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善德，自幼便立志到長安，二十四歲，入職司農寺上林署，成為諸多飄蕩在長安的浮萍之一?！?/p>

暑期檔影片《長安的荔枝》里的這句臺詞，恰好也是該片導演、編劇、主演大鵬的人生寫照：

大鵬名為董成鵬，自幼便熱愛文藝，二十二歲入職搜狐娛樂頻道，成為諸多漂在北京的逐夢人之一。

李善德42歲這年，為了能“一騎紅塵妃子笑”，接下九死一生的送鮮荔枝重任；大鵬也是在42歲這年，開始拍一部何謂“無人知是荔枝來”的重量級IP大片。

二十年恍然一夢，昔日的東北小鎮青年，已成為商業喜劇領域的翹楚。

壹

來時路：從小鎮青年，到“屌絲男士”

莊子說，若風之積也不厚，則鵬“負大翼也無力”，更遑論“直上九萬里”了。

只是這股風，對大鵬來說，積蓄太久，來勢洶涌，險些將他傾覆。

小學第一天，全班齊唱《上學歌》，大鵬不會唱，這讓他很自卑，“第一次感覺自己可能比別的孩子缺了點什么。”

缺了什么呢？

評劇演員的母親，因胃炎離職，赴各地看病，幼年的他，總是被迫寄養在一個又一個親戚家；既窮且困的家庭，買不起玩具，只能自己撿螺絲、釘子，給它們起名編故事；無房可住，遂搬去父親所在機械廠的鍋爐房，于大澡堂睡了兩年；這個小孩從沒上過幼兒園，自然不會唱“太陽當空照”。

大鵬自傳性作品《在難搞的日子笑出聲來》

上學第一天就輸了。

大鵬不甘心，日后他便想盡辦法出風頭，學各式本領武裝自己，因為他“渴望被關注、被發現、被認可”。

這些本領涵蓋：武術，小提琴，畫畫，相聲，模仿秀，寫文章。其中，他最偏愛，最想證明自己的，還是唱歌。

初一自學吉他、作詞作曲。初三拿磁帶錄制專輯《標準戀情》。高一組第一支樂隊，在家鄉集安辦演唱會，宣傳海報自己設計，門票2元一張，來了數百人，“很不成熟，但無與倫比”。之后，又組建第二支樂隊，最火時，辦過上千人演唱會。

少年大鵬，出自《夢想的路，我們全力以赴》

大學就讀于吉林建筑工程學院，但無心建筑，還是癡迷樂隊，各地串演，網絡興起時，在聊天室唱歌，一度與唱《丁香花》的唐磊齊名。

畢業之際，他辭去老師推薦的工作，拒絕本地工作單位的邀約，不顧一切地投入到明星夢上。

21歲，簽約唱片公司，專輯制作費15萬，得他出。沒錢，借遍親戚，攢了三萬八，倒欠公司十一萬二，一旦違約還要賠付50萬。

結果，他被騙了。

父母沒有責怪他，他因此“更加難過”，“一度非常自卑”。但不死心，決然投入北京，繼續音樂夢。

《煎餅俠》劇照

下火車便去參加電臺主持人海選，被學歷卡死；去后海酒吧挨家詢問是否要歌手，慘遭拒絕；幸好還有“C計劃”——赴京前，他給北京所有音樂相關公司投遞簡歷。最終，搜狐錄用了他。

其實，這是一個臨時工作，將上百首歌曲轉錄成數字格式。工作一完，就可能被辭退。但大鵬不甘心，熬夜加班，超速完成，且分門別類歸檔，讓領導大吃一驚，方才成功進入實習期。實習后轉正，一干十幾年。

此后的大鵬，高度“自卷”——自己“卷”自己，“卷”得近乎狂熱：

做網頁編輯，別人是粘貼復制新聞，他逮著機會就精編、做專題、甚至原創寫稿。

做明星聊天室主持人，一人包攬“邀請明星，寫采訪提綱，布置演播室，主持節目，整理聊天實錄，剪輯視頻，發到網上并推廣，維護論壇”的全部工作，采訪了“整個”娛樂圈。

2006年，搜狐要革新，大鵬有下崗危機，以“廢物利用”的自貶姿態，爭取到一個不需要公司投入什么的節目《大鵬嘚吧嘚》——自己找選題，寫稿，主持，剪輯，發布，推廣。

節目錄制數年，職業前景燦然，但他仍存“藝人夢”，遂舍棄幾十萬股票期權，成為搜狐的簽約藝人。而后，當話劇演員，主持綜藝節目，參加《百年大咖秀》，拜師趙本山，直到某天，看到大火的德國喜劇《屌絲女士》，他有些自責：

