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春天來得早，楊柳剛冒綠芽，地里的麥苗就躥得老高。

　　記得是3月2日那天上午，我開著農(nóng)機(jī)站那輛響聲如雷的拖拉機(jī)，后斗放著個鐵籠子，里面裝著那頭寶貝公豬“老黑”。在我身旁放著個軍綠色帆布包，里面是酒精棉、鑷子，還有個紅皮本子——那是我的配種登記冊。

　　“文龍，今兒個去魏家屯，魏老五家的老母豬等著呢，別耽誤了時辰。”出發(fā)前，獸醫(yī)站的李站長拍著我肩膀囑咐。

　　我叫高文龍，是鎮(zhèn)上獸醫(yī)站的學(xué)徒，跟著李站長學(xué)了兩年，別的沒學(xué)會，給豬配種這活兒倒是練得熟門熟路。

　　從鎮(zhèn)上到魏家屯有十里地，土路坑坑洼洼，我坐在拖拉機(jī)上搖搖晃晃。

　　老黑在籠子里哼哧哼哧喘氣，時不時用硬邦邦的鼻子拱籠子，它是獸醫(yī)站的功臣，方圓十里的母豬配種都靠它，吃的比我還好，頓頓有豆餅。

　　快到村口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個穿藍(lán)布褂子的老漢蹲在歪脖子柳樹下抽煙，見了我就直起腰：“是獸醫(yī)站的小師傅不？我是魏老五。”

　　我停下拖拉機(jī)，揉揉發(fā)麻的腿：“魏大爺，我是高文龍。你家母豬在哪兒？”

　　“在院里呢，跟我來。”魏老五笑道。

　　村里沒拖拉機(jī)開的路了，我只得把老黑從籠子里趕了出來。

　　魏老五領(lǐng)著我往他家走，路邊已有不少油菜花開了，蜜蜂嗡嗡地鬧，幾個穿花襖的婦女蹲在井臺邊捶衣裳，見了我和老黑，都嘻嘻哈哈地笑。

　　“喲，老五，給你家老母豬請‘姑爺’來啦？”

　　“這黑豬看著真壯實(shí)，保準(zhǔn)能下十個八個崽！”

　　魏老五紅著臉擺擺手：“別瞎說，人家小師傅看著呢。”

　　我假裝沒聽見，心里卻有點(diǎn)發(fā)窘。

　　這活兒就是這樣，走到哪兒都被人打趣，剛開始還臉紅，后來也就習(xí)慣了。

　　魏老五家的院子挺大，土坯墻頭上爬著南瓜藤，幾只老母雞在院子里刨食，看見老黑嚇得撲騰著躲開。

　　他家豬圈在院子西頭，用石頭壘的，里面站著頭白母豬，肚子圓滾滾的，見了老黑就哼哼著往欄桿上撞。

　　“就是它，”魏老五蹲在豬圈邊，指著白母豬說，“去年下了窩崽，賣了不少錢，想著讓它再下一窩。”

　　我打開帆布包，拿出體溫計(jì)插進(jìn)母豬肛門，又翻看它的眼睛：“發(fā)情正好，今兒個配準(zhǔn)了，三個多月就能下崽。”

　　說完，我把老黑往豬圈里趕。

　　老黑早就按捺不住，呼哧呼哧地沖了進(jìn)去。

　　正忙活時，堂屋里走出個大娘，系著藍(lán)布圍裙，手里端著個粗瓷碗，碗里飄著蔥花蛋的香味。

　　“他爹，讓小師傅進(jìn)屋喝口水啊。”她嗓門洪亮，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我是老五家的，你叫我劉大娘就行。”

　　“不了大娘，我先把活兒干完。”我擺擺手，注意力全在兩頭豬身上。

　　配種這活兒得專心，要是沒配準(zhǔn)，耽誤了人家下崽，可是大事。

　　劉大娘也不勉強(qiáng)，就站在旁邊看，嘴里嘖嘖稱奇：“這老黑真精神，比隔壁老李家的那頭強(qiáng)多了，他家的豬配了兩回都沒成。”

　　我忍不住笑：“老黑是純種約克夏，配種成功率高著呢。”

