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
作者:宋方金
版本:四川文藝出版社 2025年3月
宋方金的小說《兩心》出版,我的閱讀過程像上了一個文學補習班。先把小說讀兩遍,再讀它的原型《搜神記·秦巨伯斗鬼》,對神魔志怪小說的興趣一發不可收,下單買《搜神記》《子不語》,開車聽完袁闊成的《封神演義》。神仙妖魔、狐精花妖,借著夜色紛至沓來,花容月貌,子孫滿堂,及覺,主人炊黍尚未熟也。打個哈欠回到現實,終于對《兩心》和它的文學來源有了一些體會。
志怪小說的譜系
我青少年時期的文學閱讀,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讀的是新文學運動的收成,以現實主義文學為主線,到了《邊城》《蕭蕭》《受戒》,小心臟已經怦怦跳得厲害。一天,翻閱一本文學期刊,讀到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腦海里像發了癔癥,“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這篇小說給我的文學閱讀帶來了沖擊,我的震驚在于,中國小說竟然如此具有想象力。《透明的紅蘿卜》給我打開了一扇窗戶。后來開始知道《百年孤獨》,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以及蘇童、余華、馬原、格非這些“先鋒小說”作家。到了上世紀末前后,老天爺,感謝那些顆粒飽滿的文學年頭。1999年的《羊的門》和2004年的《受活》,魔幻現實,政治波普,本土寓言,真可謂琳瑯滿目。
還有1998年的《塵埃落定》,2005年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為當代文學注入新的想象力。學者楊義認為,黃河文明人倫理性精神很強,神話被歷史化,巫風被過濾成祭祀禮儀,志怪文學在儒家文化的鹽堿地里艱難生存。而“少數民族文學不拘一格的野性生命作為邊緣的活力,挑戰王朝意識形態而內注中原,使中原文學的軌跡發生了許多的變數。” 藏族土司和漢族太太生的傻瓜兒子對家族命運的預測,鄂溫克酋長的女人以及薩滿對現代文明的超常感知,就是碰撞當代文學板塊的邊緣活力。
但是,那些年的文學評論,往往要把小說納入某種文學流派的敘事,比如莫言的小說要放進魔幻現實主義,甚至《塵埃落定》也要削足適履。比如說到希臘有《荷馬史詩》,印度有《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我們就得走遍高原找到《格薩爾王》,以證明自己也有神話史詩。當然,文學是時代的鏡子,在言必稱希臘的年代,這樣做也無可厚非,但會導致一個結果,它阻礙了人們對當代文學的溯源。在中國文學史中最具想象力卻根本坐不上主桌的神魔志怪小說,則連個被評價的機會都沒有。
總有人先邁出一步,莫言開始為自己的文學尋根。2006年《生死疲勞》出版,莫言在演講中說:“有一篇蒲松齡的小說《席方平》,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生死疲勞》出來以后,有人說我學習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生死疲勞》這個故事的框架是從蒲松齡的《席方平》中學來的,我用這種方式向文學前輩致敬。” 終于提到了志怪小說傳統,當代作家和古代志怪小說“認親”這件事,隨著莫言的言說也走上了舞臺。實際上,山東作家確有志怪傳統,張煒的《九月寓言》發表于1992年,他推崇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但自有人為他“辯經”。