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颯颯松風
黎荔
大暑時節,烈日炙烤。作為夏日的最后一個節氣,大暑是酷熱的極致。在揮汗如雨的季節,讓我用筆尖來召喚一場颯颯松風吧!
那是一個翠綠的山谷,在世界上遙遠的某個地方。云在山谷飄著,一飄就是一整天。山谷吐納之間,云聚云散。一只鳥,銜著一朵云經過一角晴空,張嘴鳴叫之間,流云飛散,鳥俯沖而下,一條明亮如銀的溪水潺潺流淌。溪岸上,山石堆疊,水草繁茂,魚蝦和昆蟲都小小的,藏在水草中間,淡然繁衍生息。有翩翩蝴蝶飛過,似乎蝴蝶專為幽谷而生。一只黃鸝棲在最高的樹枝上,尾羽輕顫如風中銀鈴,將沾著霧氣的陽光抖落成滿地碎金。它是山林最狡黠的詩人,總在人跡罕至處舉行私享的音樂會。溪水流動,一谷碎鉆,松風吹來,滿谷翡綠的風。
山風掠過時,整片松林翻涌成翡翠色的海浪。成群的云朵,向天空的邊緣流瀉。如果我能夜宿山間,推窗而望,一彎冷月懸在天幕上,四野寂靜。忽然之間,幽深的山谷中傳來一陣陣風聲,那聲音先是貼著青瓦游走,與檐角的銅鈴唱和,繼而從窗欞間隙滲入,帶著松針所特有的清香氣息,與案上松煙墨的焦香糾纏不清。松風來了,仿佛是大自然撥動了沉寂的古琴,此聲初起微細,繼而愈響愈深,終成一片洶涌澎湃之濤聲。風聲一起,整座山的松樹都跟著搖曳。松風之韻,在耳為聲,在目為影,在鼻則為幽幽的松脂香啊!夜半也許我會被松子叩窗聲驚醒。推門見月華如水,松影在粉墻上寫滿狂草。風過處,松針在階前落下細密的針腳,隨意鋪灑一地。如此山居三日,松風便將我的青衫染成黛色,讓我在云煙林壑中坐深了年歲。
松風起時,常攜著隱逸者身影。他們披著草蓑,釣竿斜立,獨坐溪岸石磯之上,一任山風灌滿襟袖,身后松林里,松濤陣陣。松風輕輕拂過他們的鬢發,仿佛拂拭著塵世喧囂的印跡。松風輕吟,更曾化為禪堂里的妙語。古寺檐角風鐸輕響,松風攜著若有若無的鐘磬聲傳來,僧人閉目于松下打坐。風過松針,沙沙作響,如木魚敲叩,又如佛法輕誦,悄然沁入心靈。松風拂過之處,不僅吹動塵世衣襟,亦拂去心頭蒙蔽的障塵。
淵明歸隱后,“撫孤松而盤桓”,將身影留駐于松蔭之下。每當黃昏時分,他常倚松而立,松枝輕搖,松濤翻涌,風卷起他寬大的衣袖,也仿佛卷走了塵世煩擾,在清寂中送來無邊的慰藉,其聲韻流溢而出,便化成了“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的詠嘆。李白聽蜀僧彈琴,琴音起處,剎那間如萬壑松濤奔涌至耳際,于是揮毫寫下“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王維于空山新雨后閑行,松風拂來,吹散束縛衣襟的帶子,他便有了“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妙句——原來松風不只拂動松針,亦拂開人心中纏繞的世務之結。
心游造化,致乎自然,縱浪大化于山水,這是古人觀察與體悟世界的一個重要方式。松風不單是山間草木的聲響,它吹拂過千年歲月,飄蕩于多少文人的詩篇里,亦沉浮于多少畫者的胸襟之中,如古弦撥動,亙古不息。風中松濤如千年不絕的深沉絮語,將古人的清氣、傲骨、曠逸與慧心,吹入今人的肺腑之中。在這恍兮惚兮的觀想之中,生活在現代社會里的我們,同古人的自然山水世界便有了冥通玄遇的風云際會。
在炎熱至極的大暑,只想大雨時來,日子清涼,山中尋幽,書里求靜。多想登臨高山,游目騁懷,立于松林之下,享受松風如浪般陣陣涌來。風過松針,簌簌作響,風穿枝隙,似無形之指撥動天地間一根根琴弦。郊野遙遠,層林疊嶂,松風颯颯,清氣透腑,我以文字在召回這樣的極樂。珍惜最后的盛夏年光,不管大暑如何煎熬,夏天總會過去的。有時只消一場荷塘疏雨,一陣梧桐涼風,明朝便是寂寞秋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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