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凌晨五點多，像被墨汁浸透的宣紙，黑得沒有一絲褶皺。

東邊山脊卻悄悄暈開一線灰白，仿佛有人用指甲輕輕劃破了夜的幕布。

寒氣在林子里橫沖直撞，像一把看不見的刀，貼著樹皮、石縫，見縫就扎。

01

洞穴深處，一頭母熊側(cè)臥如弓，呼吸輕得像怕驚碎薄冰。

肋骨隨著微弱的起伏一張一合，像被風(fēng)拉動的舊手風(fēng)琴，骨節(jié)歷歷可數(shù)。

曾經(jīng)油亮的皮毛如今黯淡無光，緊貼嶙峋骨架，像一張被雨水泡皺的舊地圖。

兩只幼崽蜷成兩團(tuán)毛球，緊挨著她干癟的腹部。

大崽把整張臉埋進(jìn)母親前腿的彎窩里，細(xì)小的鼻息噴在腋下，像一縷溫?zé)岬娘L(fēng)。

小崽仍不死心，叼著早已空癟的乳頭，小舌頭一吸一頓，仿佛只要足夠虔誠，就能從石頭里榨出奶。

咕嚕嚕——

母熊的胃袋發(fā)出低沉的轟鳴，像遠(yuǎn)山悶雷滾過地底，震得洞壁微微發(fā)顫。

她睜開眼，瞳仁在黑暗中緩緩旋轉(zhuǎn)，像兩顆被重新點燃的炭火。

空氣里浮著熟悉的氣味：自己皮毛的腥臊、幼崽身上淡淡的奶甜、草墊發(fā)霉的潮苦，還有洞口滲進(jìn)來的雪味——冷冽、鋒利，像一把新磨的刀。

她本該沉睡。山里的規(guī)矩說，此刻的熊應(yīng)在夢里聽見春水破冰、樹莓迸汁、鮭魚甩尾。

可胃里那團(tuán)火，從胃囊一路燎到喉嚨，燒得她連片刻安寧都抓不住。

去年秋天短得像個騙局。橡子才啃半飽，初雪便劈頭蓋臉砸下來。

該攢的百斤肥膘，如今只剩一半，像冬天吝嗇的陽光，根本靠不住。

02

她動了。

先是脖頸微抬，像一艘破冰船緩緩翹起船頭；重心一寸寸挪向腹部，肌肉在皮下滾動，發(fā)出極輕的“咯吱”。

她停頓，確認(rèn)幼崽未醒，才將后腿收到腹下。

大崽含糊地哼唧，往草墊深處拱了拱，又沉入夢鄉(xiāng)；小崽被舌尖輕輕撥開，滾成毛茸茸的一團(tuán)，旋即找到新角落蜷起。

洞口是一面冰墻。

一夜北風(fēng)把松雪壓成琉璃，嚴(yán)絲合縫，像刻意要將她們永世囚禁。

母熊用鼻尖輕觸，寒意瞬間刺穿鼻腔，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她側(cè)過身，肩膀抵住冰面，前爪扣進(jìn)巖縫，像兩枚鐵楔。

肌肉隆起，如鐵匠鋪的風(fēng)箱鼓脹；力量自后肢涌向腰背，再沿脊柱炸向肩頭。

咔——咔咔——

裂紋在冰面綻放，像銀白的閃電被瞬間凍結(jié)。

冰屑簌簌墜落，如碎玻璃。

她再次發(fā)力，后腿肌肉戰(zhàn)栗，爪尖在石上刮出蒼白的新月。

咔嚓！

冰墻整片向外傾倒，砸進(jìn)雪里，濺起漫天白霧。

寒風(fēng)呼嘯灌入，千萬根冰針扎進(jìn)她的臉。雪沫鉆進(jìn)鼻孔，她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

