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泰始年間,華歆的孫子華廙深受晉武帝器重,逐漸升任“都督河北諸軍事”。恰逢此時,華廙之父華表病逝——前途一片光明的華廙不得不致仕,回家為父親治喪。
守孝期間,華廙的連襟、鬲縣縣令袁毅被查出受賄。中書監荀勖曾向華廙求親不得,便趁機惡意檢舉,導致華廙牽連獲罪。晉武帝曾下令華廙治喪完畢后即刻復職,但華廙一直推辭不就,由此也忤逆了皇帝旨意。數罪并罰后,華廙被免官奪爵,淪為一介平民。
生活落寞的華廙一度靠養豬度日,并種植苜蓿為飼料。唐朝詩人溫庭筠寫過一首詩,感嘆這位英才落魄時的凄涼:
劉公春盡蕪菁色,華廙愁深苜蓿花。
月榭知君還悵望,碧霄煙闊雁行斜。
▲苜蓿。圖源:攝圖網授權
某日,晉武帝登上陵云臺,望見一片阡陌規整的苜蓿園。得知是華廙所種,晉武帝頗為驚訝,曾經的朝廷重臣竟淪落到如此地步,便有了起用華廙之意。
太康初年,晉武帝大赦天下,華廙重新踏上了仕途。
華廙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正是那片為了養豬而種植的苜蓿園,才讓他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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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是豆科草本植物,屬于外來物種。原產于伊朗西北部、外高加索山區以及小亞細亞一帶,漢代時引入中國。而這一植物的東傳,與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有關。
公元前201年,韓王信變節投靠匈奴,漢高祖劉邦率軍親征。冒頓單于誘敵深入,將其圍困于白登山。幸得謀士陳平獻計,賄賂匈奴閼氏吹枕邊風。劉邦在獻資匈奴,并答應與之和親后,方從30余萬匈奴騎兵的包圍中脫困。
劉邦去世后,呂后又遭匈奴調戲。冒頓致信呂后:“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然而,懾于匈奴騎兵戰力,呂后只能選擇隱忍:“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弊邑無罪,宜在見赦。”
漢初的開局之恥,只能留待后人去洗刷。而漢廷深知,對抗匈奴,關鍵在于騎兵和馬匹。
蓄養馬匹是文景之治的一項重要內容。漢文帝聽從御史大夫晁錯的建議,實行“馬復令”。即每家養一匹馬,官府免除三個人的徭役,鼓勵民間參與。漢景帝繼位后,沿襲父輩的蓄馬強軍政策,在漢朝北部地區開設了36所牧師苑,“始造苑馬以廣用”。
經過文景兩代的積累,漢朝“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但一些問題也隨之暴露。漢朝馬匹大多是廄養,除草料外,又需輔以豆、粟等精糧飼料。據統計,高峰時期,漢朝每年要為養馬支付至少6億錢的成本。由于消耗巨大,人馬爭食的矛盾十分突出。史載,后元二年(前142),因糧食歉收,漢景帝一度下令禁止以粟飼馬,凡有違令者,馬匹一律沒收充公。此外,中原馬較之匈奴馬,耐力與耐寒性都明顯不足,使漢軍騎兵戰力大打折扣。
文景二帝去世后,養馬與反擊匈奴的未解難題,遺留給了漢武帝。
建元二年(前139),漢武帝派遣張騫為首的外交團隊出使西域,以求“斷匈奴右臂”。張騫歷經十多年的磨難與奔波,雖未能完成最初的使命,卻意外地給漢武帝帶回了一則令人興趣盎然的見聞——“(大)宛別邑七十余城,多善馬”,而且“馬嗜苜蓿”。
▲張騫出使西域歸來。圖源:影視劇照
為得良馬,漢武帝不惜遣使遠赴大宛重金求購。怎料,大宛不但拒售,還唆使郁成王半路殺人越貨。漢武帝大怒,自太初元年(前104)起,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兩度遠征。大宛陷入內亂,國王毋寡被殺,親漢的蟬封被擁立為新王。“漢軍取其善馬數十匹,中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此后,蟬封每年向漢朝進獻天馬(大宛馬)兩匹。