　　正說著，豬圈里的老黑忽然煩躁起來，不停地用蹄子刨地。

　　我心里咯噔一下，仔細(xì)一看，原來白母豬不配合，老往角落里躲。

　　“這下麻煩了，”我擦了把汗，“這母豬有點(diǎn)怕生。”

　　“我來！”劉大娘把碗往窗臺上一放，從墻角抄起根玉米稈，隔著欄桿輕輕抽了白母豬一下，“你這懶貨，平時見了公豬就追，今兒個裝啥正經(jīng)！”她嘴里罵著，手上卻沒使勁，眼神里帶著點(diǎn)疼惜。

　　白母豬被她一罵，還真老實(shí)了，乖乖站在原地。

　　我趕緊指揮著老黑完成配種，又給母豬打了針消炎針，這才松了口氣。

　　“成了，”我把老黑揪出來，趕回籠子，擦著手上的酒精，“三個月后保準(zhǔn)下崽，到時候多喂點(diǎn)豆餅，奶水足。”

　　“哎哎，謝謝小師傅。”劉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拉著我往堂屋走，“快進(jìn)屋歇歇，我給你煮了雞蛋。”

　　堂屋挺干凈，靠墻擺著個掉漆的木頭柜，柜子上放著個相框，里面鑲著張黑白照片，是魏老五和劉大娘年輕時的樣子。炕上鋪著粗布褥子，炕桌上擺著碗蔥花蛋，黃澄澄的，看著就香。

　　“小師傅多大了？”劉大娘給我倒了碗熱水，笑瞇瞇問道。

　　“二十一了。”我扒拉著雞蛋，雞蛋真香，比我娘煮的好吃。

　　“有對象了沒？”

　　我臉一紅，搖搖頭：“還沒。”

　　“咋不找一個？”劉大娘眼睛一亮，“你這工作多好，吃公家飯，不像俺們農(nóng)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

　　“天天跟豬打交道，人家姑娘嫌臟。”我自嘲地笑了笑，這倒是實(shí)話，前陣子李站長給我介紹個供銷社的姑娘，一聽我是配種的，連面都不愿意見。

　　劉大娘正要說啥，院門口忽然傳來個脆生生的聲音：“娘，我回來了。”

　　門簾一挑，走進(jìn)個姑娘，穿著件紅格子襯衫，扎著馬尾辮，額前的碎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點(diǎn)亂，手里拎著個竹籃子，里面裝著剛挖的薺菜。她看見我愣了一下，臉唰地紅了，轉(zhuǎn)身就想往外走。

　　“秀兒，跑啥？”劉大娘喊住她，“這是獸醫(yī)站的小師傅，來給咱家母豬配種的，快叫高師傅。”

　　那姑娘停下腳，背對著我，聲音細(xì)若蚊蠅：“高師傅好。”

　　“你好。”我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這姑娘看著面嫩，估計(jì)比我小幾歲，皮膚是農(nóng)村姑娘特有的那種健康的紅，看著挺順眼。

　　“這是俺閨女，叫魏春秀，”劉大娘拉著姑娘的手往我跟前推，“剛從地里挖薺菜回來，勤快著呢，針線活也利索。”

　　魏春秀的臉更紅了，使勁往劉大娘身后躲，手里的薺菜籃子都快攥變形了。

　　我趕緊低下頭喝粥，假裝沒看見，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這姑娘看著真干凈，眼睛像山泉水似的，亮閃閃的。

　　“小師傅，”劉大娘忽然湊近我，壓低聲音問，“你看我閨女咋樣？”

　　我一口粥差點(diǎn)噴出來，嗆得直咳嗽。魏春秀“呀”了一聲，趕緊遞過來塊手帕，是塊藍(lán)底白花的，帶著股肥皂的清香。

　　“大娘，您……您別開玩笑了。”我紅著臉擺手，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誰跟你開玩笑？”劉大娘瞪了我一眼，又笑了，“俺秀兒雖然是農(nóng)村姑娘，但人勤快，心善，配你咋就不行了？”

　　魏老五蹲在門口抽煙，這時候慢悠悠地說：“孩他娘，別瞎咧咧，人家小師傅是鎮(zhèn)上人。”

