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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鳶:太平洋(附創作談和本期作者苦子短評)丨天涯·新人工作間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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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點擊封面,即可下單

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天涯》堅信,無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保持出色的創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天涯》近兩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我們將陸續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

李知鳶


作者創作談

再見了,弗洛伊德

有陣子我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就是但凡我能將正在構思的小說的情節用一句話概括出來,我就可以開始寫這個故事了。一開始我用來概括這篇小說(我不知道能不能說“這篇小說”,修改太多,簡直是忒修斯之船悖論)的句子是:“曉珊的母親病重瀕死,這令她心生死亡驅力,后來她跟一個男生約會時,這種驅力摧毀了他們的關系。”我覺得這很深刻,很完整,于是我立刻寫了起來。

我沒有寫完,我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那陣子我一看到word文檔就難受,甚至轉頭構思起了另一篇小說。我知道這不是因為我有ADHD,而是因為我正在寫的這篇小說是存在巨大漏洞的。把寫了一半的小說擱置到一邊,我想了很久,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主題先行,還有就是太迷信弗洛伊德了。很多作者在剛開始寫作時會給自己找一個精神導師,我找的就是弗洛伊德。死亡驅力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和戀母情結戀父情結一樣,因為太穩定、太無形,其實是無法被我這種人真正理解的,但難以理解的東西總是特別具有吸引力,仿佛理解了它們就征服了真理。換句話說,我把弗洛伊德的這些理論當成我的寫作母題只是因為它們聽起來很厲害,而不是因為它們引起了我的共鳴,激發了我的表達欲。每天嚎兩句“我不想活了”,那不是被死亡驅力附身了,相反會這么做的人肯定特別怕死。

接下來我意識到,我真正感興趣的正是這種歸納起來不太好聽的人類特質,怕死啊,窩囊啊,自戀啊……我想寫“一般市井小民”,并且有信心寫好。就這樣,我保留了約會情節和那位生病的母親,為我的女主角拂去死亡的陰影,為她和約會對象的關系破裂找到了新的理由。“有的人只有在一段關系里占了上風,才會開始享受這段關系。”我想要在這篇小說安放的就是這個。

苦子


同期作者短評

困境的海洋

讀完這篇小說,我首先想到的是人的困境,或者準確一點,是現在年輕人的困境。

首先是生存困境的表達。在小說里,曉珊的文案工作異化成了一種體力勞動,曉珊感覺自己成為了機器,她極其不理解這樣的工作。為了有一份合自己心意的工作,曉珊選擇辭職備考研究生,來突破這種困境。但這實際又是對學歷社會的一種無奈與妥協,因為不提升學歷“她就不可能找到合她心意的工作”。這種困境的表達,展示了當代年輕人普遍的就業焦慮,即學歷或知識無法轉化成體面的有尊嚴的生存資本。

家庭也不是曉珊的避風港,而是一種充滿愧疚,病痛與情感勒索的壓力場。曉珊與母親的關系變得微妙復雜,母親成了困住曉珊的桎梏。曉珊出門看電影時,母親急切地讓曉珊回家,當曉珊憂心忡忡地趕回家之后,母親卻在氣定神閑的看電視,并沒有緊急情況;曉珊出門見張超時,母親與她的爭吵;平時生活中,母親抓住一切機會讓曉珊產生愧疚感,將自身的種種不幸歸咎于曉珊。這些情感勒索,構成了家庭困境。不過母女之間的關系是既有斥力也有引力,母親一方面想控制女兒,另一方面又希望女兒能變得漂亮,成家立業;曉珊一方面想要逃離家庭環境,想要天天跟母親冷戰,另一方面又因為感情與責任,而對母親悉心照顧與體貼忍耐。小說中這種家庭的困境,直擊社會中面對父輩的“愧疚式教育”而選擇隱忍與寬恕的年輕一代。

曉珊與張超的一場充滿尷尬的約會,暴露了他們倆從飲食到愛好到觀念的差距。當他們的氣氛剛開始曖昧時,就以一個荒誕可笑的“吻”收場了。曉珊在對情感渴望的“進”與受挫后防御的“退”這兩者之間的跳動構成了一種情感困境。

小說的結尾,母親對曉珊說自己睡了一天。兩人的表現極其平靜,但這種平靜的背后是內心無限焦慮的結果。所有的困境疊加起來就像找不到的公交站,游不出的太平洋。但在這種茫然與困境中,我們仍可躍躍欲試。

太平洋

李知鳶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沒有暖氣,就算把窗戶全部封死也無濟于事。到了下午,窗戶便會蒙上一層水霧,削弱本就寡淡的日光,使得房間里昏暗無比。起水霧的窗戶總會讓人萌生出在上面寫寫畫畫的沖動,但曉珊每次都想不出來能寫些什么。如果她有喜歡的人,她就可以把對方的名字寫在上面。有一次她寫下一句“一切都會變好的”,寫完之后感到很滑稽,因為她從來不是一個稱得上樂觀的人。

唯一的辦法是開空調,但那也不管用,家里唯一那臺空調的制熱本領遠比不上它的制冷本領。有時候空調開了幾個小時,房間里依然寒意彌漫,只有靠近天花板那塊空間是溫暖的。如果是雙層床,有人睡在上鋪,那么可能這個人是能夠感到暖和的。

