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物的心態(tài)很特殊。
這是一種占有欲、懷舊、悲傷、欣喜種種心情混雜在一起,帶著一點唯心色彩和堅信萬物有靈的執(zhí)念。
戀物者除了對物品充滿迷戀之外,還有一種接近信仰的情愫——她們認為這物品是有靈魂的,通過和物品的接觸你就能夠與物品所有者建立起特殊的關聯(lián),曾經(jīng)擁有物品的人和此刻擁有物品的人能夠彼此感應到對方的心意和存在。
時光讓物品有了人格,有了靈魂,我們怎么能夠輕易的丟棄這些舊物?
哪怕這物品本身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人與物品共同陪伴的時光卻賦予了物品超越使用價值之外的特殊意義。三毛就是這樣一位,迷戀和堅信舊物靈魂的人。
她收藏了許多在他人看來毫無價值的物品,一個盤子、一串項鏈、一把鎖都讓她久久不能忘懷,也許正是她身為作家敏銳的心靈讓她看到了物品之外的東西,寫下了一篇篇文章告訴讀者她收藏的物件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
| 三毛和她的收藏品
這張照片上一共擺了四樣小東西。
那么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鏈、老別針、墜子,值得拍出照片來嗎?
我的看法是,就憑這幾樣東西來說,不值得。就故事來說,是值得的。
先來看看這條不說話的手鏈—K金的,上面兩片紅點。一小塊紅,是一幅瑞士的國旗;另一塊,寫著阿拉伯數(shù)字13。
由這手鏈上的小東西,我們可以看出來,這手鏈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個瑞士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13 這個在一般西洋人認為不吉祥的數(shù)字,卻被她掛在手上。
| 桌上的四件物品
這條鏈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魯絲,是一個瑞士人。
魯絲不承認自己酗酒,事實上她根本已是一個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發(fā)抖。
試著勸過幾次,她不肯承認,只說喝得不多。酒這東西,其實我也極喜愛,可是很有節(jié)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會拿自己的健康去開玩笑。
當魯絲從醫(yī)生處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時,看她的神情,反而豁達了。對著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總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當著人的面,給灌下去。
每當魯絲喝了酒,她的手風琴偏偏拉得特別的精彩。她拉琴,在場的朋友們就跳舞。沒有什么人勸她別再喝了,反正已經(jīng)沒有救的。
有時候,我一直在猜想,魯絲是個極不快樂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該如此不要命地去喝酒,畢竟孩子和經(jīng)濟情況,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殺。
那個醫(yī)院,也是出出進進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也厲害,并不會阻止她。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魯絲,當時她坐在縫衣機面前車一條床單的花邊。去看她,因為十月二十六日是魯絲的生日。拿了一只臺灣玉的手環(huán)去當禮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聽說戴上了對身體健康是有用的。”我說。
魯絲把那只玉手環(huán)給套上了,伸出手臂來對我笑笑,說:“我喜歡綠色,戴了好看,至于我的病嘛—就在這幾天了。”
我看著魯絲浮腫的臉和腳,輕輕問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說什么,脫下腕上這條一直戴著的手鏈交給我,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金表來,說:“只有這兩樣東西可以留給你,我的長禮服你穿了太大,也沒時間替你改小了。”
我收了東西,問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現(xiàn)在?”
魯絲對我笑笑。我飛奔到廚房去給她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說:“把瓶子去拿來。”
我又飛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魯絲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顯得很好。她對我說:“對希伯爾,請你告訴他,許多話,當著尼哥拉斯在,長途電話里我不好說。你告訴他,這房子有三分之一應當是他的。”
希伯爾是魯絲與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認識他。魯絲是住加納利群島的。
“還有什么?”我把她的手鏈翻來覆去地玩,輕輕地問她。
“沒什么了。”她舉舉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廚房再拿一瓶給她。
“對尼哥拉斯和達尼埃呢?”我問。
“沒有什么好講了。”
我們安靜地坐著,海風吹來,把一扇窗啪一下給吹開了。也不起身去關窗,就坐著給風刮。魯絲一副沉思的樣子。
| 鏡頭下的三毛
“Echo,你相信人死了還有靈魂嗎?”她問。
我點點頭,接著說:“魯絲,我們來一個約定—如果我們中間有一個先死了,另外一個一定要回來告訴一下消息,免得錯過了一個我們解也解不開的謎。”
“先去的當然是我。”魯絲說。
“那也未必,說不定我這一出去,就給車撞死了。”我說。
魯絲聽我這么說,照著西班牙習慣敲了三次木桌子,笑罵了一句:“亂講的,快閉嘴吧!”