《扎根齊魯大地的文學書寫》(刊于2013年《光明日報》)一文寫道:“從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張煒的《古船》和《九月寓言》,到劉玉堂的‘沂蒙系列’、趙德發的《繾綣與決絕》,再到陳占敏、劉玉棟、凌可新等人的小說,都是擁有全新齊魯民間文化形態的文本……或將民間故事和現實存在交互穿插,在虛實相間的跨越式歷史再現中,營構一處自在樂土,講述一則靈動魅惑、深邃幽遠的生命寓言;或從民間視角勾勒人物與事件、解構鄉村倫理秩序,以民間俚調諧趣守望人生逆流之河的苦澀欣喜。”
《席方平》,本圖出自《聊齋全圖》。
隨著流行文化的市場需求,大量神魔志怪元素的網絡小說和影視作品不斷出現,但在嚴肅小說領域,就我有限的視野,志怪小說仍然不多。2017年趙志明的《中國怪談》出版,書中寫了25個志怪故事,對南郭先生、為虎作倀、尾生抱柱等故事進行再度創作,使之成為志怪故事。2021年,劉震云的《一日三秋》出版,仙女花二娘在延津人夢里尋找笑話,逗樂她的能活,不能逗樂的得死,書中《白蛇傳》里演“白蛇”的櫻桃為了一把韭菜上吊,死后鬼魂纏著“法海”不放,從黃河岸追到長江邊。文學評論家王干對《一日三秋》進行了溯源,“劉震云近來曾表示,要向中國的志怪小說致敬。《一日三秋》里的靈感或許正來自《聊齋志異》的鬼狐話語。”“《一日三秋》融魔幻與寫實于一體,是超現實主義和后現代成功嫁接的文本。小說植根于當下生活的土壤,植根于民間文化傳說的支點,傳遞了中國神怪傳奇的韻味,是十足的中國味道。”
讀《兩心》的過程中,我饒有興趣地發現,《兩心》和《一句頂一萬句》《一日三秋》都有暗通款曲的地方,表現的都是“無法溝通的孤獨感”這樣一個現代性命題。
我前面提到的莫言是山東高密人,蒲松齡是山東淄博人,張煒是山東龍口人,宋方金是山東膠州人,如果草繪一張文學地圖,幾位作家都生在齊國。山東自古出圣人,孔夫子“敬鬼神而遠之”,奠定了中國兩千年世俗社會的根基,但同時,山東又處于中國小說想象力的核心地帶,并且從古至今,具備完整的志怪小說文學譜系。這看似是一種悖論,實際由于圣人多出在魯國,志怪多出在齊國,魯國和齊國的差異性也許比我們想象中大得多。戰國時期齊國有稷下學宮,那是戰國的文化中心,各個國家的讀書人都在那兒交流奇聞軼事。《莊子·逍遙游》里寫:“《齊諧》者,志怪者也。”志怪小說就是從這句話來的,而《齊諧》這本傳說中的齊國神怪故事集,也許就是中國志怪小說的發軔。
用志怪故事,表達現代性困境
莫言的老家高密和宋方金的老家膠州,相距不到百里,以一條墨水河相連。《聊齋志異》里有一篇《阿纖》,發生在高密,“奚山者,高密人。貿販為業,往往客蒙沂之間。”寫一個善良的老鼠精,終生只有一個癖好囤積糧食。《搜神記》里有一篇《秦巨伯斗鬼》,“瑯琊秦巨伯,年六十,嘗夜行飲酒,道經蓬山廟。”瑯琊就是如今的膠州、膠南縣域。《兩心》的故事,就以《搜神記》為藍本,以家鄉為底色鋪陳開來。
《兩心》寫的是秦巨伯有捕仙技,就是捕黃大仙,他和一只白毛黃大仙是一生之敵,一定要親手捉到白毛,“黃大仙,你莫怪,都是老天一盤菜。”但最后不幸誤殺孫子,還和親家同歸于盡。秦巨伯的版本講完,小說又從白毛黃大仙的視角講起,這是一只向善的黃大仙,被秦巨伯傷了以后,四十年間尋找報仇機會,卻目睹了秦巨伯殺死至親,又落入自己親手打造的“陷阱”。
小說創作到了現在,“怎么寫”的重要性,甚至已經超過了“寫什么”。劉震云給《一日三秋》鋪設了六叔畫作、花二娘傳說、《白蛇傳》演員生死戀等多層結構,通過畫、戲、夢、鬼對“一日三秋”進行詮釋,成功地將讀者引入迷宮。而作為編劇出身的小說家,宋方金同樣擅長編筐織簍,他給《兩心》搭了一個鏡面結構,先從秦巨伯的角度敘述人界,再從白毛的角度講述妖界,同樣一件事,在讀者眼里出現兩次,有時看到謎面,有時看到謎底。比如秦巨伯的死,無論正看反看,不管怎樣掙扎,都最終指向無可奈何的死亡。命運的郵差往往按兩遍鈴,人也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只不過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必然,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荒誕劇。《兩心》用結構表現出了虛無,讀者在往復中讀出了宿命。
