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瞿立建：1944年出生，先后師從劉振華、張業山、張順炘(南京德泰永)、趙存會(南京泰和堂)。從業藥師，主管中藥師。2021年，南京同仁堂中藥炮制技藝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1958年-1961年，南京同仁堂藥廠學徒；1958年10月—1960年12月，入南京市藥政管理處中藥班。1961年—1966年，6297部隊獨立衛生營藥局戰士、班長、中藥調劑員；1966年—1973年，南京同仁堂藥廠工人、車間主任、生產技術股長。1973年-1981年，南京第二中藥廠，生產技術股長、辦公室主任、副廠長。1982年—2004年，南京藥材公司業務科副科長、金陵保健品廠長、新特藥分公司經理兼書記、城南分公司書記等。1988年9月—1990年7月，入江蘇省委黨校成人中專。

瞿立建夫婦在金陵醫派名家口述史采集現場留影。

　　2004年—2014年.先聲藥業、益豐、老百姓大藥房返聘為中藥師，馬應龍中醫院、正躍中醫院、玉承堂中醫院等返聘為中藥師。2015年，南京同仁堂大藥房返聘為顧問。

　　15歲來到南京同仁堂學徒

【口述內容】

　　1958年，我從南通來到南京，虛年齡15歲。那時候南京同仁堂正好招工，我跟我姐姐、外甥女三個人一起就去當學徒了。我們三個人分在兩個部門，我和我姐姐做蜜丸，我外甥女就去搞飲片，炮制加工。我們姊妹9個，我是最小的老九。

　　我從小就膽小，特別到了南京以后，講話都帶著南通本地的土音，家鄉話，人家也聽不懂。我們普通話也講不好，所以我就盡量少講話，多做事。單位里領導給我分配在蜜丸組，跟師傅學做蜜丸。什么是蜜丸呢?就是把藥粉和蜂蜜調和在一起，相當于我們包餃子一樣，水和面粉拌到一起，我專門和料(即和丸藥)。做丸藥很簡單，關鍵是和料，這個比較難。因為中藥是多味配方，一個方子有好幾樣甚至于20-30味藥。一個配方只能用一種類型的蜂蜜。比如草藥多，蜂蜜就要熬老一點，濃度高一點，溫度也要高一點。如果油性的東西多，油性的東西就相當于我們的油菜籽、蘿卜籽、菟絲子這一類籽兒類的藥，因為它里面含油，蜂蜜就要熬嫩一點，甚至于還要兌一點點水，太老了它就做不起來，它會發粘、發硬。這個比較難掌握。我主要是肯學，所以掌握得比較多。

南京同仁堂制藥廠蜜丸五好小組合影。前排左二為瞿立建、左三為張業山。

　　我學徒時就跟師傅學，早上來的早，凌晨3點，我就起來了，從水西門倉巷宿舍步行到南京同仁堂在中華路的藥廠，生爐子，熬蜜，做準備工作。同事們八點鐘來上班，我才能開始吃早飯，因為必須要一個同事代看著熬蜜鍋，怕溢出來發生火災，然后一直要忙到中午。中午同事們下班了，我下不了班，我就端著飯碗，一邊吃飯，一邊熬蜜，做下午的準備工作。我們學徒都要加班的，有時候要干到晚上7—8點。為什么要這么遲呢?老師傅他們事情做完了下班走了，留下掃尾工作，如班后的衛生工作都是我們學徒工去搞。臟的東西，每天都要拿熱水洗。哪個洗?我們年輕的學徒洗。所以我養成這樣一個習慣，在人家前面來，在人家后面走，始終如一。禮拜天我也休息不了，要準備下個禮拜一要用的蜂蜜，要煉好，要儲存起來，夠用一個禮拜的。一般情況，都是我師傅張業山帶著我星期天來上班。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每個月能夠有32斤糧食供應，但還是不夠吃，老家也沒有這么多糧票給我們，禮拜天，我就跟師傅兩個人買點蘿卜煮煮吃。那時候，我們每個季度還要評獎，同事們看我這樣任勞任怨，每次都給我評一等獎，年終的綜合獎，我也常拿到一等獎。1959年下半年，我就被評為南京市青年紅旗突擊手，發了一本書并寫有：青年紅旗突擊手，上面有章，還發給我20塊錢的獎金。那時候20塊錢很了不得了，當時我們的工資才14塊，我還出席了市先進青年頒獎大會，記得是在南京工學院禮堂開的會，我很高興，對我鼓舞很大，干工作就更來勁了，1960年我17歲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那時候，南京全醫藥公司系統，加在一起大約有800—900人，就我一個人被評為南京市先進青年。