“把空調蓋打開,看看里面是不是被灰堵著了。”有一天母親對曉珊說。說這話時,她斜著身子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又在被子上蓋了層羽絨服。半年前她查出了慢阻肺,那之后就一直念叨著要到南方去。她的意思是最南的地方——海南、廣東。母親說,這就得指望曉珊在海南找份工作,再把她接過去了。這不算是什么過分的愿望,但曉珊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是無法替母親實現這一愿望的。她寧愿母親說的是讓她找個海南本地人結婚什么的,這樣她就可以在心里大聲駁斥她,把她的話當作耳旁風了。

曉珊搬來凳子,踩上去,將空調的插頭拔掉。她費了很大勁打開空調外殼,聽見“咔嚓”一聲,像是有什么零件斷掉了。空調濾網積了厚厚一層灰,曉珊屏住呼吸,用拇指和中指捏著兩邊將它取下來。“看吧,這么臟,以前就說過讓你打開看看,你非不聽。”母親在身后說。

“我不知道這個可以拆下來嘛。”曉珊說。

“我每天就呼吸這些東西,不加重才怪呢。”

曉珊聽見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接著是把一口痰吐進垃圾桶里的聲音。每一回,曉珊都忍不住覺得,母親是在蓄意制造這些聲音,不然它們不會來得如此合乎時宜,母親也不會表現得如此夸張。這位母親——無論是下意識地還是出于什么原因——總是抓緊一切機會讓女兒產生愧疚感。因為她,她才獨身這么多年;因為她,她才從電瓶車上摔下來受傷;因為她,她才在做菜時險些切掉一根手指。因為她,都是因為她。

“越來越不行了啊。”母親說,“不過你要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我也就不害怕了。”

“不害怕什么?”曉珊問。她想要逼母親說出那個字。母親總是暗示性地提到死亡,卻出于迷信從不觸及“sǐ”這個音節。

“不害怕你未來沒有著落了啊。”

“總有辦法的。”曉珊說,“你也不用多想,醫生說了不是很嚴重嘛。”

“會越來越嚴重的。”母親說。

“不會的。”曉珊抓著濾網跳下板凳,離開臥室。她要去衛生間把濾網刷洗干凈。她討厭母親說什么自己活不久了之類的話,畢竟,就算死亡真的降臨,她也是唯一一個會為母親的離去惋惜與悲嘆的人,可是母親卻一點也不把她當回事。她覺得,對于所謂的死亡,母親只是將它掛在嘴邊,卻并沒有真正理解過它。理解死亡的意思不是說必須消沉、絕望,曉珊不想看到母親這樣,她想看到的是,在逐漸逼近的生命的終結面前,人拋下頭腦中所有的庸俗想法、所有咄咄逼人的斗爭念頭,變得溫和、開明、心緒平靜。也許是因為生病,母親的話變得少了很多,然而她的每一次開口都讓曉珊沮喪。比如說,她比以前還要熱衷于批評曉珊的外形,對她頭發的長度、衣服整潔與否無比在意,或者以一種隨意又帶著些許惡意的口吻提起她的黑眼圈、微駝的背和手臂上的肉。“你該鍛煉啦。”母親說。曉珊知道她的真正意思是“你要是再漂亮點就好啦”。

曉珊二十三歲,在她過去的生命里,的確出現過一段非常在意自己漂亮與否的時期。現在她不再這樣了。部分原因是她掌握了一些化妝技巧。為一張臉賦予新的光澤和色彩,使之在他人眼中看上去漂亮或者具有個性,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擅長這件事。那之后,對她而言,漂亮就成了一種仿佛是存放在口袋里的東西,可以在需要它的時候拿出來。她嘗試做過美妝博主,但也許是因為可用的設備只有手機,拍攝出來的視頻不如那些使用攝影機的博主的那么清晰,反響寥寥。

現在的她做著一份文案工作,一份她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工作。她總是遇上有許多要求,并且這些要求往往很細致的甲方,她不明白,既然他們這么了解自己想要什么,為什么不干脆自己動筆寫?她感覺自己像臺打字機器,從事的是體力勞動而不是腦力勞動,本質上跟在餐館洗盤子沒有區別。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離曉珊的家不遠,如果起得夠早,步行去上班也不是不行。公司對面是一條極熱鬧的小吃街,每個工作日的上午,曉珊都會在電腦前思考中午吃些什么,那是一種耐心選擇的快樂,因為沒吃早餐而空空如也的胃袋期望著一場美妙的慰藉。很多時候曉珊回了家也不愿意做晚飯,就會在小吃街買好兩個人吃的東西帶回家去。她會盡量選擇清淡的食物,但那些病人理應忌口的,諸如海鮮一類的食物,還是偶爾出現在她帶回家的晚飯里。母親作為這副病軀的主人,卻比曉珊這個旁人更容易忘記在飲食方面的禁忌,去一趟超市回來,會看到她的購物袋里出現鹽瓜子、泡椒鳳爪、麻辣小魚。

“三歲小孩都不吃這些東西了。”曉珊說。

“我喜歡吃嘛。”母親說。說這話時,她噘著嘴,仿佛一個受寵的孩子。曉珊冷淡地看著她,她卻絲毫沒有察覺。她笑著伸手拍了曉珊一把,讓她去廚房燒壺開水。曉珊不明白,母親是如何做到一邊攛掇她成家立業,一邊時時刻刻都如此依賴她的。有一回,曉珊去電影院看一場下午六點鐘開始的電影。看到一半,手機振動,是母親發來消息,讓她趕緊回家一趟。滿心擔憂地回家之后,曉珊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氣定神閑,不像是陷入了任何一種麻煩的樣子。

“怎么了?你讓我回來。”

“我今天想洗澡。”

“你已經洗了嗎?”

“我怕我一個人在家里摔跤,廁所地有多滑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快去洗。”

“等一下,我把這集看完再說。你出去干嗎了?”

