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
青石鎮的上空飄著細碎的雪粒,寒風卷著枯葉在街巷間打轉。屠夫張鐵牛裹緊破舊的羊皮襖,踩著凍硬的泥路往集市趕。
"再買不到豬,今年這年關可咋過?"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哈出的白氣在胡茬上結了一層薄霜。
集市上人影稀疏,幾個賣菜的攤販縮在墻角,呵著手跺腳。肉鋪的趙掌柜正蹲在攤子后頭啃燒餅,見鐵牛來了,眼皮都沒抬:"鐵牛啊,別瞅了,今年豬瘟,牲口早被搶光了。"
鐵牛心里一沉。妻子小娥懷胎八月,家里就等著年關宰豬賣肉,換些銀錢備產。若是空手回去……
他咬了咬牙,從懷里摸出半吊銅錢,塞進趙掌柜手里:"老趙,幫個忙,哪兒還能弄到豬?"
趙掌柜掂了掂銅錢,眼珠子一轉,壓低聲音道:"后巷黑市倒是有,不過……"他欲言又止,"那豬邪性,買不得。"
鐵牛跟著趙掌柜七拐八繞,鉆進一條窄巷。巷子盡頭,幾個漢子正圍著一輛板車低聲交談,車上罩著塊臟兮兮的麻布。
"就這頭。"趙掌柜掀開麻布一角。
籠子里關著一頭瘦骨嶙峋的母豬,毛色灰白,肋骨根根分明。它蜷縮在角落,眼皮耷拉著,像是早已認命。
鐵牛皺眉:"這豬瘦成這樣,宰了也沒幾兩肉。"
"嘿,你可別小瞧它。"旁邊一個疤臉漢子咧嘴一笑,"這畜生邪門得很,前三個買主,一個摔斷了腿,一個家里走了水,還有一個……"他壓低聲音,"莫名其妙死了。"
鐵牛心頭一緊,正想轉身離開,那母豬卻突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它的眼睛黑得發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下一秒,母豬前蹄一彎,"撲通"跪在了籠子里,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滾落,砸在籠底木板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鐵牛愣住了。
"這豬……"他下意識湊近,突然發現母豬腹下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暗紅色,邊緣微微凸起。
——和小娥孕肚上的紅斑,一模一樣!
鐵牛渾身一顫,耳邊嗡嗡作響。
"這豬我要了。"他猛地抬頭,"多少錢?"
趙掌柜和那疤臉漢子對視一眼,露出古怪的笑容:"三兩銀子,不還價。"
——比市價貴了三倍!
鐵牛攥緊了錢袋,里頭是他攢了半年的血汗錢。可一想到小娥腹中的孩子,他一咬牙,掏出銀子拍在板車上:"牽走!"
回程路上,天色驟變。
原本細碎的雪粒變成了豆大的雨點,砸在人臉上生疼。鐵牛趕著板車,母豬被麻繩拴在車尾,不聲不響地跟著走。
山路泥濘,車輪幾次陷進泥坑。鐵牛正費力推車,突然,那母豬猛地掙開繩子,發瘋似的往前沖,扯得板車一個趔趄。
"這畜生!"鐵牛怒罵一聲,正要拽繩子,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咔嚓"一聲裂響——
一塊巨石從山坡滾落,正砸在他剛才站的地方!
鐵牛渾身冷汗,再看那母豬,它前蹄跪地,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哭?
當夜,鐵牛睡得極不安穩。
夢里,他回到了十歲那年。
那是個盛夏午后,他在河邊玩耍,不慎滑入深水區。水流湍急,他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
就在他即將窒息時,一道白影躍入水中,托著他往岸邊游。
恍惚間,他看見那人的額頭上,有一枚銅錢大小的紅印……
"恩公……"
一聲幽怨的呼喚突然在耳邊炸響,鐵牛猛地驚醒,發現窗外月色慘白,而那母豬,正直挺挺地站在院中,仰頭對著月亮,發出凄厲的長嚎。
張鐵牛從夢中驚醒時,窗外天光微亮。
院里的母豬仍在嚎叫,聲音凄厲如泣,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才漸漸停歇。鐵牛披衣出門,發現昨夜拴豬的麻繩已被磨得發毛,地上刨出幾道深深的爪痕。
更怪的是,自打那夜起,母豬竟再不肯進食。
"當家的,這豬怕不是染了瘟病?"小娥扶著隆起的肚子,憂心忡忡地望著豬圈。鐵牛往槽里倒了半瓢麩皮拌菜葉,母豬卻只是嗅了嗅,轉頭將長嘴埋進前蹄間,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
"不吃拉倒!"鐵牛心頭莫名煩躁,掄起木棍在柵欄上重重一敲,"橫豎都是要宰的畜生,裝什么靈性!"