“自己作為互聯網內容的制造者，忙活了這么多年，應該是最了解網民口味的啊，為什么沒有想到這樣的創意？”

說干就干。

這種網絡短劇，以明星為核，他便厚臉皮邀請明星，抓住一切機會去“蹭明星”。一集短片，背后是二三十個劇本比稿，還要找各類觀眾進行評級反饋；為了節約明星時間，每次都會提前反復排練機位、走位。最終共有103位明星客串。

“我要捧紅我自己！”大鵬說到做到?！秾沤z男士》四季總播放量超過36.5億次。他徹底火了。

貳

藝人路：從《煎餅俠》到《長安的荔枝》

《屌絲男士》大爆，諸多電影制作公司欲將這個現象級IP改編成電影。作為該劇的靈魂，大鵬肯定要參與其中。

起初，公司寫了幾個大綱，故事不錯，但為什么是他演，而不是其他喜劇演員？這個問題懸而未決，劇本一拖再拖，眼看版權到期，公司干脆放手，要他自己寫故事，“你怎么拍網劇，就怎么拍電影”。

大鵬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那就是大鵬本身，由大鵬飾演大鵬。他與《大鵬嘚吧嘚》《屌絲男士》的編劇之一蘇彪合作，寫了一個過氣網紅大鵬，想拍電影，又不知道怎么拍，遂坑蒙拐騙各路明星完成一部“煎餅俠”的超英故事。

2015年暑期檔，電影上映，大鵬拼命跑路演，做地推，造話題，制作成本800萬，最終票房11.6億。大鵬篤信這是中國電影史上投資回報率最高的電影之一。

但《煎餅俠》也讓大鵬吃了“苦頭”。票房豐收，制作卻粗糲，暴得大名，人又被群嘲，更有網友喊話“現在什么人都能當導演！”

大鵬倍感受挫，卻也“因禍得?！薄都屣瀭b》將他從網絡平臺推向電影市場，他順勢以演員之名，學習各大導演如何調度、運作劇組。這份導演名單有馮小剛、周星馳、徐克、王家衛。

大鵬參演周星馳、徐克作品《西游伏妖篇》

“偷師”回來的大鵬，決定兌現2015年的一次“心動”。當時，電影局組織幾位導演赴美學習。他在混錄棚看到一部音樂人傳記電影，大受觸動，暗下決心“拍一個音樂電影”。

這部《縫紉機樂隊》，承載了大鵬對他整個青春的回望和遺憾，使命與夢想；他以“無路可退”的決心，全力以赴地拍攝，花數百萬建造一個吉他雕塑，招募5000群演，拉來中國搖滾的代表人物和各路明星，只為那永遠不死的搖滾。

本以為，這部制作更精良、更正規、更像“電影”的電影，要勝過《煎餅俠》，結果，苦心之作換來的卻是批評，甚至謾罵。

由于《煎餅俠》的成就德不配位，連累了《縫紉機樂隊》的口碑和外界對大鵬的看法。

這是命運設計的“債務”，仿佛他過早地借貸了未來的聲譽和票房，必須在此刻接受透支的懲罰。

大鵬破防罵人、誠懇道歉、賣力宣傳，都沒能挽回《縫紉機樂隊》的頹勢。他只能后撤一步，繼續以演員的身份，沉潛各大劇組“刷經驗”，參演過《鋌而走險》《受益人》等諸多影片。

當然，善于“自卷”、自尋出路的大鵬，并未停止創作。他用了四年時間，拍了一部文藝片《吉祥如意》。他用虛實結合的電影手法，剖開自己的心與腹，揭示中國家庭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大鵬幾乎將自己獻祭出去，才完成這部電影。而《吉祥如意》也徹底償還了他的“欠債”。