　　“鎮(zhèn)上人咋了？鎮(zhèn)上人不也得娶媳婦？”劉大娘梗著脖子，“俺看小師傅就挺好，老實(shí)本分，不像村里那些二流子。”

　　魏春秀在一旁聽著，臉都紅到耳根了，拎著籃子就往外跑：“我去擇菜。”

　　看著她跑遠(yuǎn)的背影，我心里亂糟糟的。

　　這叫啥事兒啊，給母豬配種，怎么還扯上給我介紹對象了？

　　臨走時，劉大娘硬是往我帆布包里塞了十個雞蛋，還有一小袋炒花生。“小師傅，有空來玩啊。”她站在院門口喊，聲音大得半個村都能聽見。

　　“好勒！”我紅著臉跨上拖拉車，老黑在籠子里哼哧哼哧的，像是在笑話我。

　　路上想起魏春秀紅著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這姑娘，還挺害羞。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過了半個月，李站長又派我去魏家屯，說村東頭老張家的母豬也該配種了。

　　到了魏家屯，剛到村口就碰見劉大娘，她挎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納好的鞋底。“小師傅，你可來了！”她一把拉住拖拉機(jī)車把手，笑瞇瞇說道：“快到家里坐坐，秀兒剛蒸了槐花糕。”

　　“不了大娘，我得先去老張家干活。”

　　“急啥，老張家的豬下午配也不晚。”劉大娘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她家走，“讓秀兒給你倒碗水，耽誤不了事。”

　　進(jìn)了院子，看見魏春秀正在井臺邊洗衣服，木槌砸在石板上，砰砰作響。她見了我，手一哆嗦，木槌差點(diǎn)掉井里，趕緊低下頭繼續(xù)捶衣服，耳朵尖卻紅了。

　　“秀兒，給小師傅倒碗水！”劉大娘喊。

　　“哎。”魏春秀應(yīng)了一聲，甩了甩手上的水，快步走進(jìn)堂屋。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點(diǎn)異樣的感覺。她穿著件粉色的確良襯衫，辮子垂在背后，隨著走路的動作輕輕晃動，像初中時坐在我前桌的女同學(xué)。

　　魏春秀端水出來，低著頭遞給我，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像觸電似的趕緊縮回去。“高師傅喝水。”

　　“謝謝。”我接過碗，水是涼的，帶著點(diǎn)井拔涼水的甜。

　　正喝著，劉大娘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件藍(lán)布褂子：“小師傅，你看這褂子咋樣？秀兒給你做的，她說你上次來穿的褂子袖口破了。”

　　我愣了一下，看著那件褂子，針腳細(xì)密，領(lǐng)口還縫了圈藍(lán)布條，做得真挺好。“大娘，這不行，我不能要。”

　　“咋不能要？”劉大娘把褂子往我懷里塞，“一件褂子而已，不值錢。俺秀兒的手藝，在村里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多少小伙子托人來說親呢。”

　　魏春秀在井臺邊聽見了，臉紅紅的瞪了劉大娘一眼：“娘！你說啥呢！”

　　“我說的是實(shí)話嘛。”劉大娘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正說著，老張家的媳婦來找我，說她家母豬有點(diǎn)不對勁。我趕緊放下褂子，跟著她往村東頭走。

　　劉大娘在后面喊：“小師傅，干完活回來吃飯啊！”

　　“哦——好！”盛情難卻，我只得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一聲。

　　到老張家一看，母豬又開始躁動了，得趕緊配種才行。

　　我叫上老張，來到村口，跟我一起把老黑趕進(jìn)了他家豬圈。

　　等兩頭豬配種完成，已經(jīng)是晌午了。我本想直接回鎮(zhèn)上，可想起劉大娘的話，腳卻不由自主地往魏老五家走。

　　剛到院門口，就聞到一股飯菜香。魏春秀正蹲在灶臺前燒火，火光映著她的臉，紅撲撲的。“高師傅來了？”她抬頭看見我，趕緊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我……我路過，來看看你家母豬。”我編了個瞎話，自己都覺得臉紅。

　　“俺家母豬好著呢，吃得多，睡得多。”魏春秀笑著說，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那天中午，我在魏老五家吃的飯。劉大娘做了紅燒肉，燉了雞蛋羹，還有一盤炒薺菜，真香。

