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蘭州,喝罐罐茶是可以從早喝到晚的。
圍爐煮茶,一爐火,一縷煙,一杯茶,三兩好友,即可徹夜長談。
罐罐茶:星漢西流夜未央
文 | 呂峰
大風呼嘯而過,黃土漫天,天地一片渾黃,這是我心中對大西北的印象。
庚辰年秋,參加尋訪黃河源活動,行至蘭州,我因身體原因,只能原地休整。
休整期間,徹底顛覆了我對大西北的刻板印象,一顆心亦為之動容。
借居蘭州,只有兩件事可做:一是沿著黃河溜達,從早到晚;二是喝罐罐茶,亦從早到晚。
不到黃河心不死,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幼時,父親動不動就念叨黃河,我覺得黃河實在是了不得。想象中,它如巨龍匍匐,它波浪翻滾,它洶涌澎湃。
然而,蘭州的黃河靜謐、內斂,像田野上累極了的母親,臥于藍天白云之下,平和、從容、安詳,只有喃喃的水聲低訴著千年不息的秘密!
在河邊溜達,早晚為宜。早上有晨曦可沐,黃昏有夕照可洇。初陽下,黃河若一把彎刀,光芒閃耀,常有鳥兒從河面飛過,像是云雀,叫聲清脆,如鋼琴的彈奏。它像受到某種昭示,昂首云霄,越飛越遠,越飛越高,我的目光一直緊緊跟隨,直至它消失天際。
黃昏,夕陽像守財奴,悄悄藏起最后的金子。陽光一縷又一縷,像一條條細長的腿,在河面跳舞,雍容華貴。
溜達的次數多了,我結識了黃河邊的筏子客。筏子客姓張,五十余歲,像極了我的父親,發花白,臉黝黑,眼睛被皺紋簇擁,手指關節粗大,手背青筋突暴,掌上的紋路如刀刻。
沒客人時,他坐在河邊喝茶,像一尊老去的泥塑,仿佛只要一陣風吹來,即會破碎開裂。茶是罐罐茶,一籠火,一撮茶,一個茶罐,兩只茶盅,三五個紅棗、桂圓,即他喝茶的全部家當。
罐罐倒上水,在爐子上燒。爐子為鐵鑄,可同時在爐邊烤棗。
水開了,棗也烤好了,將茶葉和烤好的棗投入罐中,繼續煮,很快,湯沸,香逸,溢出的水,“刺啦刺啦”地響。湯色如中藥,濃而稠,香氣迷人又誘人,其釅味勝過烈酒。
罐罐茶需趁熱喝,我一飲而盡,茶氣浸透周身。喝罐罐茶,綠茶、紅茶、黑茶均可,隨個人喜好。張伯喜歡喝陜青茶,煮后,苦味濃郁,其味可在舌尖上停留許久。
罐罐為瓦罐,由陶土燒制而成,形狀各異。罐罐本為褐色或黑色,加上經年的煙熏火燎,小小一物,有了煙火歲月的蒼茫。
我喜歡土陶,《周易·系辭》中說:“安土敦乎仁,故能愛。”土是能給人安全感的物質,經水的攪拌,經火的纏綿,即可燒出陶,這是人近乎本能的創造。
燒窯,動人之處在于窯變。三分人力,七分天意,有不可預料之驚喜,那亦是大自然的手筆,產生的美獨一無二。
罐罐茶有提神醒腦之用,喝了它,干活兒才有勁。
在張伯的印象中,他的祖輩、父輩早上起來即生火、燒水、搗茶,同時在爐邊烤饃,七八片饅頭干,即為早上的吃食。邊吃邊喝,很是享受。吃飽喝足了,方下地干活兒,或去黃河邊擺筏子。
到了晚上,才有余閑,好好地喝一罐茶。此時,喝茶方是消遣。柴火燒得“噼里啪啦”,臉烤得紅彤彤的,不時地打著瞌睡,極為愜意。
“吹牛皮,渡黃河”,皮筏子是黃河特有的擺渡工具,以牛羊皮為囊,充氣、扎縛、捆綁而成。彼時,人、牲畜、生活用資均通過筏子往返兩岸。
皮筏子是張伯的祖輩、父輩以及他謀生的工具,他大半輩子的時光也是在筏子上度過的。
在黃河邊擺渡皮筏子需諳熟水性,需有膽有識,需從容不迫,否則,萬萬不行。舊時,許多筏子客將命丟在了黃河的急流險灘中。筏子客作為一種生存方式的寫照,飽含著艱辛,也顯示著堅韌。