　　我們家不在南京，所以，禮拜天我也常在廠里面。廠里面有兩班制，有三班制，我沒事就跑到師傅面前，幫他們做做事。師傅看我不多話，一天到晚笑嘻嘻的，自然就喜歡，有時就主動講：小鬼你來，我教你。比方熬膏子，我到膏子房去玩。熬膏子的時候師傅就教我，怎么樣煮，怎么樣過濾。廠里熬膏藥，一般在七里街農村(因氣味大)，碰到熬膏藥了，有師傅讓我去：小鬼，我來教你熬膏藥。慢慢地，一樣一樣地，我學得就比較多了。以至于后來，每個項目各個環節我都學到了不少的操作工藝。

　　南京同仁堂是前店后廠，前面是藥店，專門配方；后廠就是加工廠。有時候，休息時(每2個小時休息一下)我們到前面去玩玩，柜臺上的老師傅如宋普卿師傅就講：來小鬼，沒有事，我來教你認藥，每天認三樣藥，我教你。怎么認藥呢?看了之后要拿鼻子聞，聞聞它的氣味，然后要嘗嘗是什么味道，是咸的還是甜的，還是苦的。因為中藥都有各種味道。過去大家都曉得的神農嘗百草，不嘗、不看、不聞，就不曉得這是什么東西。天長日久，看過了，嘗過了，就增加記憶了。在藥店，我們認的都是干藥、飲片。后來到外面玩，走到馬路邊上，看到到處長的都是碧綠的草，就問師傅這是什么東西，那是什么東西，師傅就教我這是伸筋草，那是野莧菜，那個是牽牛子。年輕時打下的功底到現在都沒有忘，所以，現在的草藥我也能認得1千來種。

　　南京同仁堂的老師傅，過去都會看病，叫問病開藥。過去南京同仁堂坐診的并不全是醫生，還有老藥工，弄一個脈枕給病人把脈，望聞問切。望就是看氣色、面容。聞就是聽病人講他那兒不好，是牙疼還是怎么了。問就是提問題，你哪里不好，哪里不舒服。最后一項就是切，就是三個指頭把脈，這樣叫切。因為我不是醫生，我的主要職責是中藥師，我就懂三樣，即望、聞、問，不會把脈。因此簡單的一些小毛病，我也初步會看一看，簡單的病，我也學著師傅們教給我的方法，給一些患者進行治療。因為藥師有建議權，可以建議病人服用中藥。

1961年8月4日，瞿立建在白鷺洲公園。

1961年8月6日，同仁堂同事蜜丸小組歡送瞿立建入伍留念。

　　18歲那年(1961年8月份)，我去當兵，保衛祖國。我到部隊里面也沒有離開中醫藥這個崗位。部隊領導知道我是南京同仁堂的，就讓我到部隊醫院去。我是1961年8月份當兵的，也沒有參加軍訓，到部隊頭一天就到藥房上班。到部隊里又多了一項，工作中不光有中藥，還有西藥，所以我也學會了搞西藥。西藥是按照西醫的要求，按照國外的要求，它比我們中藥要求要高一點，首先衛生標準要求高，什么東西都要注意滅菌。

　　1966年，當了4年半兵后，我就復員了。組織上考慮到我個人的意愿，以及義務兵退伍，原則上哪兒來仍然回哪兒去的原則。首先把我分配到南京市衛生局，衛生局把我分到藥材公司。藥材公司又把我分到南京同仁堂制藥廠。

1962年，瞿立建在浙江省均勻縣壺鎮南頓村野營時學習。

【歷史現場】

　　瞿立建介紹說：1962年部隊進行野營訓練。當時我還是一個新兵，領導就派我一個人去，感覺擔子很重，什么事情都要我一個人搞。既然是野營訓練，就要從實戰出發，要準備打仗，我們就要按照在戰爭的情況下進行搞藥。我們在野外挖土灶，燒制蒸餾水，配大輸液，所謂大輸液就是葡萄糖氯化鈉、生理鹽水，包括麻醉用的普魯卡因，這些我們都要干。當時有一個突出的問題，野營訓練是沒有無菌操作室的，只有老百姓的民房。怎么辦?用白布把房間隔起來，掛上一個紫外線燈消毒，然后我們就把地上灑上水，減少灰塵，就開始無菌操作。野營訓練進行了8個月，這8個月當中沒有老兵，沒有老藥師陪著我，全靠我自己。