　　魏春秀低著頭吃飯，不怎么說話，偶爾抬頭看我一眼，趕緊又低下頭，像只受驚的小鹿。

　　吃完飯，魏春秀收拾碗筷，我要幫忙，她不讓：“你坐著吧，我來就行。”看著她在灶臺邊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

　　從那以后，我去魏家屯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是去配種，有時是李站長讓我去回訪，看看母豬的情況。

　　每次去，劉大娘都拉著我說東說西，魏老五就蹲在門口抽煙，魏春秀總是紅著臉，默默地給我倒水，做飯。

　　村里漸漸有了閑話，說我跟魏春秀好上了。有人見了我就打趣：“高師傅，啥時候喝你喜酒啊？”我嘴上說著別瞎說，心里卻挺高興。

　　魏春秀對我也越來越熱絡(luò)，不再像以前那樣害羞了。

　　有一次，我給她家母豬打針，不小心被豬拱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豬圈里。

　　魏春秀趕緊跑過來，扶我起來，掏出帕子給我擦臉上的泥，手都在抖：“沒事吧？摔著哪兒了？”

　　“沒事沒事。”我看著她著急的樣子，心里甜滋滋的。

　　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下次小心點(diǎn)。”

　　那天她讓我穿她爹的衣服，把我的臟衣服洗了，曬干了疊得整整齊齊的，還縫補(bǔ)好了磨破的地方。拿著洗干凈的衣服，聞著上面淡淡的肥皂味，心里像喝了蜜一樣。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麥子黃了，村里忙著收割。我聽說魏老五在割麥子時閃了腰，趕緊請了假，騎著自行車往魏家屯趕。

　　到了魏老五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劉大娘在旁邊抹眼淚：“這可咋整，麥子熟了，不趕緊割就要落了。”

　　“大娘，別急，我來割。”我放下自行車，拿起鐮刀就往地里走。

　　魏春秀已經(jīng)在地里割麥子了，她穿著件舊襯衫，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曬得有點(diǎn)黑的小腿，額頭上全是汗，順著臉頰往下流。“高師傅，你咋來了？”她見了我，挺驚訝。

　　“我來幫忙。”我拿起鐮刀，跟她并排割起來。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別說廢話了，趕緊割吧。”

　　麥子地里真熱，日頭曬得人頭暈，鐮刀割得手心發(fā)燙。

　　魏春秀割得挺快，比村里有些男人還利索。我跟她比賽似的，誰也不肯落后。

　　歇晌的時候，我們坐在地頭的樹蔭下，魏春秀遞給我一個水壺，還有兩個白面饅頭。“吃吧，我早上蒸的。”

　　“你也吃。”我把饅頭掰了一半給她。

　　兩個人默默地吃著，誰也沒說話，可心里都挺明白。風(fēng)吹過麥田，沙沙作響，像在說悄悄話。

　　“高師傅，”魏春秀忽然開口，聲音有點(diǎn)小，“俺娘說，想讓你跟俺爹娘提親。”

　　我心里一喜，趕緊說：“好啊，我這就去說。”

　　“你別急，”魏春秀拉住我，“俺爹說，你是鎮(zhèn)上人，俺是農(nóng)村人，怕委屈了你。”

　　“啥委屈不委屈的，我喜歡的是你，又不是你的身份。”我看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等忙完這陣，我就跟我爹娘說，讓他們來提親。”

　　魏春秀的眼睛亮了，像有星星在里面。她低下頭，小聲說：“嗯。”

　　就在我以為好事將近時，出事了。

　　當(dāng)年的6月12日那天，我去魏家屯，剛到村口，就見魏春秀坐在老槐樹下哭，肩膀一抽一抽的。“秀兒，咋了？”我趕緊跑過去。

　　魏春秀抬起頭，眼睛紅紅的：“俺娘……俺娘不讓俺跟你好了。”

　　“為啥？”我急了。

　　“俺娘說，鎮(zhèn)上獸醫(yī)站要裁員，你可能要丟工作……”魏春秀抽噎著說，“俺娘怕你沒了工作，俺們?nèi)兆舆^不好……”