從此，沒人說他“不配”，說他是那個“什么人都能當導演的”的“什么人”。

之后，大鵬一如既往地去名導影片里“刷臉”，參演陳思誠、陳建斌、程耳等不同導演的風格之作，同時還在籌備自己的新片。

2023年，上海電影節之夜，大鵬憑借《第八個嫌疑人》的顛覆性表演斬獲影帝，頒獎結束后，他又匆匆趕往另一現場，參加自己導演的《熱烈》的映后現場。

這戲劇性的一幕，讓人驚覺：那個被人群嘲的大鵬，早已扶搖直上，直沖云霄了。

《熱烈》是他2023年上映的第二部導演作品，在此之前，他導演的《保你平安》票房口碑雙豐收；以及在《第八個嫌疑人》之前，他在《無名》中飾演的唐部長，也備受贊譽。

這一年，他的收官之作是《年會不能停！》，職場牛馬反內卷的故事打動無數網友。2023年，誠可謂之“大鵬年”。

兩年后的今天，他參演《醬園弄·懸案》，推出第六部導演作品《長安的荔枝》，與劉德華并肩走紅毯。這樣的實績，恐怕是昔日那個到處“蹭明星”的網劇導演，哀求攝影師多給自己一點鏡頭的網絡聊天主持人，想都不敢想的。

叁

導演路：從一己之情懷，到社會之思考

《長安的荔枝》以豆瓣7.7的評分，暫居今年國產真人商業片口碑之首。

評分高于《長安的荔枝》的，都是動畫片

影片改編自馬伯庸同名小說。早些時候，雷佳音、岳云鵬主演的同名劇集已上線。大鵬的改編，較之劇版，去蕪存菁，詳略得當，實拍的誠意和鏡頭語言的設計，被觀眾贊為馬伯庸影視化的最佳改編，也是大鵬導演生涯的最佳電影。

很多名導的巔峰之作，往往出現在他的創作早中期。大鵬卻不是這樣，《煎餅俠》不及格，《縫紉機樂隊》6.6分，再到《吉祥如意》《保你平安》7.6分，《熱烈》7.1分，《長安的荔枝》7.7分。

大鵬 圖據視覺中國

整體上，他在從粗制濫造趨于成熟，從游戲之作趨于商業大片，從個人情懷趨向社會思考。尤其是他作為一名喜劇導演，其創作方法論呈現出兩條鮮明的軌跡變化。

其一，對喜劇配角的調配。

《煎餅俠》里的明星五花八門，人數最多，但都是《屌絲男士》式的段子化呈現，并不遵從電影的創作規律。這種毫無節制地亂用明星，暴露了大鵬創作上的乏力。

《縫紉機樂隊》里同樣有東北、相聲、偶像、明星演員，但已經能夠服務于音樂逐夢這個大主題。再到《保你平安》，喜劇配角繼續擴容，增添了脫口秀、綜藝、唱跳偶像等各色演員，雖有惡搞情節，但都是電影用來取悅觀眾的“游戲環節”，是卓有成效的編劇手段。

最后是《長安的荔枝》，大鵬還在擴張喜劇陣容的版圖，付航、賈樟柯、大冰、馬伯庸、樊登等，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神奇的是，大鵬對如此一大幫非職業演員的調配，用的手法是藏起來成為人物，而不是故意暴露以博人一笑。

他開始謹慎又克制地使用演員，務求他們不破壞“大唐牛馬送荔枝九死一生”的悲情語境。這是大鵬的蛻變與成長。

其二，作為電影導演的表達。

起初，以大鵬飾演大鵬，是對自己的藝人經歷和青春往事的一次回顧，一場戲謔，一個玩笑；接著，他回應情懷、夢想和“讓自己從小鎮青年變成互聯網明星”的來時路，于是拍攝了《縫紉機樂隊》。

這兩部作品都是在講述自己。

直到《吉祥如意》讓他無意中做到了“推己及人”——他撕開的是自己家庭的傷口，結果卻打動了無數異鄉的觀眾。大鵬似乎從中獲得了一個“是時候關注并講述其他普通人”的頓悟時刻。

于是，《熱烈》展示逐夢青年的不易，《保你平安》拼死證明一個女孩的清白，《長安的荔枝》講述職場打工人曾有過的荒唐境遇和心酸經歷。

這些表達，仍有層次區分。

在上一部作品《保你平安》中，大鵬的思考是軟弱的，他只敢為一個潔白無瑕的姑娘做辯護，而回避了所有的道德曖昧地帶；可是到《長安的荔枝》，也許是受益于馬伯庸的文本和古代題材的安全性，大鵬竟然讓一個小人物，直面整個王朝傲慢、自私、冷血的權力真相，并戳穿盛世外衣下的百孔千瘡。

《長安的荔枝》的結尾，寄托了大鵬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深刻詮釋。作為從業十多年的導演，這點表達，誠為可貴。

最后，不得不說，大鵬的人生就是一部精彩的電影，而這部電影還在繼續，且導演永遠是、只能是大鵬自己。

文/李瑞峰 編輯 蔣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