　　部隊回來后從事中藥銷售

【口述內容】

　　1973年，領導把我從南京同仁堂制藥廠調到南京市升州路中藥批發部。那時候中藥比較緊張，一些物資都要分配。幾年后，我又調到南京中藥飲片廠(秦淮區倉巷11號)，從事中藥加工炮制，我負責中藥質量管理工作。

　　1991年，領導又調我籌辦“新特藥分公司”，新組建的新特藥分公司，頭一年就賺了178萬元的利潤。我們采取的辦法是請進來，把藥廠代表請來，把銷售單位請來，安排好，搞全國性的訂貨會。當然，搞銷售很艱苦，我跟我們的副經理，騎著自行車一家家地跑，問他們需要什么藥品，我們可以供應。那時候南京市就分一二三級醫療了，工礦企業都有醫務室，也有二級的。比如有線電廠，熊貓無線電廠，比如511廠，跟我們都有業務往來，我們把南京市都摸透了。

　　之后，組織又調我到南京瑞金路醫藥批發部，擔任黨支部書記工作。

　　按年齡我是2004年退休。但2002年我們單位搞內退，那時候藥材公司有1000號人，一下子裁減300多個。領導找我談話，他講你是書記，你要帶頭。好，我帶頭。內退下來后，經熟人介紹，在夫子廟一個大藥房當中藥師。

　　內退到現在已經22年了，我一直沒有在家呆過，一直在外返聘工作，干了好幾個藥店。我總是對病人說，回家煎藥要按照要求，比如根部的藥比較多，或者有其他礦物質的東西，或者有一些硬的東西，我們就叫他多煎一次，一般正常煎兩次，我叫他煎三次，避免浪費。當然當茶喝喝也有效果，多少有點作用的。有的東西醫生不一定都給你寫的清清楚楚的，藥房的人要知道，藥房應該懂這個規矩。

瞿立建在部隊的獲獎喜報。

　　【歷史現場】

　　1981年12月底，瞿立建被調到南京市藥材公司，擔任業務科副科長，負責全南京市的中藥廠生產，包括部隊里面的中藥廠。

　　瞿立建介紹說：那時候，南京市有幾十個中藥廠，從江寧淳化到橫溪，甚至泰州的揚子江制藥廠都歸我們管。揚子江制藥廠他們一開始搞板藍根沖劑，連怎么煮水，怎么提取，怎么做顆粒都不太熟悉，都是我們去幫助他們。還有我們金陵制藥廠也是我代表藥材公司幫他們去搞的，他們有30幾個家屬工，一開始也不會煮中藥。我有一個進他們廠的特別通行證，進出只要出示一下證件就可以了，因為路近，可以講隨喊隨到，因此大家相處的比較融洽。

　　南京同仁堂老字號歷史演變

【口述內容】

　　我們同仁堂總號在北京大柵欄，成立于1669年。南京同仁堂是北京同仁堂的分號，繼承了總部的配方、工藝和炮制標準，前身是“北平同仁堂京都樂家老鋪南京分號”，由樂氏家族的第十三代傳人樂篤周于1926年開始籌備，1929年開業。

　　臺灣有個同仁堂，是我們南京同仁堂派生出去的。四川也有個同仁堂，成立于1946年。因為抗戰國民政府內遷。還有上海，它不叫同仁堂，它叫宏仁堂。

　　南京同仁堂總店就在中華路218號，它有幾個分店，老的中央商場南大門，一進去左手是同仁堂一個門市部。然后白下路36號，就是原來的萬里皮鞋廠正對門有個同仁堂，那個地方它不是門店，只是專門代煎中藥，后來拓寬馬路就取消了。中央商場改造，房子拆了以后，中央商場仍然給我們一個門店，后來好像取消了。

　　中華路218號同仁堂是門店，后面有兩個生產車間，一個粉碎車間，一個水丸車間，樓上做倉庫。藥廠在中華路224號，大概有300個平方，后面有幾個生產車間。原來的大華中藥廠，在長樂路長生祠1號，就是原來的中央國醫館，后來給了我們，成了我們一個熬膏滋的車間。