后來,皮筏子漸褪去擺渡工具的身份,不過游客來了,免不了要體驗一番。遠望,人與筏渺小成黑點,像一只在風浪里掙扎的螞蟻,似乎一個浪就能將它吞噬。近了看,皮筏子隨著波濤的起伏,顛簸而行,讓人提心吊膽,實則四平八穩,有驚無險,頗有些“我自端坐,任他風浪”的味道。
張伯是多年的老把式,險灘急流,驚濤駭浪,全在他的篙下化險為夷。坐于其上,河水從筏子的空當穿過,一伸手,一抬腿,即能撩到黃河水。
一天晚上,我宿于張伯家里。飯是在炕上吃的,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洋芋擦擦,一盆燉小雜魚,一大碗羊雜碎,一筐苞米面大餅子,再加上一壇子高粱酒。
兩杯酒下肚,我就半醉半醒了,也不知何時睡去。醒來,已是夜半,我鬼使神差地走出屋子,走到夜幕下,任如水的月光覆蓋、洗滌,在千萬座黃土塬的默視中,俯身趴在黃土地上,傾聽著土地的心跳,感受著土地的體溫。
夜涼,月亦冷。回到屋子里,無絲毫睡意。張伯正在燒水煮茶。對著秋月,我邊喝茶,邊神游。
張伯見我對著月亮發呆,問我是不是想家了。我亦奇怪,不知為何看見月亮總起思鄉之情。可能是因出生在月光下,我對月亮有著莫名的親近與熟悉。
張伯唱起了花兒,同白天的花兒相比,晚上的花兒更能打動我。那聲音發自肺腑,亦來自土地深處,夾帶著黃土的腥甜味,聽得我心里潮潮的、潤潤的。
火盆、火爐、火堆都是親切的、溫暖的。在茹毛飲血的年代,人的一切活動均圍著火展開,烤火、燒水、煮飯、煮茶、熏山中野味,等等。
對燒火,我是不陌生的,或者說是熟悉的。舊時,家里的灶臺大大的,四四方方,里面嵌著一口大鐵鍋。春夏秋冬,年復一年,大鐵鍋在烈火中背負著一家老小的日常,聯系著一家老小的冷暖饑飽。
燒柴最怕濕柴,柴沒干透,煙從灶口里“突突”地往外打,如火炮,嗆得人咳嗽,咳嗽得頭暈。
張伯的院子里堆滿了壇壇罐罐,有喝茶的罐子,有腌咸菜的壇子,有盛糧食的大缸。它們于我,也是親切的。
幼時,一日三餐都靠咸菜下飯,咸菜壇子的存在如同鍋碗瓢勺。壇中之菜隨時節而定,春天只有香椿、青菜等寥寥幾種,夏秋兩季可選擇的腌菜就多了,夏天有辣椒、黃瓜、苦瓜、大蒜、洋姜等,秋天則以蘿卜、白菜、雪里蕻、芥菜等為主。壇子里時時都有咸菜,這樣的、那樣的,隨吃隨取。
罐罐茶是初時煮茶法的延續,可佐證《茶經》之記載:“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
圍爐煮茶,一爐火,一縷煙,一杯茶,三兩好友,即可徹夜長談。
眼前的罐罐茶讓我有些恍惚,朝代更迭,塵世滄桑,人更是微塵中的一粒,在時間的大風里來了又去,與之有關的人也漸如煙云消散,唯有一罐茶延續了初時之法,有初時之味,有初時之感受。
用得久的罐罐,有歲月沉淀下來的醇熟,哪怕是只燒白水,亦有直面而來的漫天芬芳,任何人都不會無動于衷。
喝罐罐茶,可聽沸水之聲,其聲如奔雷,如海浪拍天,如暴雨滂沱,亦如遠方山丘上,松濤陣陣。陸羽說煮水有三個階段:水面起小泡,沸如魚目,此為一沸;水面小泡如涌泉連珠,此為二沸;壺中沸水如騰波鼓浪,此為三沸。有的茶,一沸即可,有的茶則要二沸、三沸。
從蘭州離開時,張伯送了我一個罐罐。回到家,用它來喝茶,總覺得差些味道。可見,對喝茶而言,情境何等重要。
想著,何時再去大西北,再聽一曲信天游或花兒,再坐一次皮筏子,再喝一次罐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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