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大清早在通燕高速檢查站排隊，我都得把車窗搖下來透透氣。前頭密密麻麻的京牌車屁股亮著紅燈，空氣里混著汽車尾氣和煎餅果子的味兒。旁邊車里的哥們兒正對電話嚷嚷：“主管我真到白廟了！導航說還得四十分鐘，這能怪我嗎？”車窗上貼著的挪車電話，前三位清一色是“010”——北京號段，掛的卻是冀R車牌，你說這叫什么事兒。

這場景總讓我想起老同事張哥。2016年那會兒，他揣著夠付北京五環外首付的錢，扭頭就在潮白河東岸的燕郊定了套大三居。簽合同那晚擼串，他舉著啤酒瓶樂：“瞧見沒，直線距離國貿三十公里！”烤腰子滋滋冒油，他壓低聲音湊近：“信不信，搞不好哪天睡醒，咱就成北京戶口了。”當時全桌人都笑他喝高了，誰曾想這句玩笑話，如今倒成了京津冀茶余飯后的正經議題。

上周送親戚去燕達醫院，特意繞到潮白河景觀橋停車。左手邊燕郊的住宅樓密得像森林，晾衣桿伸出陽臺，花褲衩在風里招展；右手邊通州運河商務區的塔吊轉得像鐘表指針，玻璃幕墻反著冷光。景觀橋正中央有道淺淺的接縫，我左腳踩著河北，右腳踩著北京，忽然聽見身后游客訓孩子：“別亂跑！再跑就跑到河北去了！”孩子哇地哭了，不知道是被嚇著，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跑幾步就能換個省。

這種割裂感在燕順路那家“老北京炸醬面”里更鮮活。去年冬至我去吃面，聽見兩個穿黑西裝的房產中介掰扯。年輕的那個筷子敲著碗邊：“真要劃過去您琢磨著，房價不得奔六萬去？”對面年長的啐了口茶沫：“醒醒吧！通州五年社保限購卡著，劃過去你也買不著！”面館老板突然插話：“您二位先把面錢結了行嗎？討論八年了，我這兒面價都沒漲過。”

燕郊的魔幻遠不止于此。這片地方開車半小時能兜完，常住人口卻頂得上南方某些地級市。早高峰的814路公交車活像沙丁魚罐頭，擠在門口的姑娘左手舉煎餅，右手劃手機屏。我親眼見她三秒鐘切換兩個健康碼——北京健康寶的淡綠色剛閃過，河北健康碼的深綠色就跳出來，熟練得讓人鼻頭發酸。

北三縣的擰巴事更多。跟做石材生意的王哥喝茶時他直拍大腿：“白云石礦就在三河山溝里，開采許可非得跑三百公里外的石家莊蓋章！”他模仿官員腔調學得惟妙惟肖：“‘你們歸廊坊管，廊坊歸我們管’——合著我們礦山是俄羅斯套娃？”香河家具廠的老趙更逗，他指著滿屋智能家具說：“這套聲控系統直連北京設計團隊，可貨運卡車想進京？得先南下繞天津港！”他掰著指頭算：“每件家具運費多掏十七塊三毛，全北京城的沙發都替我們攤著這筆冤枉錢。”

知乎上那個熱帖我刷到過。樓主把北三縣GDP和北京遠郊區縣比了比，評論區直接炸成煙花。IP顯示“石家莊”的網友拍桌子：“河北好容易拉扯大的娃，能白送人？”馬上有“通州”用戶回懟：“留著當衛星城不挺好？非得搞成睡城！”最絕的是廊坊網友的比喻：“京津冀像做披薩，北京是奶酪河北是餅底，硬把餅邊切給奶酪，整張披薩不就散架了？”

前年冬天在大廠影視城遇到的怪事，我至今想起來都樂。某個劇組拍老北京胡同戲，穿棉袍的群眾演員蹲在明朝布景前嗦泡面。聽見場務舉喇叭喊：“抓緊！拍完這場趕回北京酒店！”合著演老北京的戲班子，天天得跨省回真北京睡覺。這荒誕劇情，編劇怕都不敢寫。

關于“劃北京”的傳言，在水利局工作的表舅說得透亮：“潮白河倒是河北北京隨便流，醫保卡能嗎？”他退休后在燕郊買的養老房，有次感冒去燕達醫院，回來舉著單據直嘬牙花子：“同樣的頭孢，北京報九成，這兒只報六成。”老頭把單據拍在茶幾上：“我們這些老家伙不要啥虛名，就盼著吃藥的錢能‘一碗水端平’！”

最近遛彎發現個新鮮玩意兒。燕郊102國道邊的公交站牌上，突然多了“北京地鐵22號線（平谷線）”的標識。藍底白字亮得晃眼，雖然底下小字寫著“在建中”。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上海看到的場景——浦東開發時，爛泥渡路的農民蹲在“陸家嘴金融區規劃圖”前吃陽春面。歷史的車輪轉得真有意思，今天跨省的工地圍擋，明天說不定就成了旅游打卡點。

上周在798聽城市論壇，有個教授的話點醒了我。他說長三角搞過“稅收分享示范區”，深港之間有“河套科技園”，京津冀何必死磕行政區劃？“在香河搞家具物流直通試點，燕郊試行北京積分落戶，大廠的影視稅收三地分成——政策拼圖比行政拼圖更管用！”散場時我特意找他聊，教授笑著打比方：“好比三家合伙開飯館，非要砸墻并成一家店？不如研究怎么互相傳菜更實在。”

有天半夜翻京津冀規劃圖冊，臺燈光照在省界線上。那條彎彎曲曲的潮白河分界線，在衛星夜景圖上早被燈火熔斷了。河北的白光，北京的黃光，交織成流動的光毯。突然想起張哥上個月發在朋友圈的燕郊夜景，配文特有意思：“管它京冀還是冀京，窗外萬家燈火，又不分行政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