當時,漢使深信,苜蓿正是大宛馬出類拔萃的關鍵。于是在“得其馬”的同時,“漢使采蒲陶(葡萄)、目宿(苜蓿)種歸”。作為與西域良馬相配套的牧草,苜蓿自此開始了東傳之旅。
漢武帝時期,苜蓿既做飼料,也作觀賞用。隨著張騫鑿空西域,往來長安的外國使節越來越多,西域輸入的烏孫馬和大宛馬日益增多,漢武帝索性命人在各處離宮、別館與皇家園囿大面積種植苜蓿,營造出苜蓿遍野的景象。他的繼任者們又將苜蓿引種至樂游苑。每當風起時,樂游苑的苜蓿“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懷風,又名光風”。
關于苜蓿的實際引種者,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都“不言所攜來漢使之名”。在“每有功,必歸圣人”的傳統思維主導下,率先鑿空西域的張騫就成了苜蓿的最早引種者。也有人將這一“功績”記到遠征大宛的李廣利名下。
近代著名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作出了一個較為中肯的總結:“我們不能假定所有這些植物和種籽都是張騫自己隨身帶回來的,因為他游歷的時候需要非常小心,而且被匈奴囚禁了一年……但是張騫建立了關系,使得其后幾年里(漢使)能把栽培的植物傳到中國來。”
最早的引種者已不可考證,但苜蓿由其帶入中原后,恰似往平靜的水面擲入石子,隨即激起了陣陣漣漪,并觸發一系列的風云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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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引種苜蓿后,中原政權從中獲益良多。
苜蓿適應性極強。因其根系發達,既耐旱,又抗寒,很快就融入了中國北方的地理環境。與其他西域傳來的植物一樣,苜蓿“植之秦中,后漸生東土”。
牧場與草料的多寡,直接決定了帝國養馬業的上限。在這一點上,漢朝可謂是積極有為。苜蓿從長安擴散后,逐漸播種于陜甘地區,為漢朝的官營馬場提供了充足的飼料供應。
西河郡鴻門縣(今屬陜西榆林)的天封苑,是西漢初期設置的牧師苑之一,相傳于漢景帝前元二年(前155)開辟。近年,考古工作者在榆林南郊發現一處漢墓,墓中出土的農作物種子,就包含了苜蓿籽。經過年代測定,大致推定為漢和帝在位期間(88—106)的產物。可以想見,整個漢代,榆林地區苜蓿遍野,漢帝國的馬匹正矗立于馬廄,津津有味地咀嚼牧草。
而懸泉置遺址出土的苜蓿籽,則訴說著漢代敦煌苜蓿花開的盛況。作為西漢往來西域必經之路上的一處驛站,懸泉置既要承擔馬匹供應,又要為過往客商的坐騎提供飼料,苜蓿傳播至此,恰當其時。
▲1990年,懸泉置遺址發掘現場。圖源:網絡
在出土的懸泉漢簡中,殘缺不全地記錄了這樣一段文字:“習置又置前種目宿卌畝置北去置廿五里今年。”大意是說,這一年,懸泉置北部25里處種植了40畝苜蓿。
這些漢簡還記錄了兩宗苜蓿交易。漢成帝陽朔三年(前22)十一月某天,一個叫做“定”的廄嗇夫要為馬匹置辦草料,就近從效谷縣常利里一個叫做“馬君”的人手里購買了25石苜蓿。也許是所購草料不足額,五天之后,“定”又向敦煌縣新成里人“山譚”購買了85石苜蓿與茭。為此,“定”所攜帶8500錢的購置費,轉眼間就進了這個苜蓿販子的腰包。
兩宗苜蓿交易的背后,是敦煌郡充足的苜蓿供應。后來,唐朝人顏師古在給《漢書·西域傳》作注時說:“今北道諸州舊安定、北地之境,往往有目宿(苜蓿)者,皆漢時所種也。”
苜蓿為多年生植物。《齊民要術》曾言:“此物長生,種者一勞永逸。”意思是說,苜蓿壽命很長,僅一次播種便可多次收割,極其高產。更可貴的是,苜蓿的營養價值并不輸其他牧草。現代研究發現,其蛋白質、維生素和氨基酸含量相當豐富。尤其是蛋白質含量,比肩甚至超越了大豆。直到今日,民間還有一個比方:馬吃一口苜蓿,不亞于吃半塊豆餅。
只有優質高產的牧草,才能養出更為膘肥體壯的牲畜。據《漢書》記載,漢朝人同樣以苜蓿養牛。時間一長,人們驚奇地發現,凡是以苜蓿為飼料的牛,體能都有了顯著提升。原本需要兩牛才能拉動的車輛,如今只需一頭即可,就連牛肉質感也大為改觀,史載其“細嫩、具紋,烙餅牛羹,膏脂潤香”。