　　我這才想起，前陣子獸醫(yī)站確實(shí)在傳要裁員的事，沒想到劉大娘也聽說了。

　　“我去找大娘說！”我氣沖沖地往魏老五家走。

　　劉大娘正在院子里喂豬，見了我，臉沉了下來：“小師傅，你來了。”

　　“大娘，裁員的事還沒定呢，就算我沒了工作，我也能養(yǎng)活秀兒！”我急得直跺腳。

　　“話是這么說，可過日子不是光靠嘴說的。”劉大娘嘆了口氣，“俺秀兒命苦，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腿有點(diǎn)不利索，俺想讓她嫁個安穩(wěn)人家，不受罪。”

　　“我能讓她安穩(wěn)！我……”

　　“你別再說了，”劉大娘打斷我，“這事兒，俺不同意。”

　　魏老五蹲在門口抽煙，悶聲悶氣地說：“小師傅，俺們也是為秀兒好，你別怪她娘。”

　　我看著他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轉(zhuǎn)身往外走，看見魏春秀站在院門口，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的心都碎了。

　　從那以后，我有陣子沒去魏家屯。心里難受，又有點(diǎn)賭氣。

　　魏春秀托人給我?guī)н^兩次東西，一次是她繡的荷包，一次是她蒸的饅頭，我都收下了，卻沒回禮。

　　李站長看出我不對勁，問我咋了。我把事兒跟他說了，他拍著我肩膀說：“傻小子，這有啥難的？裁員的事是有，但我跟領(lǐng)導(dǎo)推薦了你，說你技術(shù)好，踏實(shí)，領(lǐng)導(dǎo)說讓你留下。”

　　我一聽，高興得差點(diǎn)跳起來：“真的？”

　　“騙你干啥？”李站長笑了，“趕緊去找你那小對象吧，別讓人家姑娘等急了。”

　　我立馬騎上自行車，往魏家屯趕。

　　路上風(fēng)都是甜的。

　　到了魏老五家，劉大娘見了我，還是沒好臉色我不管不顧地往院里闖，魏春秀正在給雞喂食，看見我，手里的玉米棒子“啪嗒”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圓。

　　“秀兒！”我沖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了不少，帶著泥土的溫度，“李站長說了，我不會被裁員！我能留在獸醫(yī)站！”

　　魏春秀的嘴唇哆嗦著，眼淚“唰”地下來了，不是哭，是笑出來的：“真的？”

　　“真的！”我掏出李站長給的留任通知，雖然只是張破紙，在我眼里卻比啥都金貴，“你看，這是證明！”

　　劉大娘從屋里出來，看見這情形，臉還是板著，可眼角的褶子卻松了。

　　“哼，留任了又咋樣？當(dāng)獸醫(yī)能有多大出息？”嘴里這么說，腳步卻往廚房挪，“晌午了，留下吃飯吧。”

　　我心里的石頭“咚”地落了地，拉著魏春秀的手，笑得合不攏嘴。魏春秀紅著臉想掙開，我偏不撒手，她的手軟軟的，帶著點(diǎn)薄繭，握在手里踏實(shí)。

　　那天晌午的飯，劉大娘做了炸丸子，燉了排骨，比上次的紅燒肉還香。

　　魏春秀給我盛飯時，手都在抖，飯粒撒了半碗，劉大娘瞅著她笑：“傻丫頭，手咋跟篩糠似的？”

　　魏春秀的臉“騰”地紅了，低下頭扒拉著飯，耳朵尖卻亮得很。

　　秋收的時候，我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帶著我娘和兩瓶老白干，外加八十元見面禮，正式去魏老五家提親。

　　劉大娘拉著我娘的手，說了半天話，說得眉飛色舞，眼角的褶子都笑開了花。我娘偷偷跟我說：“這劉大娘看著厲害，心倒是熱乎，秀兒這姑娘，我看著滿意。”

　　定親那天，魏家屯可熱鬧了。劉大娘殺了只老母雞，還請了村里的親戚鄰居，擺了三桌酒席。

　　我給魏老五和劉大娘磕了頭，改口叫爹娘，魏春秀站在旁邊，紅著臉給我遞了杯茶，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文龍……文龍哥。”

　　我接過茶杯，一口喝干，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90年春，我和魏春秀結(jié)婚了。

