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薩老城區深處,一座名為“吉崩崗拉康”的壇城式建筑靜靜矗立。這座始建于19世紀的格魯派密院,百年來數度更迭,曾作為寺廟、電站、糧倉,在世俗與宗教之間反復漂流。
由盛立宇與“醍醐”團隊發起,老壇城以“吉本崗藝術中心”的身份重獲新生,成為西藏首個由歷史建筑轉化而成的當代藝術空間。吉本崗藝術中心真正的獨特之處,或許在于它如何讓一場藝術展覽不只是一次事件,而是一種意識結構的啟動:
如何在“展覽”之外,恢復“空間自身的發言權”;以及如何將觀眾從“參觀者”轉化為一種精神共振的參與者。
盛立宇在吉本崗藝術中心入口處
PART 01
壇城的語言
在藏文化語境中,空間從不是靜止的。壇城,既是一種建筑,也是宇宙的縮影、修行路徑的圖示,乃至于一種具象化的意識地圖。吉本崗的歷史正是這種多維語義的匯聚體:它曾是格魯派密院,也是變電站,是糧倉,更是一種未被命名的文化容器。
吉本崗藝術中心的館長盛立宇稱此處為“時間的構詞法”,對“吉崩崗拉康”的改造不僅僅是在修一座老建筑,更像是在協助一段未完成的句法繼續書寫。
沒有白盒子式的展覽燈光,也沒有“以當代的方式展示傳統”的宣言。吉本崗所營造的,是一種新的語法:一種被雪、水、光和舊木頭共同寫成的空間語言;一種不打擾的策展方式;一種讓建筑、藝術家、社區與觀眾共同呼吸的意識頻率。“美術館”一詞來形容它似乎不夠,它更像是拉薩城市精神系統中的一處神經節點,舊時它儲藏糧食,如今它儲藏在地記憶與文化。
最初,這座壇城的修復由拉薩市政府主持,自2017年開始緩慢進行。經盛立宇及“醍醐”團隊接手后,修復方案持續修改了三年,在此期間邀請了熟悉佛教建筑邏輯的設計師、木工、文化學者,并與西藏文物部門反復協商每一個細節,空間內的每一塊榆木地板都來自河北老材,地面下藏有四公里線纜,用于消防與照明系統。
項目團隊不做“改造”,而是“解除覆蓋”:將后期磚封拆除,恢復木門內嵌結構,清理灰塵下原有的壇城底線。在馭韶照明設計創始人王賢的專業設計下,吉本崗的所有照明均采用無紫外LED,照度嚴格控制在50LUX以下,每一道光線的方向都參照了原有窗戶入光的角度。但一切都是隱形的——如同壇城中心不可言說的“空”。
燈光之外,修復之初的一個“意外發現”常被盛立宇提起:吉本崗最具標志性的事件,或許是三尊“擦擦”的發現。“擦擦”是脫模泥塑,藏地信仰民間用于積德祈福。文獻記載18世紀此處曾建五層塔供奉十萬尊擦擦,塔塌后,佛像被砌入墻中,成為守護這座壇城的另一種形式。
吉本崗的佛像擦擦
藝術家蔣晟為吉本崗創作的風鈴
修復期間,墻縫中的三尊佛像殘件被發現,運行三年后,一位古董商送來一尊完整擦擦,不久另一位居民又捐贈三千尊——這種連續的“召回”,在藏地被視為“加持”。這種非理性時間鏈,是吉本崗最重要的空間特征之一。“它(吉本崗)自己要成為怎樣的存在,是我們陪它慢慢找到的。”盛立宇回答。
PART 02
接近“真相”
盛立宇與藝術家嘎德,在吉本崗藝術中心討論布展
在吉本崗,策展不是“布置作品”,而是“調和時間”。盛立宇說:“我們不是做一個項目,不是設計,而是使空間意識逐步清晰。”他和團隊“醍醐”關切的,不是它是不是當代的,也不是先鋒的,“(我們關心的)是有沒有可能更加接近真相。”
或許“真相”這個詞,在吉本崗的語境中,并非指可被解碼的信息,而是一種空間中可被察覺的精神密度。它不依賴邏輯,也不指向表達清晰。它指的是:這件作品是否誠實?它是否安靜地在說自己要說的話?它是否讓空間松了一口氣?
