自己織進“神跡”羅網的大師,終被網上最不起眼、卻最致命的絲線,勒斷了命脈。那件曾象征無上尊崇的靛藍棉襖,連同“欠債還債”的審判,一同沉入了靠山屯混沌的記憶深處。
作者簡介:
李魁杰,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市作家協會會員,四子王旗作家協會會員。1989年在《內蒙古日報》發表處女作小說《主人公》,作品獲建國四十周年小說征文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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