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硯
乙巳(二〇二五)五一長假,得暇偕家人友朋驅車入秦嶺幽深處游憩。同行者,妻張娟、幼女若華、友康才伉儷。
卷一·長安至棣花
勞動佳節首日,自長安發軔,城郭壅塞異常。自西高新啟行,遷延近一時辰,乃自香王驛得入滬陜馳道。道中車流如織,蟻附蝸行。終入秦嶺,但見層巒疊翠,鳥囀花香,巉巖靈秀,豁然神怡。然春來關中大旱,山陲亦乏霖,木葉雖青而蒙塵若萎,蔓草垂首,溪澗幾涸,隱現石罅間。途中笑語盈車,唯若華稚子心性,睹物皆奇,問詢不休,翩躚如燕。行近洛南,輿圖示警,引下馳道而轉縣衢,蓋忖前路塞滯或生變也。
既為游觀,深入云山亦自佳趣。
車穿洛南小邑。城郭雖隘,然街衢凈潔,道旁卉木修葺有致,生氣勃然。出城陟山徑,逶迤盤桓,或左或右,時仰時俯。會車則鏡幾相觸,隘處疑舷將摩崖,令人股栗。雖景殊,眾皆屏息攥楯,噤不敢言。如是行數十里,峰巒忽開,輿圖鳴報:棣花在邇!舉座釋然,終抵斯土。
至棣花古鎮,蒙友厚誼,下榻鎮中翹楚——麗呈別院。
館舍果殊。入院但見四合林泉,筑構精奇,諸院題旨各異,古意氤氳。恍若青墨點染塵寰,山河畫卷徐舒,小橋流水,景愜神馳。庭池蓄赤鱗數十,唼喋往來,若華見而雀躍,索餌以飼。掬碎餅投之,群魚競逐,喙出波面,唧呷有聲,俄頃水面盡赤,如散丹霞……
方觀園景,忽逢故交謭博。謭博者,余舊僚也,情誼篤厚,亦趁暇奉親游此。二人循徑閑話,不覺暮色四合。夕饗訂于鎮中盛名李家牛鼎,肉方碩而煨糜,佐薯蕷、萊菔諸蔬,并本邑小肴數色,甘旨非常。與謭博更迭酬酢,敘契闊至子夜。
卷二·留仙坪的黃昏
抵棣花翌日,赤烏熾空,炎威直逼三十五度。土人皆詫:“時序甫立夏,旱魃肆虐復兼酷暑,實罕覯也!”
余嘗三履斯地,非屬初臨,更緣與賈平凹先生有文字緣。憶昔就讀華池坪莊初中,縣廨書舫巡售,余傾囊斥一角六分,購得平凹處子作《兵娃》。后謁先生,詢及書中魁星閣、二郎祠、芙蕖陂、歌臺諸跡虛實,對曰:“俱在!字字非虛!” 是以每至棣花,必謁魁閣、荷塘、賈氏故宅、歌臺及新筑清風古街。
棣花古鎮,處丹鳳邑西十五里,因棠棣繁茂得名。昔者“北通秦晉,南連吳楚”,實為東南貢使、文旆、商旅出入鎬京之孔道驛亭,亦古道樞要。鎮匯史脈人文,盡顯商於古道與平凹文韻。宋金邊城、清風街、千畝蓮塘、二郎廟、法性寺、魁星閣、歌臺、娘娘殿、平凹文苑、平凹書院、棣花驛、商於古道博物苑、唐詩山莊、棣花藝圃諸勝,引南北客如云。入斯鎮,塵封之秦楚宋金遺風拂面:先秦婉轉,宋民蘊藉,金狄豪獷,交融共生。“二郎廟”乃三秦僅存金代遺構,亦寰宇金廟遺珍之三,誠建筑活化石也。鎮中雙街(宋金街、清風街)、一苑(平凹文苑)、一陂(生態蓮沼)及棣花驛(文士邨)、棣花藝圃、四時芳甸,處處昭彰商於古道“棣花”風致。史脈文華、天工自然、鄉俗民風、秦風楚韻,于此乳水相融,輝映成趣。
尤需申明:清風街本出虛構,乃平凹《秦腔》濃墨所繪,書中劉高興輩,鎮中皆可索其本真。后《秦腔》榮膺茅盾文旌,搬演銀幕,清風街遂聲震遐邇。有司因勢利導,新筑清風仿古長街,坊額平凹手書“清風街”三字粲然生輝。今街衢間,小說氣息彌漫:藥肆、雜鋪、古董、山貨、玩器羅列;食肆櫛比,漿水魚魚、商州燴饌、薯蕷橡子冷淘、薯丸、酥肉炊餅、蕎麥涼粉、神仙豆腐、包谷粥、羊血饸饹、牛筋面等本味俱陳。
街南口有“老街涼粉”肆。鋪面樸拙,典型商洛民居。主人殷勤延客,我等行倦思飲,遂入座分點。庖者依客濃淡斟酌調和,美味果不虛傳。
古鎮芙蕖陂遐邇知名。明清時棣花人已種芰荷,文脈悠長。今陂塘非惟利澤鄉梓,更成殊景,為古鎮瓔珞。首夏陂水方蘇,岸柳初芽,微風送潤。游人泛舟采擷光影,消溽暑于清波。稚子園、云中踏車、琉璃棧橋諸戲,引親子喧闐,生氣盎然。
卷三·留仙坪紀略
棣花既覽,慕名趨留仙坪,抵時已昃(日西斜,約午后三時)。
留仙坪者,丹鳳邑北卅里小邨也,昔為陜南游擊隊指揮部。昔李公先念將中原北道之師(李先念率中原軍區北路突圍部隊),會陜南義旅于此(李先念率中原軍區部隊與陜南游擊縱隊在此會師),克奏凱歌(《中原突圍戰役史》)。