苜蓿與良馬的完美組合,使得漢軍騎兵逐漸實現了質的飛躍。這一變化,也推動亞洲的攻守易勢,漢朝統治者開始有信心放眼域外的世界。
馬邑之謀后,漢匈戰爭已不可避免。為洗刷漢初的開局之恥,自元光六年(前129)起,漢武帝舉全國之力,對匈奴發起全面反擊。在這場國力較量中,衛青與霍去病等名將率領的漢軍所向披靡,相繼取得河南、漠南與漠北之戰的勝利,將帝國的界碑插到河西與大漠之中。
在苜蓿與良馬的后勤支持下,漢軍追擊匈奴所展現的遠程打擊能力,也令西域各國心驚膽戰并逐漸臣服。漢宣帝地節二年(前68),鄭吉受命屯田車師(今吐魯番西北),八年后(前60),西域都護府建立,西域自此納入中國版圖。
▲西漢時期的西域都護府。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時間進入東漢后,苜蓿與良馬徹底重塑了漢軍騎兵戰力。恰逢匈奴分裂,漢明帝決定對北匈奴發起全面反擊。永平十六年(73),大將竇固與耿忠率軍長途奔襲天山,成功擊敗北匈奴呼衍王。此后,漢軍不斷遠征,與匈奴人決戰于阿爾泰山。永元三年(91),北匈奴單于大敗,遠遁西遷。
漢匈百年戰爭,最終以漢朝的勝利宣告結束。這一戰果,后世常有人追憶,唐代人王維在《送劉司直赴安西》一詩中有云:
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
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
苜蓿隨天馬,蒲萄逐漢臣。
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馬,決定了帝國版圖的上限;而苜蓿,則決定了馬的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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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說過:“漢唐之所以能張者,皆唯畜牧之盛也。”在沒有機械動力的年代,畜力是維系帝國運轉的重要動力源。
跟漢朝一樣,唐朝對馬政建設也十分上心,且成果斐然。自唐太宗貞觀年間至唐高宗麟德年間,唐朝在四十多年時間里,共蓄養70.6萬匹馬。“天可汗”與盛唐氣象的背后,離不開這些畜力的支持。
而馬政則與苜蓿種植相輔相成。開元年間,唐玄宗李隆基設置馬政“八坊”,又配置了1230頃官田,招募百姓專植牧草,為“八坊”的馬匹提供苜蓿等飼料。
高句麗人王毛仲是李隆基的家奴。李隆基登基后,王毛仲受封霍國公,兼任監牧使。唐朝馬政深受侵占草場、盜竊飼料等以公謀私行為的困擾,王毛仲到任后,不避權貴,“兩營萬騎功臣、閑廄官吏皆懼其威”,不法行為得到遏止。在其管理下,“苑中營田草萊常收,率皆豐溢”,再無歉收與虧空。
▲王毛仲。圖源:影視劇照
在隴右,王毛仲積極發展苜蓿種植。在他的督促下,隴右地區共開辟出1900多頃的官營料場,大量種植茼麥和苜蓿。隴右馬場有了足夠的越冬青儲,馬匹數量從最初的24萬匹飆升至43萬匹。開元十三年(725),名相張說為紀念這一成果,特意撰寫了《隴右監牧頌德碑》一文。
同年(725)十一月,唐玄宗泰山封禪,王毛仲從馬場中挑選出駿馬數萬匹跟隨。按顏色不同,王毛仲將其分列為多個方陣。萬馬奔騰的壯闊景象,狠狠地給領導造了一波勢。
可惜的是,安史之亂爆發后,吐蕃趁虛而入,占領隴右,“苑牧畜馬皆沒矣”。王毛仲的苜蓿飼馬成果不復存在。此后,唐朝被迫另擇他處,開辟新的馬場與料場。
早在懸泉漢簡的記載中,苜蓿就已經是一種稅草。到了唐代,苜蓿成為主流飼料,朝廷也向民間和地方征收此物,“以給諸閑”。朝廷規定,殿中所和太仆所蓄養的馬匹,飼料由長安與洛陽方圓五百里的地區供應。隨著苜蓿產區的不斷擴大,稅草征收做了相應的調整:
“諸屯每年所收雜子,雜用以外,皆即隨便貯納。去京近者,送納司農。三百里外者,納隨近州縣。若行水路之處,亦納司農。”
根據唐史專家杜文玉的考證,唐朝所征收的“雜子”指的是“各種子類糧食作物”,苜蓿子也包括在內。
苜蓿產區的擴張,還緣于唐朝的驛傳制度。為溝通管理遼闊的疆域,統御四方,朝廷對交通郵驛建設不遺余力。《大唐六典》記載,唐朝規定每隔三十里就需要設置驛站,全國驛站數量最多時達1639所。而驛站蓄養的驛馬和傳馬,則是帝國人員、物資和信息傳遞的主要動力與工具。