“看電影。”

“好看嗎?”

“挺好的。”

“對了,我不是讓你帶包煙回來嗎?”

“你瘋了。”

這家書店坐落于一個斜坡上,被鐵欄桿和茂密的樹叢包圍,宛如一座私宅。這是一家有著一整層閱覽區的書店,除此之外,在其他樓層也分布著可供人坐下來閱覽的席位,有的是與桌子配套的座椅,有的只是鋪在寬闊臺階上的一張坐墊。想要入座是不需要消費的,正因如此,你能看到各色各樣的人在此駐留,書店內部儼然一家大型的救濟院。曉珊相信,如果這家書店并非位于一個如此僻靜的地方,里面一定會人滿為患的。

那一整層閱覽區,曉珊像大多數人一樣管它叫自習室。曉珊加入了一個聊天群,其中的成員都是經常來書店閱覽區占座的人,“大多數人”指的就是他們。通過他們的對話,曉珊得以了解到當天閱覽區有沒有空位可坐,如果沒有,曉珊轉而就會到附近商場里的一家咖啡館去。自從辭掉上一份工作,曉珊就開始準備十二月的研究生考試了。還在大學里上學的時候,她沒有考慮過考研究生的事情,她只想盡快工作,盡早賺到錢。而現在她意識到,倘若不繼續讀書提升學歷,她就不可能找到合她心意的工作。她指望去報社工作,或者去圖書館當個圖書管理員,這是她作為一個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能想象出來的最好的工作了。

幾個月前,曉珊找到了這個地方,之后幾乎每天都會抱著學習資料來這里待上半天。只有待在自習室的那幾個小時,她的注意力是能夠集中在學習資料上的。與在家不同,自習室里很寬敞,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咖啡香味,桌子和椅子的高度十分符合人體工學。人們偶爾從書本中抬起頭,所看到的景象也是優雅精致的。“一切都布置好了,盡管努力吧。”這就是自習室的環境向人們傳達的信息。相反,糟糕的環境只會讓人想方設法地自娛自樂。不管怎么說,曉珊感到她有必要每天到自習室去。一旦一天中有一段時間是忙碌的,它便會在剩下的時間里成為你沒有虛度光陰的證據,減輕你的焦慮和自責。

這天,曉珊剛坐下,就瞥見不遠處有張熟悉的臉。曉珊打量著他,直到他的臉和她記憶中的一張面孔對應起來。張超,對,就是這個名字,她初中時的一位同學。這里的大部分人面前的桌上擺放著筆記本電腦或各種學習資料,而他的面前是一本淺紅色書皮的書。他用五根手指將書固定在他閱讀的那一頁,另一只手托著頭。他讀得很專注,能看見他的嘴唇翕動著,在追隨書上的字句。

很快,一些與他有關的記憶涌上心頭。他不只是她的一位同學,可以說她曾經暗自喜歡過他,雖然那喜歡只維持了很短暫的一段時間。在初中時代,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曉珊就會挑一個在校園里能見到的男生來喜歡,有時候是她的同班同學,有時候甚至是食堂阿姨的兒子。這讓現在的她想想就感到很不可思議——怎么會那么容易對現實生活中的人產生好感?對此唯一的解釋是,這是她為了使上學這件事顯得有樂趣可言而想出的一種辦法。

也許是因為注視了他太久,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抬起頭看向她,她沒有躲避他的目光,一股突如其來的勇氣使她選擇與他四目相對。她看見他笑了。接著,他低下頭,繼續讀他的書。

丟失的注意力像續不上的夢,曉珊繼續看書上的題目,卻怎么也沒法把一行字連成一個句子。她想起她對他產生好感的契機,那是一次在班上舉辦的辯論賽,她不記得是什么辯題了,只記得正方反方各五人,其中就有張超。比賽過程很隨意,臺上的人一笑場,臺下的人就跟著笑,一來二去就沒什么流程可言了,原本站成兩列的辯手逐漸聚攏成一個圓圈。他是所有辯手中看上去最絕望的那一個。“也許你說得對。”這是他在這場辯論中最常說的一句話。沒有人比他更緊張兮兮,也沒有人比他更容易動搖了,整場比賽下來,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在不斷地被對方辯手說服,然后被己方辯手拉回來。

現在呢?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缺乏信念感嗎?當然,你不能根據一個事例就斷言一個人在某個人生階段有著怎樣的性格。她對他只有單方面的、一廂情愿的印象,因為那三年他們根本沒說上過幾句話。

再抬頭時,他已經不在原來的座位上了,她感到有些失落。她繼續做題,直到在這里待夠了時間。接下來她打算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家做晚飯。

她在門口碰到了他,他沒有離開,在門口踱著步子像等人。現在,她才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沒什么變化,神情相比起初中那時舒展了很多。他看見她,停下了腳步,問:“那個——倪曉珊?對嗎?是你嗎?”

“是我。”她佯裝輕快地說。他不會是在等自己吧?

“我記得你,啊,你那時候頭發是自然卷,教導主任有次來巡查,非說你燙了頭。”他說。

“是啊,之前我還拉直了,這陣子沒打理,又卷了。”

她忽然沮喪地想到,也許這就是中學時代她給所有人留下的唯一印象:一頭亂糟糟的卷發。

“不錯,已經直了很多了。”他說。接著,他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他用手撥了撥后腦勺的頭發,說:“那個,你知不知道我們語文老師和物理老師的事?”

“怎么了?”她問。

“好吧,我以為你會知道更多……其實我也只是聽說過一點。就是,他們在我們那屆畢業五年后,各自離婚然后結婚了。”

“是他們兩個結婚了對嗎?”