03

洞外仍是漆黑的夜，積雪卻反射著幽微的冷光，像給黑夜打上的補(bǔ)丁。

樹影與天幕融為一體，唯有雪色慘白。

母熊探出頭，耳朵旋成雷達(dá)。

風(fēng)在樹梢嗚咽，積雪壓斷枝椏的脆響，貓頭鷹低沉的咕咕，遠(yuǎn)處狍子踩枯枝的輕裂——

所有聲音被迅速分類、歸檔：安全，暫可呼吸。

她擠出洞口，雪深及踝。

每一步都像在掂量生死，鼻子貼地左右掃探，呼出的白霧瞬間被寒風(fēng)撕碎。

忽然，她定住。

一絲極淡的味道，被雪與枯木掩蓋，卻仍逃不過她的鼻腔——老鼠窩。

騷味里混著腐敗的草籽，像一線微弱的燈火。

她刨開積雪，凍土硬如鐵，只留幾道徒勞的白痕。

體力已不允許她深挖，她放棄，繼續(xù)沿山坡游走。

山嶺死寂。

沒有鳥啼，沒有風(fēng)吼，連雪落都小心翼翼。

這是饑餓的靜默——所有生靈都縮成最小的影子，等待食物，或等待死亡。

太陽終于探出蒼白的臉，光線斜切雪地，卻帶不來半分暖意。

母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一灘移動的墨。

04

忽有風(fēng)掠過，帶來一絲腥甜。

她渾身緊繃，鼻孔瘋狂翕動——血味。

混著野豬特有的土腥，像一把鉤子直插胃底。

三百米外，下風(fēng)口，溪邊。

野豬群在撕扯什么。血味雖淡，卻足以點燃她眼底兩簇幽綠的火。

野豬不好惹。

她見過公豬獠牙挑開狼腹，腸子像紅綢飄落。

但血味意味著肉。

肉。

她壓低身體，肚皮貼雪，四肢如槳，無聲劃破雪面。

五十米，血味漸濃；一百米，聽見撕咬與呼嚕；一百五十米，她隱于一棵倒松之后。

11頭野豬圍著一頭死鹿。

公豬首領(lǐng)足有兩百斤，鬃毛炸成黑色火焰，獠牙如彎刀。

它正撕扯鹿腿，咔嚓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母熊的口水決堤，滴在雪上凍成冰珠。

她等待，等待它們吃飽離去，哪怕只留幾根骨頭。

然而風(fēng)向背叛了她。

05

最邊緣的小野豬突然抬頭，粉紅鼻盤一縮一脹，發(fā)出尖銳的警戒聲。

二十二只黑眼珠齊刷刷刺來。

空氣瞬間凝固。

大公豬刨蹄，肌肉鼓脹，像拉滿的弓。

跑！

母熊如彈簧躍起，雪沫爆炸。

野豬群轟然啟動，蹄聲如戰(zhàn)鼓。

她在雪里狂奔，寬腳掌在軟雪處占優(yōu)，硬雪殼卻讓野豬步步緊逼。

左拐！她幾乎貼著地面漂移，雪浪濺起一人高。

大公豬卻越追越近，獠牙幾乎貼上她后腿。

她猛一閃，獠牙擦過，血線劃破灰黃皮毛。

前方陡坡如刀劈，霧蒙蒙不見底。

她聞到了人味：炊煙、鐵銹、肉香。

人類意味著槍，槍意味著死；可野豬獠牙，同樣是死。

06

她滾落山坡。

天地顛倒，樹木旋轉(zhuǎn)，雪、石、枝椏抽打全身。

砰！她撞上大石，眼前一黑，卻仍掙扎起身。

三間木屋。

煙囪吐著白煙，風(fēng)干的鹿腿在檐下輕晃，像吊著的誘餌。

門吱呀而開，一個胡子結(jié)霜的獵人探出頭。

“娘的！熊瞎子！”

煙袋墜地，煙絲撒成星點。

母熊退至墻根，后背抵住原木，三面皆敵。

獵人退回屋內(nèi)，黑洞洞的槍口探出窗口，在野豬與她之間搖擺。

野豬群沖至院外，大公豬噴著白氣，獠牙滴血。

槍響！子彈炸在野豬前方，雪霧如白蓮綻放。

野豬群一滯，大公豬不甘地刨地，又一聲槍響，子彈擦耳而過，樺樹皮炸裂。

它們終于退卻，黑色洪流退回林子，蹄印凌亂。

07

槍口轉(zhuǎn)向母熊。

她僵立，胸腔擂鼓，血液在耳膜轟鳴。

獵人瞇眼，目光從她深陷的眼窩滑至滴血的后腿，再到干癟下垂的乳房——乳頭紅腫，仍留幼崽齒痕。

扳機(jī)上的手指松了又緊。

最后一槍，朝天而鳴。

“滾！”

一個字，如冰棱墜地。

母熊后退，鹿腿香誘得她舌尖生疼，但上膛聲是最后通牒。

她轉(zhuǎn)身，一瘸一拐隱入山林。

夜黑透時，她才爬回洞穴。

幼崽圍上來，吮吸空癟的乳房，只得到嗚咽。

母熊躺下，任它們舔舐傷口，疼痛像潮水，卻沖不走腦海里的畫面：獠牙、槍口、獵人復(fù)雜的眼神。

洞外風(fēng)轉(zhuǎn)雪，細(xì)碎的雪粒像篩過的面粉，將一切痕跡掩埋。

夜深，腳步聲踏雪而來，停在洞口。

人影蹲下，放下什么，低聲道：“吃吧。下回別往我這兒引野豬。”

腳步聲遠(yuǎn)去。

母熊挪至洞口——三條鹿腿、兩塊野豬肉，血已凝，卻仍新鮮。

她叼回洞內(nèi)，撕肉喂崽，油脂在舌尖炸開，細(xì)胞在歡呼。

吃一半，留一半，她舔凈幼崽嘴角的血，聽它們滿足地打嗝。

雪越下越大，像給世界蓋上新被。

母熊閉眼，心頭卻仍有疑問：他為何放過？

但饑餓已得安撫，幼崽體溫正暖。

結(jié)語

在弱肉強(qiáng)食的法則里，偶爾也有光漏進(jìn)來，像雪夜里的火星，雖解釋不清，卻足夠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