為了供養這些牲畜,需要就近配屬草場料田。開元年間,因任務強度的不同,驛馬可獲地40畝,而傳馬可獲地20畝。如果有需要應急承直的馬匹,每匹還可增加4畝。《天圣令·廄牧令》記載,這些唐代官田被限定專植苜蓿,地方縣官需時時監督,不可棄耕撂荒,田中出產的苜蓿,“非給傳馬,不得浪用”。苜蓿花借此開遍了大江南北。
與唐朝驛站相關的事件,最有名者莫過于“荔枝配送”。唐玄宗時期,楊貴妃酷愛吃荔枝。為討得美人歡心,唐玄宗不恤人力、物力,要求荔枝產地不遠千里配送京師。奈何荔枝“三日而味變”,唐朝的騎手們只能在沿途驛站不停換馬,趕在荔枝變味前送抵長安。
▲唐朝“騎手”快馬運送荔枝。圖源:影視劇照
唐朝人鮑防曾作詩《雜感》,提到了這一鮮果速運事件:
漢家海內承平久,萬國戎王皆稽首。
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
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
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先過林邑山。
甘泉御果垂仙閣,日暮無人香自落。
遠物皆重近皆輕,雞雖有德不如鶴。
好一句“天馬常銜苜蓿花”!可以想見,當年荔枝千里奔長安的背后,既離不開騎手和驛馬的星夜兼程,也離不開苜蓿這一優質牧草的無聲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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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與良馬構建的漢唐氣象,至兩宋時卻未能再復刻。
宋朝建立后,一度致力于恢復華北與西北的疆土。太平興國四年(979),宋太宗趙光義率軍親征北漢,一舉擊敗來援的遼軍,迫降北漢皇帝劉繼元。這時,殿前都虞侯崔翰主張趁熱打鐵:“此一事不容再舉,乘此破竹之勢,取之甚易,時不可失也。”宋太宗深以為然,不顧宋軍疲憊,貿然進軍燕云十六州。同年,幽州大戰爆發,宋遼兩軍戰于高梁河。
最終,遼將耶律斜軫與耶律休哥率領的遼軍逆轉局勢,大敗宋軍。混亂中,宋太宗腿部中箭,無法騎馬,只能改乘驢車從小路狼狽逃走。雍熙三年(986),不服輸的宋太宗再度攻遼。結果,宋軍再敗。經此數戰,宋太宗蔫了,再不提北伐之事。
▲燕云十六州示意圖。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而在西北,黨項人也與宋朝漸行漸遠。至道二年(996),李繼遷起兵圍攻靈州(今寧夏靈武),到了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其孫李元昊正式宣布脫宋自立。
李氏裂土,大宋群情激憤,朝臣紛紛主戰。宋夏之間由此多次爆發戰爭。然而,宋軍始終未能平叛與制服黨項人,西夏脫宋已然成為定局。
種種努力失敗后,宋朝失去了華北與西北的軍馬基地。更糟糕的是,原產于中亞的苜蓿喜干旱、怕潮濕、忌水淹,中原與南方受制于農耕需要與自然條件,也不適宜大規模養馬與種植苜蓿。因為存在感不強,宋代不再設置類似東漢苜蓿苑、隋唐苜蓿丞等專職機構。
失去了優質馬場,北宋養馬業日漸凋敝,軍事日頹,直至靖康之禍。
至南宋時,情況更為糟糕。南宋偏安一隅,“故凡戰馬,悉仰秦、川、廣三邊焉”。宋軍要想獲得足夠的軍馬,既要花費重金,又時常被人卡脖子。在蒙古騎兵的攻勢下,逐漸走向敗亡。
兩宋的歷史短板,恰好是元代的優勢所在。《元史·兵志》有言:“元起朔方,俗善騎射,因以弓馬之利取天下,古或未之有。蓋其沙漠萬里,牧養蕃息,太仆之馬,殆不可以數計,亦一代之盛哉。”
在苜蓿東傳的一千多年里,其價值早已得到歷史的驗證。蒙元政權靠駿馬奪得天下,對養馬極為重視,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優質牧草。
中統四年(1263),元朝人劉郁跟隨轉運使常德出使伊利汗國,將一路見聞寫成了《西使記》。在行至瑪勒城與諾爾桑城(今新疆西部與阿富汗一帶)時,只見當地“草皆苜蓿,藩籬以柏”,可見苜蓿是當地牧民的首選牧草。