“對。后來他們都沒有在十七中教書了,是被開除還是自己主動辭職我也不知道。”

有從書店出來的人撞上了他,他跟那人道歉,接著示意她跟他一起離開這里。他們邊走邊聊。他沒有告訴她更多信息,接下來的討論圍繞著他們對兩位當事人那點可憐的了解展開。他努力回想兩位老師僅有的幾次交談,抱著偵探的心態從中尋找戀情的蛛絲馬跡。曉珊心不在焉地聽著,對她來說,有意思的不是這個。暗度陳倉,暗通款曲,什么嘛,還不如想象兩個人此前只是普通同事關系,這樣的話,后來發生的事情就充滿了美妙的宿命感——你永遠想不到你會跟誰墜入愛河。

“很神奇啊。”她說。

“你覺得神奇?”

“嗯。你不覺得,韓平不是會作出改變的那種人嗎?一件事情搞錯了,那就錯著吧,別改了,有比對錯更重要的東西,比如他的權威。”韓平是他們語文老師的名字。這話剛說出口,曉珊立刻意識到這么說是摻了私心的。她喜歡語文這門科目,但初中三年始終從韓平那里得不到什么正面的關注,她記恨著他呢。

“我瞎說的,我也不清楚。我們怎么會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呢?你想想你工作的時候會不會暴露你的真面目吧。”

“會。”他說,“不過當老師的話不一定。”

說到工作,曉珊感到好奇——他從事的是什么工作?他有工作嗎?現在是星期二的下午,并非休息的時間,他卻和她這個失業者一起在大街上游蕩,奢侈地談論著一場婚外情。他家里是不是挺有錢的?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腳上總是穿著最新款耐克運動鞋的男生來著,那是他嗎?她實在記不起來了。反正,如果他家里有錢,如果他的父母能夠在他每次邁向下一階段的人生時都為他安排好一切,那他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這種松弛和無所事事就解釋得通了。

分開時,他問她還用不用原來的QQ號,她說還用。她才想起來她和他是QQ好友。這一點,即便在當年她喜歡著他的時候也沒有意識到。在他們初中的班上,哪怕是沒說過幾句話的兩個人也會互加好友,那純粹是出于一種與人聯結的愿望——制造網絡上的聯結比制造現實中的聯結輕易得多。那時還沒有人覺得特立獨行是件好事,都害怕落單。

那天之后,曉珊沒有再到書店去,她怕在那兒碰見他。她知道如果接下來再次與他相遇,她是無法表現得像上次一樣自然的。事實上,那天剛和他分開沒多久,她就開始后悔自己沒有化妝出門了。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如果他是會介意這種事情的人,那她還是趁早把他忘掉比較好。那天,她印象很深刻,在她說話的時候,他始終注視著她的臉。有時候是盯著她的眼睛,有時候是盯著她的嘴巴——她能感覺得到——仿佛是在讀她的唇語。他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形狀很特別,看人的時候目光盛在一對臥蠶里端出來,給人一種柔和又明亮的感覺。

她依然每天出門,不過去的是咖啡館。咖啡館里有個和她一樣幾乎每天都來自習的女孩。她的指甲很長,打字時噼里啪啦的聲音聽得人心癢。

她被咖啡館里的工作吸引了。與糖漿、咖啡液打交道,似乎比與電腦和人打交道有意思得多。不過她知道,如果真的從事著這么一份工作,她照樣會很快感到厭倦的。

她等到了張超發來的第一條消息。他的頭像是一片藍紫色的星空,在對話框里,它取代了他的真實形象。她記得這是好幾年前流行的審美了,當時文具店里的筆記本封皮上幾乎都印著這樣的圖案,這就使得他頂著這個頭像所說出的話仿佛是非常過時的。

她把他想成一個不得不滯留在這座城市的人,一個她的同類,然而有一天他告訴她,他明年一月會到深圳去。

“還會回來嗎?”她問。

“會的。”

還是那天的對話。他問她,要不要抽空見一面?

“什么時候呢?”

“就這周末吧。”

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她所做的只是沒有立刻答應下來。那天晚上,她洗完澡吹干頭發坐在床沿,忽然又想起了他。他還是很修長,很可愛,不是嗎?為什么要拒絕他呢?只要努力一下,也許就能夠獲得幸福。她還沒有品嘗過戀愛帶來的幸福的滋味呢。她唯一的一任男友,一個她在大學社團里認識的人,是她架不住他的猛烈追求才答應和他在一起的,后來不僅她沒能成功愛上他,他也漸漸對她失去了興趣。

她告訴他,她同意在周末見面。

到了約定見面的那天,或者說,約會的那天,曉珊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很久沒穿過的姜黃色短袖針織衫。之前有一回,她穿著它走在街頭,整整一個下午,有兩個女孩上前詢問她身上的衣服是在哪里買的。這是她唯一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后來這件針織衫就被賦予了特殊的光環,穿上它時,她的自信心立刻變得無比堅固。她沒找到那條牛仔闊腿褲,就是那條她印象中與這件針織衫最為相襯的褲子,最后只好穿上一條胯部稍有些窄的牛仔鉛筆褲。

當然,妝是要化的。她用刀片把眉毛剃出形狀,再用眉粉填上顏色。口紅是裸色的,眼影是大地色,整張臉沒有什么鮮艷的地方,但她在強調面部輪廓上面花了不少心思,陰影粉和高光膏來來回回涂抹了好幾次。她太久沒遇上需要她化妝的場合,那盒花了大價錢買的高光膏已經凝結成塊了。

出門的時候,沙發上的母親叫住了她。

“你去哪里?”