棍棒敲擊的悶響中,母豬突然抬頭。月光下,它漆黑的眼珠竟泛著詭異的青光,直勾勾盯向小娥的孕肚。小娥"啊呀"一聲倒退兩步,險些被門檻絆倒。
當夜,小娥突然腹痛如絞。鐵牛連夜請來鎮上的李穩婆,老太婆把脈時眉頭越皺越緊,最后竟連退三步:"這胎位……是倒坐蓮啊!"
"啥叫倒坐蓮?"鐵牛急得滿頭大汗。
穩婆掏出手帕擦汗,帕子上繡的觀音像已被汗浸得發黃:"胎兒屁股朝下,十有八九要難產。老身接生四十年,這種胎位活下來的……"她瞥了眼小娥慘白的臉,咽下了后半句話。
窗外忽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鐵牛抄起油燈沖出去,只見母豬正用腦袋猛撞豬圈木欄,撞得額間血肉模糊。月光照在它腹部的銅錢胎記上,那印記竟變得鮮紅如血。
三更梆子響過,鐵牛終于昏沉睡去。
夢里霧氣彌漫,他看見個白衣女子跪在血泊中,長發遮面,腕上拴著斷裂的鐵鏈。女子抬頭時,鐵牛倒吸一口涼氣——她額間赫然印著銅錢胎記!
"恩公……"女子泣血哀求,"莫急著殺我!待夫人生產那日,我的命可換她母子平安!"
鐵牛正要追問,女子突然撕開衣襟。她心口處有個碗大的血洞,里頭竟蜷縮著個渾身青紫的嬰兒!
"你當年救我一命……"女子的聲音漸漸飄遠,"如今該我還了……"
"當家的!"小娥的驚叫將鐵牛拽回現實。他跌跌撞撞沖到院中,發現母豬正用前蹄瘋狂刨地。
泥地上赫然現出七處深坑,排列如北斗七星。最末一坑里埋著塊腐朽的木牌,鐵牛抖著手挖出來,借著晨光辨認出幾行字:
萬歷三十七年
白氏女替父贖罪
愿以身飼刀
木牌背面刻著幅簡陋的畫:一個女子跪在屠案前,脖頸上架著砍刀,而案臺下……蜷縮著只小母豬!
臘月三十,除夕夜,小娥早產。
鵝毛大雪壓垮了村頭老槐樹的枯枝,風聲嗚咽如泣。小娥的慘叫從酉時持續到子時,接生的李穩婆滿手是血地沖出來,聲音發顫:"胎、胎衣先破……血止不住了!"
鐵牛渾身發抖,正要沖進產房,忽聽院外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豬圈的柵欄竟被生生撞開!那頭七日不食的母豬滿嘴是血,踉蹌著沖到屋前,前蹄"撲通"跪地,對著產房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當家的!"穩婆突然尖叫,"孩子腳先出來了!"
鐵牛想起那日白衣女子托的夢,他咬咬牙抄起殺豬刀沖向母豬,刀刃在雪光中泛著寒芒。母豬不躲不閃,反而伸長脖頸迎向刀鋒,眼中滾出混著血絲的淚。
"噗嗤——"
刀落瞬間,一道刺目白光從豬頸噴涌而出,徑直鉆入產房。屋內驟然響起嬰兒嘹亮的啼哭,與此同時,母豬也咽下最后一口氣,尸體停止了掙扎。
鐵牛跌坐在地,發現清水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個額間有胎記的白衣女子,正沖他含笑作揖。
三年后的春分,鐵牛三歲的兒子在河邊摸魚,突然舉著塊東西飛奔回家:"爹!水里有個會發光的鎖!"
那是個鎏金白玉長命鎖,正面刻"白氏雪柔",背面刻"恩債兩清"。當夜鐵牛夢見白衣女子立于月下,懷中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嬰孩:"令郎拾得的玉鎖,是當年我未出閣時的嫁妝。"
她將孩子往云霧中一送,那嬰孩竟化作只通體雪白的小豬,歡快地奔向了遠方山巒。
次日,鐵牛帶著兒子來到曾埋母豬的荒地。昨日還寸草不生的土坡上,竟一夜之間開滿白牡丹。風過時,花浪翻滾如雪,恍惚間似有女子輕笑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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