2024年，瞿立建獲評為“南京同仁堂中藥炮制技藝”區級代表性傳承人。

　　1966年，我們成立4個車間，一個車間就在(長樂路長生祠1號)國醫館，正好是我的師傅張業山去當車間主任。我們蜜丸單獨成立一個車間，叫蜜丸車間。在水西門登隆巷4號也有個車間，我正好部隊回來，就讓我到那邊去當車間主任。1966年9月30號，4個車間全部搬到中華門外窯崗村32號，那邊建起了新的廠房 。

　　1966年前后，南京同仁堂大概可以生產中藥品種有300個左右，現在生產品種可能要少一些了，主要是原料沒有了，尤其是一些動物藥，比如講麝香、牛黃這些，我們知道，純陽正氣丸、六神丸、袪風舒絡丹、小兒回春丹里面有牛黃、麝香。

　　過去水丸就是成批地生產。過去南京同仁堂把水丸做出來以后，用兩輛三輪車就能送到水西門升州路416號批發部。后來三輪車不夠用了，就用小汽車運。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就改成用解放牌、黃河牌大貨車送，最后我們同仁堂還成立了一個車隊。汽車量在不斷增加。這說明需要量在不斷增加。

　　現在很多醫院診所都有自己的藥劑、膏方生產加工部門，江蘇省中醫院有，南京市中醫院有，包括一般的二級醫療單位，紅十字醫院，都有。這樣對于中藥炮制人員的需求也多了，所以得要發揚傳承中藥炮制技藝，這樣中醫中藥才能健康地發展下去。

1962年，瞿立建在部隊藥房配藥。

【歷史現場】

　　瞿立建介紹說：過去的中藥不像現在能快遞，煤爐煎過了以后裝小熱水瓶，一帖藥兩小瓶。然后專門人騎著自行車，跟送信的一樣，前面大杠上放一個袋子，兩邊都是小罐子插進去，挨家挨戶送去。后來改摩托車。摩托車以后就沒有再送了，就改成現在的郵寄了。

　　中醫中藥相互依賴

【口述內容】

　　幾千年以來，中國人都是靠中醫中藥來進行治療。我們的中藥療效好，我們的中藥都是土生土長的。但是，我非常擔憂：弄不好中藥就要毀在中醫手里。為什么這么說?我有我的根據。現在很多中醫不把脈了，或者馬馬虎虎把一把，完全靠儀器，抽血，核磁共振，看化驗單。如果說這一天停電，他就不看病?中醫如果不會把脈，全靠檢查，那么，他也不會開中藥。

　　反過來說，中醫也可能毀在中藥上面，問題的關鍵是我們中藥上面可能還有假藥。一個月之前我跟他們小年輕講，我說現在有拿山芋冒充何首烏的。他們笑，有點不相信。那天正好我在驗收何首烏，我拿了一個嘗嘗，是甜的，弄不好就是山芋。我說你們嘗嘗，就是山芋，是假藥。什么是假藥呢?你看著不假，但東西其實是假的。比如說，炙甘草應該用蜂蜜制的，100公斤的炙甘草我們要加25公斤的蜂蜜，制出來捏能起團，放能散開。現在炙甘草比我們生甘草還要干，嘩嘩地響。我就奇了怪了，這個甘草怎么了呢?我就嘗嘗，這一嘗就嘗出問題了，甘草里面一點蜜沒有，就是糖水制的。你講它假藥也可以，你講它偽藥也可以。

　　再一個就可能是從顆粒劑單位下來的，很可能已經提取過了的，那個藥渣沒有變形，仍然跟原來一樣的，拿出來再給人家重新制一制，從外表看不假，也不錯，你要嘗沒有味道。

　　所以我講，有了好的中醫要有好的中藥，有了好的中藥，要有好的炮制方法，這樣中醫中藥才能夠真正地向前發展，缺一不可。

【歷史現場】

　　瞿立建的一個外甥女婿得了全身肌無力，跑了全國好多醫院，難以看好。

　　瞿立建介紹說：他找到我說：舅舅，你搞中藥搞了一輩子了，你看有沒有辦法，找一個好中醫幫我看一看。我找了南京市中醫院的劉永年主任，我就打了個電話，我說我能不能到你家里來，他說好，你到我家來。我帶著病人到劉永年主任家，他開了方子，一共不過十幾味藥，最大的量12克，就這么十幾味藥，還不貴。我配好了，給我外甥女婿寄過去。我外甥女婿吃了幾年，現在完全好了。

　　【采集時間】2024年8月26日上午、8月30日上午

　　【采集地點】南京市常府街棉鞋營24號、廣州路189號

　　【采集整理】南京市中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