對展覽藝術家來說,吉本崗的空間極難控制:墻面壁畫內容密度高、無法打孔……如果展覽以“能否與空間共振”為標準,而非藝術家知名度或題材規模,這種“感知經驗”,具體可以從何而來?在吉本崗2022年的展覽“十方:丁乙在西藏”準備期,盛立宇與藝術家丁乙進行了一次非典型的考察路線:他們從拉薩出發,途徑貢嘎曲德寺、江孜白居寺、日喀則夏魯寺,最終抵達珠峰大本營。那是一場關于藏地繪畫傳統、山水結構與身體感受力的巡禮,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可以回答我們的疑問。
吉本崗內部墻壁留存的文字與壁畫
盛立宇與丁乙一行到達珠峰時已是夜晚,彼時只有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那樣極端的嚴寒下你的感官實際上是被封閉的。像漂浮在外太空一樣。”在那種極限狀態下,珠峰像“一個王座”,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無限層次的白”。那不是顏色,而是一種“意識壓縮下的圖像記憶”。盛立宇說:“這種極限的生理體驗,會把你精神里的某些東西給擠出來。”
后來丁乙在拉薩的首個個展,便是對這場旅途的回應。他沒有畫珠峰,但作為觀看者,能明顯看出藝術家在作品中改寫了自己的秩序系統:色彩變得更折疊,線條像記憶碎片在空氣中流動。他沒有再“表達”什么,而是讓作品“保持沉默”。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時候最合適吉本崗空間的作品不是那些“表達強烈”的作品,而是那些“愿意慢慢發生”的作品。觀眾在其中不是“讀者”,而是靜靜靠近“空間真相”的陪行者。
上:丁乙在珠峰大本營,2021年。 攝影:萬瑪扎西,圖片來源:吉本崗藝術中心
下:何翔宇,智慧塔,2013。智齒 , 99.99 % 純金 , 銅,竹簽1.9 × 1.9 × 9 cm
數字藝術家何翔宇也曾在吉本崗中心神殿展出作品《智慧塔》,無數“由智齒制成的小型金塔”,社區里的觀眾對這個作品十分親切:“我們小時候掉牙,會把牙齒包好藏起來,因為它是身體的一部分。”這種感應,或許也是一種“接近真相”,一種與空間記憶共鳴的“在地式觀看”。
幾次內地藝術家的個展后,2025年5月18日,吉本崗藝術中心迎來了它歷史上第一次西藏本地藝術家個展——嘎德的個展“夢瑜伽”。策展人栗憲庭為其定名,“夢瑜伽”出自藏傳佛教六成就法,是在夢中修行,在幻象中保持覺性。策展文本中寫道:“這不僅是一次視覺呈現,更是一場意識的練習。”嘎德,這位被稱為“西藏當代藝術之錨點”的藝術家,從未停止以身體、信仰和圖像為工具,打開一個屬于高原民族的當代視覺系統。
吉本崗并非通常意義上的美術館,它不提供一個中性的展覽空間,也不追求年展、群展、熱門展的高頻更替。在這里,策展不是一項展陳工作,而是一種對空間本身發言權的謙卑回應。因此,在藝術家的邀請與作品的選擇上,吉本崗始終秉持一個核心前提:空間是否接受它,是否“允許”它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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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德,佛珠系列,2013-2017,佛珠、牦牛絨布
盛立宇說:“我們不是用標準去選藝術家,而是用建筑去感知誰可能在這里留下。”他或許更像一名協調者,協調藝術家與空間之間的關系,協調當代表達與歷史場域之間的張力,“(我們)并非看重藝術家的資歷或風格是否‘當代’,而是更關注其是否在價值觀和精神層面上與西藏、與吉本崗建筑本身產生‘根目錄’的共振。”
盛立宇的回答似乎有些抽象。這種選擇機制并不以“知名度”或“媒介創新”為主要依據,而更在意作品是否具備一種“可共振”的氣質:既能在物理結構上與壇城產生對話,也能在精神維度上回避霸權式表達。作品若不能承擔空間的強度,它會在吉本崗“消失”。