至元七年(1270),元世祖忽必烈頒布農桑之制十四條,督促農事生產,“仍仰隨社布種苜蓿”,為馬匹提供飼料。至元二十四年(1287),設置上林署。除了給皇家供應花卉、水果和煤炭之外,上林署還開辟苜蓿園,由三名提領“掌種苜蓿,以飼馬駝膳羊”。
政策推動的背后,亦有技術的支持。在教民種植苜蓿時,元朝司農司在《齊民要術》等古籍的基礎上,于至元十年(1273)編成了農書《農桑輯要》。書中指出,苜蓿每年七月便可播種,方法與開挖菜畦種植韭菜一樣,及時澆水即可。而《大元通制條格》中又特別強調頭茬苜蓿要留種,“初年不須割刈,次年收到種子,轉轉俵散,務要廣種”。
▲忽必烈畫像。圖源:網絡
在政府的推廣下,元朝的都邑負郭遍植苜蓿。而在大都,圍繞著苜蓿地,還發生過一則廉政事件。
忽必烈在位期間,尚書左丞馬紹是著名的廉吏。當時,大都周邊分散著大片苜蓿地,朝廷要分發給百姓,但朝中權貴紛紛搶先據為己有。有人打算讓出一份討好馬紹,被馬紹拒絕了:“我并無足夠才能,卻身居政府要職,常常擔心無法盡到責任,又怎么敢謀求非分的福分,招致罪過呢?
于是,權貴們轉向了位高權重的尚書右丞相桑哥。后來,桑哥被政敵彈劾垮臺,后悔不已:“如果當初我早聽馬左丞的話,一定不會有今天的禍事。”
忽必烈按照行賄賬本,開始清查涉案人員。從頭到尾未看到馬紹的名字,忽必烈很高興:“馬左丞忠誠廉潔,令人尊重,馬上讓他官復原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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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進入明清后,苜蓿仍是帝國畜牧業的最優選。
與元大都一樣,明代北京城周邊同樣廣種苜蓿。史載,為保障御馬飼料供應,明王朝在北京九門外預留了一百多頃的土地,專門用于苜蓿種植。可隨著管理的松懈,這些苜蓿地逐漸被人覬覦惦記,挪作私用。
成化二十三年(1487)七月,東廠太監羅祥向明憲宗秘密報告了一則情況:“正陽等九門外舊有苜蓿地一百余頃,遞年種租以飼御馬,今皆為御馬太監李良、都督李玉等占種。”
明憲宗隨即命司禮監、戶部、郎中、給事中與御史等多個部門主官聯合調查。經查,御馬太監李良、任秀、都督李玉、錦衣衛指揮劉紀、彭麟等人均牽涉其中。他們放任及伙同他人圈占苜蓿地,用以建造廟宇和墳墓。明憲宗當即下旨處理:李玉、彭麟等被停俸三月,任秀與劉紀則被捉拿問罪。唯獨李良得到了皇帝的原諒,未受到任何實質性的處罰。
▲明憲宗、成化皇帝朱見深。圖源:網絡
明憲宗終究是個心軟之人,沒有繼續深究。不多時,所有涉案人員均得到了豁免。苜蓿地上的無主墳和寺廟也未被強拆,剩余的土地則交由御馬監,“督令官軍仍種苜蓿飼馬”。
到了明世宗時期,九門苜蓿地剩余一百一十頃。嘉靖皇帝仍照例“分撥東、西、南、北四門,每門把總一員,官軍一百名,給領御馬監銀一十七兩,賃牛傭耕,按月采辦,苜蓿以供芻牧”。很快,戶部右侍郎王軏就發現了一些問題。
嘉靖七年(1528)七月,王軏調查發現,九門苜蓿地“地多遺利,軍多曠役”,土地產能與勞動力嚴重過剩。他向嘉靖皇帝建議,每門僅保留土地十頃,兵丁三十人,即可滿足苜蓿的生產需要。其余土地則租予佃農耕種,按照土質貧瘠程度收取租金,多余兵丁則悉數退回軍隊服役。這一提案得到戶部其他官員的贊同,嘉靖也答應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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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可知,明清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寒冷期,氣候異常,糧食作物時常面臨著減產絕收。這時,苜蓿與番薯、玉米、土豆一齊登上救荒的歷史舞臺。
▲南北朝至晚清氣溫變化圖。圖源:網絡
元初,忽必烈積極推廣苜蓿的另一個目的,就是“以防饑年”。到了明清時期,苜蓿救荒的案例并不罕見。
明末清初,天災再現。據《惠民縣志》記載,這一年,糧食歉收,饑荒襲來。當地大戶馮應晉到自家地里查看收成,只見到兩百多畝苜蓿長勢良好。于是,他向家人提出了一個滿是善意的想法:“當此急荒,胡不令人采食?”