“自習室。”

“不。不對。你平時都不打扮的。你要去見誰?”

“偶爾化一次妝而已嘛。”

“你是去見哪個男的吧?”

“沒有……”

“你瞞不住我的。”

“好吧,是的。你答對了。”

“他是誰?你們見過幾面?”母親坐起身,“你瘋了?”

她們爭吵了起來,離開的時候曉珊將門摔得很響。她咬緊牙關,含著眼淚下了樓。這種兩代人之間慣常的、不可消融的矛盾是完全可以想辦法避開的,沒必要為之白費一場吵架的力氣。真是的,她該在開口前就意識到這一點的。

距離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曉珊就已經下了地鐵,很快就能走到那個他口中所說的廣場了。然而張超比她到得更早,出站時她便收到他的消息,得知他已經在那兒等著她了。抵達廣場,她開始尋找他。一條條小路穿插在草坪之間,草坪上坐著野餐的人們。一個男孩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放風箏,因為沒有風,風箏只在他加速奔跑時短暫地飛起來,接著便跌落在地。兩條狗企圖擺脫各自主人的控制,向對方奔去。最為矚目的是廣場正中間那座巨大的花壇,紅色和藍色的花朵交織在一起,似乎企圖拼出什么文字,但只有當你站在半空中才可能看明白了。

她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黑衣服男人,她走過去,試圖辨認那是不是他。不是。他的臉沒有這么寬闊。男人向她投來困惑的目光,她立刻快步走開。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自己認錯了人,而是他找了個跟他相像的傀儡來故意捉弄她。

這時他發來消息,告訴她他在噴泉那里等她。現在她的視線范圍內沒有出現噴泉,說明她得再走一段路才行。她想當然地認為她會看見一個華麗的池子,像婚禮上的蛋糕那樣層層疊疊的結構,或許最高處還會站著一個小天使。但她最終看到的是幾個安插在地上的噴頭,并且在看到它們之前,她就已經看見了他。

“嗨。”他跟她打招呼。

她揮揮手,打招呼:“嗨。”

“你怎么了?”

“沒怎么。”

“看上去心情不好啊。”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她抬起頭,“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

“是挺奇怪的,因為我不僅來了,還給你帶了東西。”他從背后拿出手,手里是一支用牛皮紙包裹的藍紫色的花。

“哦,謝謝!”她接過花,真希望自己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以及它的花語。

“吃飯了嗎?”他問。

“沒有。”

“走吧,這附近有家飯店,牛蛙做得很不錯。”

她一路跟著他,還在想花的事。送這支花應該只是為了表明他是紳士,沒有別的意圖吧?如果是送一支玫瑰,那意圖應該是很明顯的。如果是送一支康乃馨……不會的,那是送給老師或者母親的。以她貧乏的植物學知識,她居然再也想不出第三種花來了。

對了,還有菊花。那是送給死人的。

他們經過一條在馬路上被柵欄分隔出的人行道,因為太過狹窄,他們只好一前一后地走著。他時不時回頭對她說話,由于身畔常常有卡車駛過,她實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她看著他的后腦勺,看著他的頭發和衣領之間的那段脖頸。她記得上高中時和其他女生一起填寫雜志上的調查問卷,有個問題是你最喜歡異性的哪個部位,她寫的就是這個,脖子。不過那時候她是想著一個電影男演員寫的。

“我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拿到了駕照。”終于,她聽清了一句他說的話。

“那你上過路了嗎?”她說。不指望他能聽見。

他也的確沒聽見,一個勁地往前走著,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應該還是跟考駕照、開車有關的。

“我有過馬路恐懼癥。”她忽然說。

“為什么?”他放慢了腳步,此時他們正要經過一個十字路口。

“綠燈時間太短了,你不覺得嗎?而且綠燈也不完全安全,有拐彎的車會撞上你。”

“你走斑馬線上,人家會避讓你的。”

“那就當我多慮了吧。”

“你要是也去考一考駕照,就什么都不會怕了。”

他帶著她進入一座商場,在四樓找到了那家餐館。門口的那列凳子上坐著四個人,看起來是一家四口,讓人懷疑要想吃上飯非得排隊不可。

“請進。”服務員說。

顧客的確很多,他們被服務員引向角落里的雙人座位。一盞吊燈垂下來,將淡黃色的光鋪陳在桌子上。桌子上擺著燭臺、玻璃瓶,玻璃瓶里斜插著一枝花。

他看起來不打算詢問她的意見,翻閱了一陣子菜單后,他叫來服務員,點了菜。曉珊不太喜歡這種理所當然地主宰一切的態度,但倘若讓她來發表意見,她肯定除了“隨便”兩個字也說不出別的話。她不是那種對食物有著什么獨到見地的人,每當她野心勃勃地想要用一頓大餐來取悅自己,到最后都會毫無新意地選擇走進一家火鍋店。

“還記得我之前說我要去深圳嗎?”他忽然說。

“嗯,記得。”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他說,“但是現在不是都說什么要‘跳出舒適圈’嗎?我媽就是這么跟我說的。她搞錯了,其實我在這里也不是很舒適啊。”他笑了起來。

“你最想去哪個城市生活?”她問。

“曼谷。”他不假思索地說。

“你去過?”