首夏行邨道(村道),凈無纖塵。四望嘉木蔥蘢,景若畫屏。有司繕故石衢,繕民舍。黃泥垣、黛瓦頂、柴扉半掩,間以赤色壁繪,商山古韻宛然。
邨僅百戶,閭閻多扃(門鎖巷空)。丁壯或傭于外,或挈眷徙城。石巷闃寂,唯黃犬獨守戶前,悵然遠睇。偶見一扉半啟,老叟坐堂中,見客探首,和聲邀曰:“入座敘!”遂推扉攀話。屋顯古舊,煙炱漬梁椽,四壁黝黯,不掌燭幾難辨物,然磚地潔甚。叟言:“此廬筑甲子前矣。犬子居邨北,稚孫客作他鄉。老朽耄耋,與荊釵相伴,守此祖廬。”
巷南有邨肆,僅此一家。耄嫗木坐檻外,瞳光渙散,少婦理貨于內。肆廣廿坪許,貨陳尚豐:什器、膏粱、醯醬、煙醴、糲粢靡不備。出巷臨溪,油衢沿洫遠引。一澗將涸,清涓漱石,蝌蚪結陣。張娟攜若華濯足水湄,稚女或戲水鏢,或揚素波,笑語咯咯。
溪畔新張田舍宴,主人灑掃庭除。見客至,釋帚導觀庖寮客舍。是日有訂筵,三庖丁治膳,灶間明凈,山蔌、銀芽、熟胾、落花生等鮮脩已具,待客至涼拌上席。
穿行墟落,覓赤幟遺痕,品金戈舊事,感邨閭今昔,喟然難已!可嗟竟日未逢他客,“陜南游擊隊指揮部舊址”并紅色教育基地牖戶森嚴,唯隔欞窺探,徒留憾事!
返棣花途中,思緒縈回:斯邨嘗膺“華夏麗鄉”、“三秦游邑翹楚”之譽。然傾力營繕,終難阻邨落凋零,竟見人丁凋敝、門庭冷落、游屐稀疏、百業疲敝之困。留仙坪者,實九州“空邨”之縮影耳!鄉村振興,何以破此僵局?誠急務也。
暮投棣花萬灣賈氏田舍,晚飧坐享商山風味于院中,涼飔徐至。仰觀星漢爛然,飛光倏忽,暢然自適!萬灣憑棣花之利,營田家宴,戶戶賓朋盈門,非惟安頓閑農,更增歲入。較之抱赤璞而僻處山陬之留仙坪,何啻霄壤!夫鄉野游事,豈徒在娛購飲饌?必也深掘方輿之異,便輿馬之通,力避雷同,銳意營建城邑“后圃”、都人“棲心處”,乃可于眾邨中脫穎而出。
卷四·葛牌行記
三日晨,歸長安道中,迂訪藍田葛牌古鎮。
自棣花策蹇上馳道,移晷即至。甫下車,腋下涼飔颼颼,寒意微襲,果避炎奧區也!
葛牌古鎮,萬山環抱,嘉木蓊郁。粉垣玄甍錯落,采峪中分其鎮。溪流漱石,文魚可數,陶然欲醉。史跡天工相糅,人文山川并秀,恍若圭璧韞于秦嶺之懷。
鎮肇基明清。傳古時葛藟虬結若闕,因名葛牌。位秦嶺北闕沖要,實長安東南鎖鑰。南通商洛柞水達巴蜀,東接豫鄂,北距藍田邑四十里余,乃藍關古道支脈,關中通東南咽喉。昔年商旅輻輳,逆旅庖廚、馱馬憩廄漸興。
葛牌亦赤壤故地,紅二十五軍鏖兵遺痕猶存。鎮區蘇維埃府(葛牌鎮區蘇維埃政府),乃鄂豫陜省委肇建三秦首座赤旆政樞,其舊址今存石門楣題刻,風雨九十稔而赤色標語猶在。余等慕謁“紅二十五軍軍部舊址”并“鄂豫陜省委擴大會議舊址”。斯根據之創,非惟壯鄂豫陜旌麾,更遙策川陜、西北之角,功在鼎革。
踱步古鎮,紅豆杉虬干擎天,古柳垂陰蔽日,滄桑自現。履故墟若聞史韻,撫殘甓如觸舊脈。牌坊肅穆,閭巷儼然,猶訴昔年市廛之盛。置身其間,恍歸商馱絡繹、弦歌不輟之歲。陳跡新象交織,共釀古鎮醇醪。衢側鄉氓列肆,多鬻山珍:木菌、松實、煙葉、赤箭、蘆菔鲊、薇蕨并耒耜、竹器,市聲盈耳。古街墁以青石,甍接黛瓦,仄徑摩肩。鋪肆羅列山貨、小食、村釀包谷酒、衣玩之屬,后院或居或儲,間辟逆旅待客。
自鎮南驅十里,抵藍田柞水之界——文公嶺,實測海拔一千八百三十八米。巉巖險絕,向為戎家所爭。昔年烽煙雖杳,塹壘猶存。余等觀舊戰場甚興。民國廿四年仲春(1935),紅二十五軍伏兵于此,鏖戰六時辰,殲“國軍”四十二師一二六旅兩營,重創追兵(《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戰史》)。此役畢,赤旌暫脫尾隨之困,鄂豫陜根據地之基遂奠。
佇文公嶺烽堠臺,騁目極眺。但見秦嶺迤邐若蒼龍蟠踞,云氣蒼茫。時維首夏,風挾寒威,乃暗計暑期當攜侶重游,避酷暑而攬煙霞。
(乙巳年五月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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