家人初聽,覺得有些荒唐,怎么能拿牲畜飼料給人吃?馮應晉有些生氣:“吾忍以畜故,饑我鄉里邪?”隨即,他召集饑民,任其自由取食。不多時,兩百多畝苜蓿被全部吃光,馮應晉又讓人開倉賑濟,幫助饑民度過難關。
在連年的饑荒中,馮家救活了五十多戶災民。后來,馮氏子孫連續登科及第,人們都說,這是當年馮應晉賑災義舉的福報。
實際上,早在南北朝時期,《齊民要術》就指出了苜蓿的吃法:“春初既中生啖,為羹甚香。”此后數百年,苜蓿除了喂養牲口,另一潛在用處就是作為中國人的食物補充。明代鮑山在《野菜博錄》記錄了一種吃法:采摘苜蓿的嫩葉,清洗干凈后,進行油炸,用鹽調味即可食之。
面對頻頻發生的災情,人們不僅利用苜蓿活命,也利用苜蓿助力農業增產。
苜蓿常被用于治理鹽堿地。乾隆年間,浙江人盛百二赴山東任職。為官期間,偶然得到孫宅揆攥寫的《教稼書》,但又覺得篇幅內容有些欠缺。于是他遍訪民間,學習農業知識,花費六年時間,終于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寫成了《增訂教稼書》。在書中,他自言“苜蓿法”是從一名滄州老農處學來。
據盛百二所言,每逢鹽堿地,可先全部種上苜蓿,每年收割地表植株,四年之后,再鏟除其根須。這時再“改種五谷蔬果,無不發矣”。盛百二認為,這是“苜蓿能暖地”的結果。
作為豆科植物,苜蓿本身就具有較強的固氮能力,明清時期,人們常常將其充當綠肥。據《鹿邑縣志》記載,光緒年間,河南鹿邑的農民遇到貧瘠的土地,往往會先種上三年苜蓿,等到“積葉壞爛肥地,墾種谷必倍”。
▲苜蓿。圖源:攝圖網授權
苜蓿之于人畜,歷史功益甚多。兩千多年前,“漢使”之舉可以說是利在千秋。
在中國人引入域外物種一事上,美國東方學家勞費爾曾給予極高的評價:
“中國人的經濟政策有遠大眼光,采納許多有用的外國植物以為己用,并把它們并入自己完整的農業體系中去,這是值得欽佩的。中國人是熟思、通達事理、心胸開豁的民族,向來樂于接受外人所能提供的好事物。在植物經濟方面,他們是世界上最前列的權威。中國有另一獨特之處:宇宙間一切有用的植物,在那里都有栽培。”
無論是張騫鑿空西域,亦或是全球地理大發現,中國人都以一種包容的心態,去積極面對和利用域外傳入的農作物。
時光流轉,苜蓿的紫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它曾托起漢唐鐵騎的雷霆萬鈞,也曾見證宋明疆域的無奈收縮;它滋養過御苑的良駒,也救活了饑民的性命;它改良過鹽堿的瘠土,更沉淀為農耕智慧的一部分。
它卑微地匍匐于大地,卻照見了歷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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