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孟曙光\文 馬洪山\圖
(一)
幾天前迎著酷暑,我和一位老石油一起,給年輕員工講述當年艱苦歲月。
這位老石油叫徐國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泥漿工程師,是國內石油界泥漿調配第一人。在我們這些老鉆井人心中,他就是海洋石油泥漿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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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人王進喜破冰跳進泥漿池用身體攪拌泥漿,這一畫面震撼了億萬人心,說明泥漿對于鉆井是何等重要!
鉆井勘探去探明地下,如同打開盲盒,你根本不知道會遭遇到什么情況。有可能地下就是一個氣體大炸彈,你鉆透了,它就會發生大爆炸——井噴。
這時候有兩套安全防護體系,一套是在緊急情況下關閉井口的防噴井控系統,另一套就是泥漿循環系統。
泥漿循環能讓井噴慢慢熄火。
泥漿又稱鉆井液,對于鉆井來說,相當于血液對于人體,對于勘探石油,非常非常重要!
泥漿是用高嶺土與水和多種化學藥劑調制而成的一種漿狀介質。高嶺土是燒制瓷器的土,產于生產瓷器的景德鎮高嶺地區,故而得名,北方唐山地區也有大面積分布。
鉆機配備功率強大的泥漿泵,通過管道連接于水龍頭上,直接與鉆桿相連,在鉆頭打向地層深度時可以冷卻鉆頭,攜帶巖屑返出井口,把地下數公里深處的信息攜帶到地質師手中,隨時報告地下油氣信息。
同時泥漿還能保護井壁,防止井壁坍塌卡死鉆具。泥漿的作用可多了!它可以通過精細的化學反應,針對不同的地層巖性進行保護,不僅能夠可以控制強大的地壓,還可以精確按比重保護油層縫縫洞洞的疏通,確保產油通道暢通,為第一次鉆探之后的第二次下輸油管道保駕護航。
地下兩三千米深的石油,正是在它的保護下通過輸油管被“磕頭機”不斷地汲取出來。
所以說泥漿工程師是石油界的靈魂人物。當年王鐵人既是鉆井工,又是泥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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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海油是中石油的一根肋骨變出來的,玩泥漿玩的更出神入化。
由于泥漿玩的好,海上石油勘探這幾十年來鮮有井噴事故發生。而且創造性玩泥漿,竟然可以克服萬有引力制約,讓數十噸沉重的鉆井工具在地下幾千米深處水平位移。
鉆頭在數千米之下貪吃蛇般絲滑游走,把地下一塊塊不連接的油層串連起來,集中提取,形成產量飛躍……
泥漿對于石油業作用太大了!
徐國鈞老人就是海洋石油泥漿第一人。因為他首先配制出海水泥漿——這不同于中石油的陸上泥漿,因而被稱為海洋石油泥漿之父。
(二)
現在世界上70%以上的石油產自于海洋,可以說,海洋是未來人類化石能源的最大愿景。可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當世界其他國家都已經向海洋進發,并源源不斷地挖出石油時,中國在海上還一文不名。
周總理焦急萬分,不斷催促剛剛在大慶和勝利挖出大油田,立了大功的余秋里和程世恩,趕快上馬海洋石油。
海洋石油所需要的高科技、高技術要高出陸上石油十倍不止,咱們國家那時陸上石油技術都還不太成熟,遑論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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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種情況下,毫無國外先進技術可借鑒,基本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工具,一幫退伍兵,一幫農民子弟,竟然在驚濤駭浪的渤海上用混凝土加鐵架子搭建了一座全世界獨有的石油鉆井平臺——海一井。