“當然。”

“你還能在國外的城市里挑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啊,我連飛機都沒坐過。”

“其實國內國外差不多,待在國內還舒服點,就是曼谷這個城市特別對我口味而已。”

“我感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坐飛機了。”她說,“因為我肯定會特別害怕的,遇上氣流的話,我的心臟會在飛機上爆掉的。”

“不至于,反正我很少遇上氣流什么的。”

她想說至于,但又覺得這么說像是在跟他較勁似的,顯得有點小孩子氣。她看著桌上的玻璃瓶,心血來潮,拿起他送給她的花插在了里面。

“另一朵花是假的。”她說。

“我送你的是真的。”

“我知道。”

他點的菜也是這個餐館里大多數人點的——干鍋牛蛙。另外還有一份獅子頭和一份拔絲山藥。上了菜曉珊才想起來,自己一直不是很能接受牛蛙這種食物,因為哪怕是做成了盤中餐,你仍能輕易地看出牛蛙身上的肌肉脈絡,看出它們活著時的樣子。一頓飯吃下來,兩個人基本沒說過話,她是想不到話題可說,他則是對于吃這件事專心致志得過分了。他甚至有余力盯著她,看她有沒有好好享用這頓美餐。當他發現她似乎有些食欲不振時,他放下筷子,問她怎么了。

“我嘴巴有點苦。”她解釋道。

“哦——我知道了。”他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在減肥是不是?沒有必要,你已經夠瘦了哇。”

“夠苗條了。”他又補充了一句,仿佛只說瘦起不到恭維的作用似的。

他幫她找了個理由,她有臺階可下了,但她有自己的想法。一個年輕女孩只要食欲不振就是在減肥,她覺得這種聯想刻板又無趣,她不想成為加強這種印象的幫兇。她對他說:“不,不是的,就是不是很喜歡牛蛙而已。”

“好吧,下次吃點別的。”

“下次?”她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

“嗯,下次。”

她笑了。她想起自己今天出門前的遭遇。

“你笑什么哇?”

“沒有,就是想起了一些比較神奇的事情。”

“什么事情?”

“沒什么。”

“到底怎么了嘛?”

“你不會明白的。”

那頓飯是張超結的賬。在曉珊看來,經過這么長一段時間的交流,兩個人在這段關系里的角色分工已經很明確了:她是貧窮的灰姑娘,他是有錢有閑的王子。她從未刻意強調過自己的拮據,但每當他向她透露出一點與他的生活有關的細節,她就會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窘迫。他看上去挺享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因此讓他來結賬,他是會感到很榮幸的。不過她還是提出了分攤飯錢的要求,在得到他的拒絕之后,她立刻順勢放棄了。

反正那頓飯是他吃得更多。

不過接下來的活動她希望他們可以采用AA制。他們去了五樓的電影院,打算用一部電影來打發下午的時間。當時《侏羅紀公園》剛上映不久,是電影院排片最多的電影,對大多數人而言,如果要去電影院看一部什么片子的話,那似乎是最合乎情理的選擇。不過曉珊被排片表上另一部名字古怪的外國片吸引了。

“《侏羅紀公園》?”他看向她。

“可以啊。”

她立刻打開手機,希望能夠搶在他前面訂好兩個人的票。

“你先別,我來買。”她說。

“我都買好了。”他舉起手機,給她看屏幕上顯示付款成功的頁面。

“好吧,我把錢轉給你。”

“不用。”

“反正我會轉的,你等著就行。”

那是一部3D電影,進場前有電影院的工作人員在門口分發消好毒的3D眼鏡。電影看到一半,曉珊起身去了一趟廁所。回到座位上時,她發覺他表情不太好。“你錯過了特別精彩的一段。”他低聲對她說。

“是嗎?”

熒幕上的畫面蒙著一層重影,使她想到某個重度散光的朋友所描述的自己眼中的世界。她戴上3D眼鏡,重影消失。她用手扶著鏡框,努力體會眼鏡帶來的3D效果,想象恐龍就在她的面前咆哮。其實她一直不明白,人們何苦把電影制作成3D的呢?她并沒有因此提升觀影體驗。相反,對于從小到大從未戴眼鏡的她來說,那架在鼻梁上的鏡框成了觀影過程中每分每秒都無法忽視的存在。

又過了一陣子,她按亮手機,想知道現在幾點了。

“欸,別玩手機。”他拍了拍她的座位扶手。

她想到那個反浪漫的段子:男生要和女生約會,結果帶她去河邊釣了一整天的魚。他們現在不就是在做類似的事情么?如果他們看的是一部愛情電影,哪怕是橋段最爛俗的那種,或許現在他們之間的氣氛會更曖昧一些吧。

散場后,他問她電影怎么樣。

“嗯……要聽實話嗎?”

“當然。”

“我不是很喜歡。”

“是嗎?為什么啊?”

“因為……”她深吸一口氣,決定把真實想法傾倒出來,“我感覺,這種大片除了特效以外,根本無法帶給我真正的震撼。什么恐龍攻擊了啊,外星人入侵了啊,都不是我們通常會遇到的困境,所以我沒法體會主角的恐懼。而且,你知道的,主角往往還怎么也死不了,有貴人相助,還有超能力,這些也是我們不可能擁有的,所以就覺得更沒意思了。”

“對啊,就像你說的,因為這是我們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所以拍出來就很吸引人啊。電影就是造夢嘛,就是要給我們看現實中沒有的東西。”他反駁道。

他睜大眼睛望著她,仿佛希冀她和他就此來一場辯論似的,可她立刻就對這個話題感到厭倦了。“你說得也有道理,嗯。”她拍了拍他的背,提了提肩上的挎包,向電梯口走去。

走在路上,她忽然想到了母親。出門這么久,按理說母親早該給她打來十幾個電話了,可是現在她的手機上一條來電顯示都沒有。可能是出門前那場爭吵的緣故。興許母親在跟她賭氣呢。她又想起她和母親之間那幾場滑稽的冷戰:母親以為不跟她說話是對她的一種懲罰,實際上她巴不得天天如此呢。

經過一條林蔭道時,他又挑起了電影的話題:“我很好奇,你是覺得電影必須要貼近現實的那種人嗎?”