我萬籟俱靜時讀此書,心里悚然一驚,秦巨伯和兒子、孫子的隔膜,跟親家喝一輩子酒的防范,和白毛黃大仙一生的獵殺,都有一種無法溝通、難以言說的隱痛感。無論《兩心》還是《一日三秋》,都寫出了孤獨的現代性。詩人食指寫:“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我的心胸。”疼痛就是無法言說,無法言說就是一種眷戀與恐懼。
讀《兩心》的文字,和其他當代小說頗有不同,它使用了一種頗有古意的白話,文字疏朗,平林漠漠,帶有濃濃的留白,長長的韻味,自帶畫面,金聲玉振,這種感受在讀《棋王》和汪曾祺時曾經有過。在文字的洗練、生動方面,宋方金使的是《聊齋》體,是《水滸》體。話是白話,意屬高古,但結構和價值觀是新的,《兩心》可以放入志怪小說的門類,很難被人察覺,但細讀之下,它和金庸的新派武俠小說一樣,完全稱得上“新派志怪小說”。
《兩心》第十七章寫了一樁“無頭案”,除夕之夜,惡毒的兒媳婦趙楊枝去給婆婆送餃子,一直沒有回屋,丈夫出去尋找,發現她跪在雪地上,頭沒了,飛到了娘家的供桌上。娘家人找婆婆問罪,婆婆問兒媳婦送的餃子什么餡兒,回答豬肉白菜。婆婆拿出自己的餃子,皮子里面全是麥麩。原來兒媳婦把餃子一碗倒在狗窩,一碗倒在牛棚,一碗倒在了老鼠洞口。婆婆上吊了,丈夫跳進了墨水河。
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其實來自宋方金老家他四嬸子的講述,她是講故事的高手,把無頭案講得像真人真事。再往回捯飭,原來四嬸子附近村子有個不孝順的兒媳婦,虐待自己婆婆,恰巧她在除夕夜得急病死了,鄉下人認為這是天意。于是,一個不孝的兒媳除夕夜死亡的稀罕事,四嬸子把它編排成了一樁無頭案,創造成了民間故事;作家宋方金抄錄了這則故事,并成為《兩心》的一個章節。這是一個完整的民間故事到小說的演變過程,民間講故事的天才四嬸子,是整個過程中的靈魂,因為她獨立地創造了故事。
四嬸子講的無頭案,也可以用在秦巨伯身上,很久以前,有個爺爺殺了自己的孫子,誰也說不清意外還是蓄意,民間故事藝人給編排成了“秦巨伯斗鬼”,晉朝的干寶寫進了《搜神記》,殺人的事用了五個字:“伯竟刺殺之”。一千多年過去,宋方金用九萬字,重新講述了秦巨伯斗鬼,斗鬼不成,殺了孫子。這也是一個完整的文學演變過程,只不過“無頭案”用了幾年,“秦巨伯”用了1600多年。相信家在淄川的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也是這樣一個過程,每個故事的背后,都有一個沒名字的“四嬸子”,他們是山東土地上的民間故事藝人,是令聽者夜不成寐的文學天才。
一旦當代文學從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等概念中跳出,歸入志怪小說譜系進行重新評價,許多小說在文學地圖上的坐標將迎來重構。而《兩心》由于它的中國式敘事手法,它與戲劇結構的融合,以及它所表達的現代性哲學困境,我就此確定地認為,《兩心》是古代志怪小說播下的種,在當代又發芽結了豐碩的果。
撰文/潘采夫(書評人)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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