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字木蘭花·懷古其五

銅駝長恨，草沒殘碑誰叩問？興廢何辜，朱雀橋邊燕語無。

繁華驟去，唯見春風(fēng)吹柳雨。石馬猶癡，馱著斜陽讀舊詩。

"銅駝長恨"四字劈空而來，如青銅重器墜地，震得人耳膜生疼。詞人以"銅駝"開篇，絕非偶然——這個典故里藏著中國文人最深的隱痛：西晉末年索靖預(yù)感國將不國，指著洛陽宮門前的銅駝長嘆"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千年后，這聲嘆息穿越時空，在詞人的筆端化作"草沒殘碑誰叩問"的蒼涼畫面。銅駝已被荒草掩埋，殘碑上的文字模糊難辨，連叩問歷史的人都沒有了——這種"無問"的寂寥，比"有問無答"更顯絕望。

下闋"繁華驟去"四字，道盡興亡無常的本質(zhì)。那些雕梁畫棟、寶馬香車，那些笙歌鼎沸、詩酒風(fēng)流，都像春風(fēng)吹過的柳絮，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清晨突然消散。詞人沒有直接描寫繁華景象，卻用"唯見春風(fēng)吹柳雨"的對比，讓消逝的輝煌在讀者想象中愈發(fā)鮮明。這種"以空寫滿"的手法，恰似中國畫里的留白，空白處反而涌動著更洶涌的情感暗流。

最令人心驚的是"石馬猶癡，馱著斜陽讀舊詩"的結(jié)尾。石馬本是無知之物，詞人卻賦予它"癡"的情態(tài)——它固執(zhí)地守在原地，馱著西沉的斜陽，仿佛在閱讀那些記載往事的詩篇。這個意象堪稱神來之筆：石馬的"癡"，恰是歷史本身的"癡"——它不因人世變遷而改變，只是沉默地見證著一切；斜陽下的剪影，則暗示著歷史永遠(yuǎn)在循環(huán)中重演。當(dāng)詞人凝視石馬時，他看到的不僅是古跡，更是時間本身——那個將一切繁華化為塵土，又將塵土釀成詩意的永恒存在。

整首詞如同一幅水墨長卷，從銅駝的特寫，到朱雀橋的空鏡，再到石馬的遠(yuǎn)景，鏡頭逐漸拉遠(yuǎn)，歷史的縱深感卻愈發(fā)強(qiáng)烈。詞人沒有直抒胸臆，卻通過"銅駝""殘碑""石馬"等意象的層層疊加，構(gòu)建出一個充滿歷史縱深的精神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興亡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可以觸摸的具象——是荒草中的殘碑，是空廊里的燕語，是斜陽下的石馬。這種將宏大歷史微觀化的手法，讓懷古主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性。

減字木蘭花·茶庵 其六

禪鐘銷恨，恨海慈航休更問。問也何辜？一炷心香萬念無。

塵緣舍去，去住渾如檐角雨。雨亦頑癡，洗盡前生未了詩。

“禪鐘銷恨”，開篇即以一聲禪鐘定下全詞的基調(diào)。鐘聲悠遠(yuǎn)，穿透紅塵，將“恨”字輕輕拂去。“銷”字用得極妙，不是強(qiáng)行斬?cái)啵侨鐭熢瓢阕匀幌ⅰ６U鐘不語，卻能化解世間執(zhí)念，使人頓悟“恨海慈航休更問”——慈航渡人，本不必問歸處，因?yàn)閱柤词菆?zhí)，執(zhí)即是苦。詞人在此處設(shè)問又自答，看似矛盾，實(shí)則點(diǎn)破禪機(jī)：恨也好，愛也罷，問得越多，執(zhí)念越深；不如放下，讓鐘聲洗凈塵心。

下闋“塵緣舍去，去住渾如檐角雨”，將禪意進(jìn)一步深化。“舍去”二字，不是決絕的拋棄，而是淡然的放手。塵緣如雨，落在檐角，或聚或散，皆由天意。詞人以“檐角雨”喻人生聚散，既形象又超脫——雨來時，不妨靜聽；雨去時，無需挽留。這種“去住隨緣”的態(tài)度，正是禪宗“隨緣不變，不變隨緣”的生動寫照。而“雨亦頑癡”一句，忽然賦予雨水以人性，說它“頑癡”，實(shí)則是詞人自嘲：世人癡纏塵緣，如雨糾纏屋檐，明知終將消散，卻仍執(zhí)迷不悟。

結(jié)句“洗盡前生未了詩”堪稱神來之筆。雨洗塵世，也洗心塵。“未了詩”三字，暗含前世今生的因果糾纏——或許是一段未竟的情緣，或許是一樁未了的夙愿，而今雨落如注，將一切沖刷干凈。這里的“洗盡”，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積極的超脫。詞人以雨喻禪，以詩喻情，最終在雨聲中完成了一場心靈的洗禮。

整首詞語言極簡，卻意蘊(yùn)深遠(yuǎn)。上闋寫禪鐘消恨，下闋寫塵緣如雨，最終歸于“洗盡前生”的澄明之境。詞人沒有刻意說教，而是通過“禪鐘”“心香”“檐角雨”等意象，層層遞進(jìn)，將禪理融入日常景物，讀來如飲清泉，甘冽沁心。

這首詞的魅力，在于它既寫禪，又寫情；既超脫，又不失人間煙火氣。它告訴我們：恨不必問，緣不必執(zhí)，唯有放下，方能聽見雨落的聲音，看見心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