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回憶》
文|蛙蛙和洼
她低頭劃著手機,地鐵車廂的燈光在屏幕上投下一小片晃動的亮斑。
她剛在社交網絡上傳了一張自拍,加了濾鏡,配上一句無關痛癢的心情,像往常一樣,等待著朋友們的點贊。
她不知道,斜對面那個同樣低著頭的男人,手機屏幕上并非朋友圈,而是一個幽深的界面,她的臉,剛剛未經任何修飾地被上傳,成為一個龐大“素材庫”里最新的戰利品。
深淵回望著你,而你甚至不知道它在看。
小紅書上已經出現幫助貼,提醒被偷拍的女性注意
幽靈廣場:一種彌散的惡
這個名為“MaskPark”的電報(Telegram)群組,被一些激憤的網民冠以“中國版N號房”的稱號。
關于中國N號房事件的帖子
我起初也這么認為,這是一個便于理解和傳播的標簽。
但隨著那些令人作嘔的截圖和證詞不斷涌現,我開始感到一種更深沉的寒意。
韓國的“N號房”,是一個結構嚴密的犯罪組織,有“博士”這樣的主犯,有付費入場的門檻,有對受害者明確的脅迫與奴役。
它的惡是清晰的、集中的,像一個面目猙獰的暴君,你能指認他,痛恨他,并最終在法律的斷頭臺上看到他的終結。
而MaskPark不同,它更像一個幽靈構成的廣場。這里沒有唯一的暴君,只有十萬個匿名的“普通人”。
他們不以牟利為首要目的,而是出于一種“分享”的樂趣,將身邊女性的隱私——無論是偷拍的裙底,還是從前女友手機里盜取的私密視頻,抑或是自己妻子酣睡時的裸體:
作為一種社交貨幣,在廣場上交換、賞玩、點評。
群聊的標題為“來這里分享你的嬌妻女友”
韓國N號房的惡,是商業化的、可量化的;而MaskPark的惡,是彌散的、日常化的,它暗示著一種更可怕的可能性:
作惡的門檻,已經低到了塵埃里。
它可能比韓國N號房更惡劣,因為那里的每一個成員,都可能是“博士”。
他們稱之為分享,但那不是分享,是肢解。
十萬“普通人”的狂歡
在這個匿名的廣場上,人性中最幽暗的欲望被無限放大。
這里流傳著地鐵里陌生女孩的走光瞬間、大學女生在自習室里的睡顏、甚至有成員炫耀自己如何與被迷暈的女性發生關系并錄下全程。
最駭人聞聞的,是一位父親,以一種平靜到令人發指的口吻,
直播自己性侵親生女兒的過程
漢娜·阿倫特在耶路撒冷觀察艾希曼時,提出了“平庸之惡”的概念,指的正是那些放棄思考、以服從為借口而犯下滔天罪行的普通人。
MaskPark里的十萬個ID,似乎為這個概念提供了最當代的注腳。他們并非納粹軍官,只是普通的職員、學生、丈夫、父親。
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溫和有禮,卻在匿名的面具下,心安理得地參與一場針對所有女性的、永不落幕的“獵巫”。
他們彼此鼓勵,互相傳授偷拍、上手技巧,將對女性身體的迷戀,異化為一種權力的展演。這權力并非來自金錢或地位,而來自“我知而你不知”的信息差,來自單向度的凝視。
傳出的群聊記錄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描繪了邊沁式的全景敞視監獄,一個中心瞭望塔監視著所有囚犯,囚犯因不知自己是否被監視而時刻自我約束。
MaskPark則是一個反向的全景監獄:
無數個匿名的瞭望塔,共同監視著整個社會這個無邊無際的囚室,而囚犯們——那些在陽光下生活的女性,對此一無所知,她們的自由,成了一種被觀賞的幻覺。
我是否在過度解讀這種原始的惡?或許。
但當十萬個個體的窺淫癖匯聚成一股集體的、有組織的力量時,它就不再是單純的“癖好”,而是一種文化,一種癥候。
他們不是在看,是在消費,在吞噬。
甚至有相關的真人互動游戲出現
罪惡的生態:技術、壓抑與沉默
技術的進步,總是率先被灰色地帶的欲望所征用。
針孔攝像頭被偽裝成充電寶、插座、掛衣鉤,以極低的成本在電商平臺流通,將每一個私密空間都變成了潛在的直播間。
而Telegram這樣的加密軟件,則像一座建在法外之地的“無政府主義”烏托邦,為這些欲望提供了完美的庇護所。
它本是為反抗審查而生,如今卻諷刺地成了隱匿罪惡的巢穴。
這背后,是否也隱藏著一種更深層的社會邏輯?
當正常的性討論空間被一再壓縮,當所有與“性”相關的文藝作品都被貼上“不宜”的標簽,這種被壓抑的力比多,是否會以更扭曲、更具破壞性的方式,在監管的縫隙中野蠻生長?
我們像一群拙劣的治水者,只會圍堵,卻不知疏導,最終洪水從我們看不見的地下管網中噴涌而出,淹沒了一切。
沉默,是共犯的另一種形態。
比廣場上的狂歡更令人齒冷的,是廣場之外的寂靜。
當義憤填膺的網民試圖將此事推上公共輿論的浪尖時,卻發現話題被限流,熱搜被撤下。
平臺方出于“維穩”的考量,迅速地用算法的抹布,試圖擦去這塊骯臟的污漬,仿佛只要看不見,罪惡就不存在。
這種處理方式,無異于對受害者的二次凌辱。
它傳遞了一個危險的信號:你的尖叫,我們聽不見;你的傷口,不便展示。
那些在MaskPark里肆無忌憚的ID們,或許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如此有恃無恐。他們知道,即使事情敗露,也會有一只無形的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終一切都會回歸“正常”。
這種“正常”,是一種病。
最終,我們不得不回到那個根本性的問題:
我們是誰?我們正在成為一個怎樣的社會?
魯迅曾描繪過一群麻木的看客,伸長了脖子,饒有興致地圍觀同胞被處決。
一百多年后,看客們并未消失,他們只是從刑場轉移到了線上,從被動圍觀升級為主動參與、點贊、分享。
相關的截圖流出,大家在互聯網上打碼分享,在不泄漏受害人隱私的情況下,希望能夠引起關注
MaskPark的十萬成員,就是這個時代最龐大的看客群體。他們不僅觀看,還親手制造著被觀看的悲劇。
這已經超出了“平庸之惡”的范疇,這是一種“積極之惡”,一種以他人的痛苦為養料的集體狂歡。
當凝視的權力被濫用至此,當一個社會對如此規模的侵害行為選擇降噪處理,我們所面臨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治安案件,而是一場深刻的文明危機。
當凝視成為一種武器,沒有人是安全的。
韓國的“N號房”事件,最終以主犯被重判、社會深刻反思而暫時告一段落。可2024年再現N號房事件。
韓國再次爆發N號房事件,引起國內媒體報道、關注
那我們呢?
當那個在地鐵里偷拍的男人,第二天依舊西裝革履地去上班;
當那個上傳妻子裸照的丈夫,依舊在家庭聚會上扮演著好男人;
當那個性侵女兒的父親,依舊被鄰里視為老實人;
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無處不在、卻又面目模糊的惡?
這或許比抓住一個“博士”要困難得多。
因為這一次,我們需要面對的,是潛藏在無數普通人皮囊之下的,那片廣袤而幽暗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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