那時全世界的鉆井平臺或者是巨型浮輪,或者是超硬鋼架嵌到海下巖石上,對比之下,咱們的這座平臺土的可愛…… 中國海上第一個鉆井平臺:海一井平臺好歹弄出來了,泥漿成了大難題。
因為海水中含有大量的鹽份和鈣鎂元素,用于淡水泥漿的化學處理方法在海水里形成果凍狀,喪失了流動性,根本無法使用。
徐國鈞出手了,那時他是不到40歲的年輕人(現已近百歲)。
他在實驗室里做了無數次組份實驗,終于找到了海水泥槳的配方。
這位退伍兵的發明,保障了海一井的正常開鉆,這一海上突破,受到當時的石油工業部的表彰,部長親自打來電話祝賀。
國務院為此專門發來賀電,盛贊英雄的石油人“創造了我國海上打探井的先例”。由于設備簡陋,海一井的產量遠遠沒法跟大慶、勝利等油田相比,但還是被國家視為寶貝。1967年冬天,冰災嚴重,巨大的冰塊擠壓井架,海一井岌岌可危。為了保它不在冰災中傾覆,石油部與中央軍委商量,經周總理簽字,毛主席同意。空軍出動轟炸機炸渤海灣的浮冰,把大如足球場的整塊浮冰炸成碎冰,使海一井得以度過那個多雪的冰天。
炸冰時,我們這幫鉆井工全都被撤離到岸上,遠遠看到火光硝煙四起。等硝煙散去時,海一井的那個黑色井架又出現在眼簾中。
就是在這個冬天,在被浮冰擠壓的搖搖晃晃的平臺上,我第一次見到徐國鈞。
他沒讀過多少書,很早就到了部隊,50年代轉業到石油單位,經過克苦努力成為一名六級泥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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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級,是國家為這個工種制定的最高等級,高于其他工種的八級,工資高達二百多元(文革前幾乎是工資最高等級,當時副省級八級高干,也差不多就拿這個水平)
他在新疆克拉瑪依油田干了很長時間,又在大慶會戰中大顯身手,后轉戰華北大港油田641廠,在周總理指示成立的海洋石油勘探指揮部供職。
剛認識不久,就看到他大顯身手。
當時提鉆時要提起三十多米立柱拆卸開來,立柱中的泥漿因粘度和密度的關系不能完全滲入井下,一但卸開絲扣,泥漿會四處噴濺,把井口工人的渾身淋濕不說還會導致大量用珍貴的化工原料調配成的泥漿流失,造成損失。
我當時是司鉆,我知道,冬天,鉆井工人最怕遇到這種情況。不提拉又不行,幾千米鉆具靜止停在原地是非常危險的,平時有泵開啟,靠泥漿流動可以保護井壁,停泵后要把鉆頭提出井口更換,就必須停止泥漿循環并及時上下活動以防止卡鉆,根本沒有時間等候鉆桿內的泥漿下沉,只能冒著從立柱中噴出來的泥漿在井口操作。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渤海的寒冷,不是現在能夠想象的,鉆井工人受的苦太大了。
被海水和泥漿打濕的衣帽很快結冰,稍一動作冰甲嘎嘎作響,寒氣侵襲仍然不能中斷工作。
下班之后脫不下來褲子,只能雙手扶著上鋪從冰褲中跳出來,而那褲子仍然直直地立在原地……
工人們感冒的凍病的很多,體弱之人真不能干鉆井工。頂不住的人就跑了,脫離“苦海”。
可是能跑到哪去?同齡人都到農村插隊去了,到街道工廠糊紙盒還得托關系。海上這份工作好歹還是高工資,有糧票—— 一般工人當時都是30多元,鉆井工怎么也得40往上,糧票也是每月40斤往上(當時一般城鎮居民都是26斤)。
有的人就舔著臉,讓父母托關系,再回到海上平臺。而平臺要不要他們就看心情了。鉆井平臺的糟糕環境,讓徐國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苦思了很久,有一天我正在司鉆臺上忙著,他讓我停止操作,開泵循環泥漿。
他貓著腰對水泥進行一番處理,加入一些增加比重的處理劑,使鉆桿內的液柱隨著提升穩定下沉在井口水平線下,再開始提鉆,卸開絲扣之后沒有一滴泥漿溢出,井口干干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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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除了在嚴寒中淋濕衣服,不再受披掛冰甲之苦,鉆工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大呼:徐司令萬歲!