　　婚禮挺簡單，就在鎮(zhèn)上租了間房，刷了墻，糊了新窗戶紙，添置了張新床，就算成了家。魏春秀穿著紅棉襖，頭上蓋著紅蓋頭，坐在床邊，像朵盛開的紅牡丹。

　　我掀起蓋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笑，我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的臉更紅了，像熟透的蘋果。

　　婚后的日子，過得甜甜蜜蜜。魏春秀不僅勤快，還會過日子。她把我們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飯菜做得香噴噴的。我每天去獸醫(yī)站上班，她就在家縫縫補(bǔ)補(bǔ)，偶爾去鎮(zhèn)上的菜市場撿點(diǎn)別人不要的菜葉子，回來腌成咸菜，又脆又爽口。

　　有天晚上，我給老黑添食，春秀站在我旁邊，忽然說：“龍哥，我想跟你學(xué)給豬配種。”

　　我嚇了一跳，手里的豆餅差點(diǎn)掉地上：“你學(xué)這干啥？姑娘家干這活兒，讓人笑話。”

　　“誰笑話？”魏春秀梗著脖子，“我覺得這活兒挺好，能掙錢，還能幫鄉(xiāng)親們。再說了，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學(xué)會了，還能給你搭把手。”

　　我看著她認(rèn)真的樣子，心里挺感動。

　　這姑娘，不光心善，還有股子韌勁。“行，我教你。”

　　從那以后，魏春秀就跟著我學(xué)。她學(xué)得認(rèn)真，記筆記，問問題，一點(diǎn)也不含糊。

　　剛開始給母豬打針，她手抖得厲害，針都扎不進(jìn)去，后來練得多了，比我打得還準(zhǔn)。有次去給鄰村的母豬配種，那母豬性子烈，把我胳膊都撞青了，魏春秀眼疾手快，拿起旁邊的木棍就把母豬趕開了，護(hù)在我身前，像只護(hù)崽的母狼。

　　鄉(xiāng)親們見了，都笑著說：“文龍，你這媳婦娶得值，不光能干活，還能護(hù)著你。”

　　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不久，魏春秀懷孕了。我高興得半夜睡不著，摸著她的肚子傻笑。劉大娘殺了只老母雞來看她，燉了雞湯，一勺一勺地喂她：“秀兒啊，你可得好好補(bǔ)補(bǔ)，給俺生個大胖孫子。”

　　魏春秀紅著臉笑：“娘，現(xiàn)在說還太早。”

　　“不早不早，”劉大娘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我早就給孩子縫好小衣裳了，可精神了。”

　　91年春，春秀給我生了個兒子，白白胖胖的，哭聲響亮。我抱著孩子，手都在抖，看著魏春秀蒼白的臉，心里又疼又愛：“秀兒，你受苦了。”

　　魏春秀虛弱地笑了笑：“不苦，你看他多可愛。”

　　劉大娘抱著孫子，笑得合不攏嘴，在院子里逢人就說：“俺家孫子，長得真俊，將來肯定有出息！”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漸漸長大，會跑會叫了。魏春秀成了獸醫(yī)站的得力助手，我們倆一起下鄉(xiāng)，一起給豬配種，一起回家，成了鎮(zhèn)上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有人打趣我們：“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連給豬配種都要一起去。”

　　我和春秀聽了，都忍不住笑。是啊，我們是天生一對，從那年我給她家母豬配種，劉大娘問我“你看我閨女咋樣”開始，我們的緣分就注定了。

　　有天晚上，孩子睡熟了，魏春秀靠在我懷里，看著窗外的月亮，忽然說：“龍哥，你說咱倆這緣分，是不是挺怪的？”

　　“怪啥？”我摟著她，“我覺得挺好，要是沒給你家母豬配種，我咋能娶到這么好的媳婦？”

　　魏春秀“噗嗤”一聲笑了，捶了我一下：“就你嘴貧。”

　　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心里滿滿的都是幸福。

　　那時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有她在身邊，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

　　那年初春的陽光，豬圈里的哼哼聲，劉大娘爽朗的笑聲，還有魏春秀紅著臉的樣子，都成了我這輩子最珍貴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