“你—這么確定自己的死嗎?”我問。
魯絲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聽見她的心聲,在說:“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我陪伴著魯絲靜坐了好久,她那坐輪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廳,拿個手杖舉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燈,打得驚天動地。我們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掃玻璃。”我說。
魯絲將我一把拉住,說:“不去管他,你越掃,他越打,等他打夠了再出去。”
我又坐下了,聽著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亂打聲,嚇得差一點也想喝酒了。
“不要去聽他,我們再來講靈魂的事。”魯絲很習慣地說。我好似又把她的話聽成“我想死”。
“好,魯絲,如果你先死,我們約好,你將會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的那扇門邊。如果我先死,我就跑來站在你的床邊,好嗎?”
“如果我嚇了你呢?”
“你不會嚇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
我們兩個人開始歇斯底里地笑個不停。
“喂,魯絲,我在想一個問題。”我說。
“你怕我鬼魂現(xiàn)不出來?”
“對!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蟲—產(chǎn)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水里去。我們一旦死了,能不能夠穿越另一個空間回來呢?這和那個蚊子再不能入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說吧!”魯絲笑著笑著。
我跑到廚房去拿了一個干凈杯子,倒了少少一點酒,舉杯,跟魯絲干了。出去安撫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給掃干凈,就回去了。
| 鏡頭下的三毛
十月二十六日,魯絲的四十五歲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發(fā)上。
當我得到消息時,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點多。魯絲的孩子,達尼埃,跑來敲窗。我們聽說魯絲死了,先生和達尼埃開車走掉了。他們?nèi)ユ?zhèn)上找醫(yī)生,要把醫(yī)生先拖來,才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心臟不好又還在睡覺的丈夫尼哥拉斯。
我,當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單嘩地一抖,心中喊著:“魯絲、魯絲,你就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沒見分明呢?我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這么在心里喊著不過幾秒鐘吧,聽見客廳和花園之間的那副珠簾子,重重地啪一下打在關著的木門上。我飛跑出去看,那副珠簾又飛起來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門上,這才嗒、嗒、嗒、嗒、嗒地輕輕擺動,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情景,立即去檢查所有的門窗,它們?nèi)且归g關好的。也就是說,門窗緊閉的房子,沒有可能被風吹起那珠子串著的門簾,那么,那飛起來擊打著木門的力量是哪里來的?
“魯絲,這不算,你顯出來呀!我要看你。”我對著那片客廳的門叫喊。
整個的房子,籠罩在陰氣里,空氣好似凍住了。我,盯住那個約好的方向看了又看。
再沒有什么動靜了。
那時,我發(fā)覺還穿著睡袍,匆匆忙忙換上牛仔褲,這才往尼哥拉斯住的上一條街跑去。
魯絲的死,是她自己求來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間,我落了幾滴淚,并不太意外,也不很傷心。
后來,魯絲的金表,我轉(zhuǎn)交給了她的孩子達尼埃,這串手鏈一直跟著我。
我猜想,魯絲靈魂的沒有顯出來給我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我們那么要好,她不會不來的。
而那珠簾拍門的情景,算不算魯絲給我的信號呢?
照片中另外三樣東西,那個別針、兩個墜子,都是朋友們給我的。給的時候,都說是存了半生的心愛物品。一聽說是他人心愛的,總是推卻,不肯收,那三個人,好似被一種東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給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這三個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這世界。
好似,在他們離開以前,冥冥中,一種潛意識,想把生命中的愛,留下給我—于是給了我這些佩戴的飾物。
對于死亡,經(jīng)過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學習,學習人生如幻的真理。
*本文摘選自三毛散文集《我的寶貝》,篇名《遺愛》 。
《我的寶貝》是三毛的經(jīng)典代表作之一,收錄了88篇散文隨筆。煥新排版設計,首次全彩出版!
從小,三毛就愛撿奇奇怪怪的東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煩,還包容被親戚視為“怪人”的女兒,且“特別看重那批不值錢但是對‘我’有意義的東西”。
這些寶貝并非價值連城,但因有了人的緣故,成了三毛生命中的印記,映射出扎實的生之歡悅,見證了三毛所擁有的愛情、親情和友情,以及走遍世界各地的奇妙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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