嘎德,冰佛,2006年,數碼微噴,198×110cm
這種“待不住”的感知,往往來自對空間氣場極度敏銳的觀察,也與拉薩特殊的精神密度有關。盛立宇指出:“拉薩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你說的話、做的事、起的念頭,它很容易被放大。這個城市會對你產生一種回響。”因此,一個藝術家若沒有處理好自己和空間之間的呼吸關系,是很難在吉本崗“立住”的。
也有部分建筑師、藝術家駐留后并未最終展出,但這并非失敗,這正是對場所性的真實回應:不是所有作品都必須呈現;不是所有想法都需要表達。反而,那些“知道什么時候不說話”的作品,往往是空間最尊重的。
當然,吉本崗并不排斥“當代媒介”。展覽形式可以是錄像、裝置、繪畫、數字作品,甚至AI生成圖像。關鍵不在媒介,而在作品是否能夠控制自己的語言密度,不壓迫空間、不剝奪建筑說話的權利。
在這樣一種挑選機制下,嘎德的作品被接受,或許不僅僅因為他是“西藏代表藝術家”,還因為他愿意在空間中“慢慢地做一個夢”。他的“黑經書系列”之所以最終展出,是因為那些用剪紙和礦物顏料繪制的壇城圖像,從材料到線條都“安靜地、自然地住進了這座壇城”。
嘎德,黑經書系列,丙烯、礦物顏料、手工藏紙、剪紙,2013-2017年
PART 03
讓空間說話
讓時間流動
盛立宇的工作,和“伏藏"有相似之處。伏藏,藏傳佛教語系中意指“被預埋于空間、時間或意識中,等待未來被發現的智慧”。它不是隱喻,而是機制:藏文書法、壇城比例、夢中圖像,皆可成為伏藏。吉本崗就是這樣一個場域。它讓未被記錄的經驗浮出,讓未被注視的記憶重新開口,讓藝術不再服務于價值判斷,而回歸為精神練習。
盛立宇在扎葉巴寺的山崖邊冥想
嘎德的《夢瑜伽》展覽中,“黑經書系列”作品反復呈現壇城結構,但每一幅又略有偏差。策展人解釋:“這不是他畫得不準,而是他在畫夢中壇城。”觀眾不能用知識去對照它,而應讓圖像引導意識自己轉動。
“這像藏地很多夢修法,一邊做夢,一邊練習如何意識清醒地看著自己的幻覺。”一位駐留藝術家說。在展覽最后幾日,一位小學生在展廳靜靜畫了一張紙畫。問他畫了什么,他說:“我畫了剛才那個像轉經筒的圖案,但我沒有照著畫,是我腦袋里想的。”這就是最珍貴的反饋:不是“你告訴我這是什么”,而是“這讓我產生了什么”。
在拉薩寺廟里正在辯經的僧侶
吉本崗正在嘗試構建一種新的文化發生邏輯:不是傳播,而是呼吸;不是展示,而是生成;不是在告訴別人“藝術是這樣的”,而是讓藝術自己說話,哪怕緩慢、模糊、含混。
在國內當代藝術高速發展的背景下,吉本崗的存在就是一種逐流而上的力量。它拒絕速度、反對概念過剩、抗拒機構模板。而同時,吉本崗也不是復古主義的浪漫烏托邦。它并不迷信傳統,也不幻想文化“原生態”。它像一處磁場,持續吸引那些愿意將身體與意識交給直覺的人。
“我不認為我們做的是某種再創作,我們是陪這座建筑繼續存在。”盛立宇在采訪中說。
而這,也正是當代藝術之所以仍然必要的理由:不是因為它能定義什么,而是因為它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尚未被定義的地方。
盛立宇與藝術家嘎德在吉本崗討論布展
更多獨家內容限定呈現于
《時尚芭莎》《時尚芭莎藝術》6月刊
The Art Issue
#文化流動
總策劃:徐寧
編輯:劉冠楠Karen
平面攝影:StudioCoda
采訪、撰文:凱特比 Catbee
視頻制作:搜樸紀錄片工作室
導演:張照
剪輯:張洋
攝影:張晴宇
視頻制片:潘不二
調色:蘇南
設計:張曉晨
編輯助理:三島
鳴謝(吉本崗藝術中心):蔡棟偉、次仁曲加、
劉淞羚、趙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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