徐司令這個綽號就這樣產生了,相當長的時間里,海洋石油人不記得徐國鈞本名,只知道徐司令。
(三)
曾幾何時,從石油部部長到我們這些小青工都知道,渤海有個徐司令。
他是南方人,卻來自新疆,閑暇時喜歡用維語和我們開玩笑,稱我們:小巴朗子。管鉆工叫勞保機,管男歡女愛叫抬一抬,搞的大伙在抬工件時都不好意思招呼人幫忙了。
他和炊事員切搓新疆手抓飯和拉條子,給海上單調乏味的生活帶來了異域風情。
更讓人難忘的是,在井下產生高壓反沖現象,隨時可能井噴,不巧泥漿攪拌器電機損壞了,需要緊急處理泥漿時,他指揮大家用木棍破冰攪拌泥漿。
情況太緊急,重晶石倒入泥漿池很快沉底堆集,木棍攪拌效果甚微,有人率先跳進泥漿池用手體攪拌,很快就有幾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當年初中畢業就分配工作,鉆井隊三分之一的隊員都是這個年齡)也跳進池子里,有樣學樣輪圓雙臂,用肘部破碎液面薄冰。
泥漿罐底是海平面與平臺的氣隙,也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滑倒又站起來,站起來又滑倒,一撥人冷的受不了被拉上甲板,另一撥人又撲了進去,很快就把重晶石泥漿調制完成了,開泵循環控制住了井壓,避免了井噴事故的發生。 說實話,王鐵人最著名的動作就是跳到泥漿池里用身體來攪拌,而當年在海洋石油,這是很平常的事,不足為奇。
而且當年王鐵人跳進泥漿池是在深秋,我們這經常是在隆冬跳進海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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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石油勘探開發的鉆井施工是一項在懸崖上跳舞的極度危險的工作,那么,毫不夸張地說,泥漿工程師就是讓鉆井人萬分信賴的能控制風險的守護神。
我們平臺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上百人,就仰仗著徐司令給保護安全了,眼巴巴盼著到時候能從平臺上安全回家,與家人再團聚。
(四)
我與徐老認識了55年,從井架下分手后幾十年不曾謀面,再見時他己經年屆94歲。他頭腦仍相當清醒,步態穩健,能在深陷的沙發里平穩坐下,對青年們講述流光溢彩的往事,思路清晰,敍述井井有條。
看著他講海一井首鉆,講開著卡車帶人去唐山挖陶土配制第一池海水泥漿……恍如夢中。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海油率先打開封禁,與法國、英國、美國、日本在中國海進行聯合作業,徐國鈞拿著老外提供的高成本泥漿配方,拒不簽字,拒絕采購外方的高價泥漿。
事情鬧到上面,領導下來做他工作,請求他配合外方。他拿出自已的配方,以翔實的實驗數據說服了領導和外藉高管。
最終,以低于外方十倍的成本,成功用國產泥漿材料代替了外國泥漿材料,性價比讓外國同行誠服,把徐國鈞配方列入了他們自己的技術檔案。當然外方以也以嚴格的勞動保護法框約我們,絕對不允許我們再跳入泥漿池用身體攪拌了(他們不理解大慶文化,王鐵人,用身體攪拌?為什么?那完全應該是公司所考慮的事情啊!)。
外方也不允許我們再跳入海中游泳,釣食總在海上平臺附近徘徊的特大海魚了——能到海上游泳,也是當年許多小青年報名加入海上石油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這條吸引力沒了,還有人來嗎?
當年我們這群海上石油工可是地地道道的海上老八路,游擊隊,不拘一格,作風豪放;現在受外來石油界的影響,平臺工人都必須大學本科(含本科)以上了,一個個成了循規蹈矩的公司職員。
這次與徐司令會面,他風輕云淡,雖有口音但咬字清晰,講事件,講攻關、如數家珍地講經歷,卻只字不提苦難。
已逾耄耋之年的他,身子板真硬朗。見他坐下時平穩輕盈,起身時不用扶手便輕松直立,我很驚訝,因為在我的見識里,年過九十之人坐下起身多有不方便。
我向他討教原因,他只隨口應我:“我在醫生指導下服用氨糖。”
回去后我上AI查詢氨糖,AI給出結果是:“氨糖是氨基葡萄糖,對人體關節組織有強化關節組織液的功效,有對關節組織良好的潤滑和保護作用。”
徐司令研究了一輩子鉆井液,深知泥漿性能對鉆井工具與地層巖石摩擦的潤滑保護作用,因此他也知道關節組織液對人體的重要作用。
九十四歲徐司令和本文作者
我靜心思考,那些艱苦奮斗的歲月真如金子般流淌,閃光并不耀眼。回望之時,我如聆聽如歌的行板,于靜謐之夜仰望深邃的星空,凝視著每一顆目力所及的璀璨恒星。海洋石油中的“巨無霸”荔灣3-1平臺徐司令,我青年時的伙伴,良師益友,何時再相見!
(感謝上海老知青何永根老師、趙莉菊老師薦稿)
編輯:草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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