“不是啊,你怎么會這么覺得呢?”

“不然你怎么那么不喜歡今天這部電影。”

“好吧,是這樣的。我不喜歡恐龍、外星人,但我很喜歡天使、女巫。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就是關于女巫的。”

“什么電影?”

“我不想說。因為太冷門了。”

“好。那你同不同意,電影是一門造夢的藝術?無論是什么樣的電影,拍出來都是為了帶我們暫時逃離這個無聊的現實世界,讓我們短暫地陶醉在夢里?”

“這個……”她抱著手臂,忍不住笑了。“其實我覺得吧,這種說法是一種陳詞濫調。”說出“陳詞濫調”這四個字,她忽然感到一陣輕松,她接著說,“以前我可能會這么想,但現在我更欣賞那些能逼迫你直視現實的作品。如果一部電影太像夢的話,那它就太輕了——不是輕盈,是無足輕重,它不可能被人記住。我還是喜歡有點重量的東西。”

“而且夢和現實也不是完全對立的。”她補充道。

好一陣子,她都沒有聽見他接話,等到他們停下來,面對斑馬線和馬路對面的一盞紅燈,她聽見他說:“嗯,我會去看看你說的那些沉重的電影的。”

她覺得他這話說得沒什么誠意,但還是讓她產生了一種愉悅感——一種取得了勝利的感覺。

過了馬路,又走了很長一段路,一個鋪滿了盒裝草莓的小攤吸引了曉珊。小攤上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大盒15元,小盒10元”。“嗯,你想吃草莓嗎?”他在一旁問她。

“我想買一盒。”她說。

結果他立刻拿出手機,要支付草莓的錢。“你也想買一盒?”她故意問他。

“要一盒15塊錢的。”他對攤主說。

“我也要一盒15塊錢的。”她說。

他困惑地望著她,她聳聳肩,說:“原來你也愛吃草莓。”

各自付了款后,他把兩盒草莓遞給她。

“嗯?你先吃唄。”

“我不喜歡吃,都是買給你的。”

“太體貼了,真的。”她說,“為什么要這樣?我又不是沒帶錢出門。”

“一般不都是由男方來結賬嗎?”他說。

“這是什么規定啊?”因為想起了唯一那段戀愛經歷里的一些遭遇,她有些惱火,但語氣依然是輕快的,“現在更流行AA制嘛。男方付錢,女方又沒有白白享受的道理,是吧?男方的付出很明確,就是錢,而女方付出的東西是不明確的,她們甚至決定不了她們付出的是什么,只能等著對方從她們那兒拿走人家需要的東西,那些東西一般又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比如時間,比如精力。當然,我的意思不是你占用了我的時間,跟你一起出來我很開心,非常開心,我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只是我不太想得通為什么我們不AA制?等下吃飯的錢我也會轉給你的。”

她喘了口氣,為自己把頭腦里的想法表述得如此清晰順暢而感到欣慰。她不指望他能一下子就理解她的話,但他可以慢慢來,關鍵是她得先對他說出來。你得說。猶豫不決,支支吾吾地考慮說什么話才好的人是最缺乏魅力的。

“好吧,我明白了。”他說。

“真的嗎?”

“嗯。”

“吃草莓吧。晃來晃去的都晃成果醬了。”

“嗯,吃吧。”

天已經黑了,街邊的一盞盞路燈匆忙亮了起來,將夜幕扛在肩上。他說要帶她去他們見面時的廣場看音樂噴泉,然而等兩個人抵達那里時,表演已經結束了。他們繞著方形的廣場走了一圈,得知了晚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一路上,曉珊說了不少俏皮話,她提到了睡眠障礙,提到了一次失敗的考試,路邊的一塊燈牌、一張長椅也可以成為她開玩笑的素材。她興致勃勃,覺得自己風趣、伶俐,像個脫口秀演員。他也成功被她逗笑了,他的笑聲像一只口渴的鴨子。

他們在地鐵站前停下了腳步。“怎么樣,今天就到這里吧,再晚就沒有車了,你不是還要轉公交嗎?”他說。

“啊?現在幾點了?”

“快十點了。”

“我沒看見你拿出手機欸,你是靠第六感知道的嗎?”

他指了指她身后,她轉身一看,在地鐵站進站口掛著一塊顯示屏,上面寫著下一班地鐵到站的時間,以及現在的時間。

再次轉身,他的臉忽然間近在咫尺。她才意識到他們站得這樣近。一張放大的臉孔,她本以為她會為他那雙眼睛面紅心跳,但最先吸引她的竟是他臉頰上的那顆痣。那不是一顆小痣,它的形狀不太規則,顏色介于青色與褐色之間。她當然想到了皮膚癌,不久前有個網絡上的名人因此去世,許多人意識到應當到醫院去檢查一下自己身上的痣。

她還發現他其實沒有那么高,至少對穿著厚底鞋的她來說不算高。如果她站得比他高一個臺階,她的視線可能會觸及他的頭頂。不算太潮濕的夏夜,四下靜悄悄的,樹枝被風吹得窸窣作響,遠處不知是什么燈光在閃爍。他的呼吸拍打在她的額頭上,她在他身上聞到一股酸澀的草莓味。

真曖昧啊,像電影里的一幕。

他的頭微微傾斜,視線滑落下來,望著地面,輕輕抿了抿嘴唇。

這被她當成了一個信號。

她踮起腳,將臉湊過去,企圖吻他的臉頰——一開始她的目標是嘴唇,但很快發現自己并不具備那樣的勇氣。他嚇了一跳,面帶一種在她看來幾乎稱得上是厭惡的神情推開了她。

但他依然那么紳士,在推開她之后立刻伸手拉住了她,就像生怕她倒地受傷似的。而她呢,她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想出句俏皮話來為自己解圍。

“哎,碰一下你的臉也不行嗎?”

“我不是很喜歡……”

“不是很喜歡我?”

“不,沒有。”

“不是很喜歡女人?”

他搖搖頭,說:“不,不是。好吧,我直說了,我沒有感覺到你有多么喜歡我,你有些話有點……有點傷人,你眼里好像不怎么能看到別人……”

“而且我不覺得我們到了那一步。”他補充道。

空氣仿佛凝結成了膠體。她渾身僵硬,做了一個極不自然的捋頭發的動作。

“以前也有人這么說過我,說我目中無人什么的。”她說,“你可不是第一個。”

她知道自己在撒謊。

她有一種沖動,想要在他面前說些下流又瘋癲的話,讓他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傷人的語言。就因為他讓她如此難堪,她想要瘋狂地報復他,讓這一晚被他永遠記住,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有下一次見面了。但當她再次開口,她只是說她的確該回去了,然后轉身向地鐵站走去。

“你不知道我過得有多爛。”在電梯上,她忍不住說。

“很抱歉我剛才的話傷害到了你。”他說,“會好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家廁所的門框上長出了蘑菇,昨天我們把那蘑菇摘下來燉湯喝。”她說。

分開時,他說:“到家了記得給我發消息。”

他目送她通過安檢,刷卡進站。她用雙腿拖著軀干往前走。一開始她跟隨著人群走到了等待一號線地鐵的站臺。她在反光玻璃前直愣愣地站著,看著自己的倒影,等到列車快進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弄錯了。她折返回去,搭乘上了二號線地鐵。在列車上,在回家的途中,她終于想起了她的家。母親怎么樣了?自從出了門,她就報復性地遺忘了母親,全身心地投入這場可笑的約會之中。現在她仍然沒有收到任何一通來電,她開始慌了。

她沒有在通常轉乘的那個站點下車,而是提前了兩站——二號線地鐵和她要轉乘的18路公交車只重合了那三個站點。她以為這樣能讓她有更大的希望趕上末班車,但下車后不久她就意識到自己弄錯了。因為沒有在這一站換乘的經歷,她舉著手機在高德地圖上找了好一陣子才找到與這一站離得最近的公交車站。公交車站的名字叫太平洋。

“叫這么一個名字,能找到才怪呢。”她暗自嘀咕道。

還好她等到了末班車。返程的失落,一天即將結束的失落,這樣的情緒本該在她坐在公交車后排,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時淹沒她,此刻卻因為未知狀況帶來的恐懼而顯得無足輕重了。倚靠著車窗,她聽見了警笛聲,她下意識地將其與她當下的處境聯系起來。會是因為母親嗎?鄰居發現了她,然后撥打了急救電話?不,她們沒有這么在意她們的鄰居,社區工作人員倒是更有可能。但誰來給他們開門呢?會不會是母親自己感到了身體不適,在倒下的前一秒撥通了120?這未免太具戲劇性,但總比有什么人發現了她更有可能。

或許那不是急救車,而是消防車。母親這個笨手笨腳的人,煮碗面都能把鍋燒干,一個人在家里摸索,會不會不慎制造出了一場火災?她的這些念頭越來越偏離擔憂母親的初衷,越來越近乎于一種夾帶著怪異快感的狂想。只要打一個電話,只要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就能讓懸著的心放下來,可她不愿這么做。她要一步步走向結局,她要親眼看到答案揭曉。不知為何,她認為她需要這樣的儀式。

公交車到站,她下車往家的方向走。沒有火災——本來就不可能有,在上一站就已經聽不到警笛聲了。小區里靜悄悄的,走在路上能清楚地聽見蟬鳴。到了樓下,她看見臥室和廚房的燈暗著。上到三樓,她從挎包里找出鑰匙開門。貓眼里沒有透出來任何光亮。

她進了門,打開燈,客廳里沒有人。她走進臥室,打開臺燈,看見母親躺在床上,懷里抱著一張毛毯。沒有留出任何產生誤會的機會,她伸出手去觸碰她,而在碰到她之前,她就已經被她的腳步聲驚醒了。

“啊——你回來了。”母親打了個呵欠,“困啊,真困,我睡了一天。怎么樣,你吃飯沒有?”

“沒有。我現在就去做。你想吃什么?”

她走進客廳,打開電風扇,解開針織衫的扣子站在飛速旋轉的扇葉前。對于今天的室外天氣來說,這件上衣還是太厚了。真神奇,今天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這樣的。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竟已然忘卻了一小時前在地鐵站經受的那場挫敗。為什么會這樣呢,就因為預想中的可怕事件沒有降臨到她的頭上,就因為她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她便連帶著寬恕了一切?

或許她可以給他發條消息,告訴他她已經順利到家了。不,最好是不要這么做。她瘋了才會去這么做。

但倘若她想的話,這也不是一件絕對不可以去做的事情。況且她也不必非得按照他的指示去做。現在,她感到她有很多件事情可做。她已經開始躍躍欲試了。

作者簡介

李知鳶,生于2001年,現居武漢。已發表小說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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