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像一鍋煮沸的羊奶傾瀉在青螺河上。張鐵錨蹲在船頭,把煙鍋子在鞋底磕了三下,火星子濺進黑沉沉的水里,瞬間就被暗流吞沒了。
"戌時三刻了..."老漢望著霧里模糊的月影,后頸突然竄過一陣刺癢。他反手拍死只吸飽血的蚊子,掌心留下個"卍"字形疤瘌——那是二十年前撈尸時,被浸血的姻緣繩燙出來的。
蘆葦蕩里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響,像是蚌殼在互相敲打。鐵錨握緊黃銅煙桿,瞇起昏花的老眼。霧中漸漸顯出一抹紅,艷得像剛剝出來的新鮮豬心。
"老丈行個方便。"紅衣女子從葦叢里鉆出來,鬢邊芙蓉絹花簌簌亂顫,"奴家要去陳家渡尋夫君。"
鐵錨鼻翼微動。河風送來女子身上的沉水香,底下卻藏著股熟悉的腥氣——就像暴雨前翻出河底的爛淤泥。他瞥見女子繡鞋金線縫里滲著黑水,浸濕了鞋面上交頸的鴛鴦。
"夜露重,娘子當心著涼。"鐵錨慢吞吞地解開纜繩,腰間短刀碰到船板,發出沉悶的"咚"聲。刀鞘上鑲嵌的鎮水獸眼珠在黑暗里泛著幽藍的光。
女子提著嫁衣裙擺上船,腕間銀鐲叮當作響。鐵錨注意到她小指留著三寸長的指甲,青紫如死河蚌的內壁。
"老丈這船...似乎載過新娘子?"女子突然湊近,鐵錨看見她瞳孔里映著兩點綠瑩瑩的火光。船舷上殘留著幾道陳年抓痕,那是二十年前某個新娘用金護甲生生摳出來的。
櫓聲"吱呀吱呀"碾碎水面。女子哼起小調,調子七拐八拐像條水蛇:"七月半,嫁新娘,花轎沉在青螺浜..."鐵錨后脊一涼,這分明是當年沉轎后,漁家孩子被禁唱的邪曲。
河心突然掀起浪頭,船板縫里鉆出幾縷濕發。鐵錨假裝彎腰整理纜繩,悄悄抽出短刀。刀刃上映出女子倒影——大紅蓋頭下露出一截泡脹的脖子,密密麻麻釘著珍珠般的尸斑。
"張伯。"女子冰涼的手搭上他肩膀,"您可記得二十年前中元夜?那晚您船頭也掛著兩盞紅燈籠..."
鐵錨猛地轉身,短刀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刀風驚起女子蓋頭,底下空蕩蕩的嫁衣"嘩啦"散在甲板上。渾濁的河水從袖口涌出,轉眼漫過腳踝。
遠處傳來幽咽的嗩吶聲,霧里影影綽綽浮著頂轎子。腐爛的轎簾被風掀起,露出半張泡爛的臉——嘴角正掛著和紅衣女子一模一樣的芙蓉絹花。
晨霧還未散盡,張鐵錨就踹開了陳三姑的院門。老槐樹底下,神婆正用艾草熏一捆發黃的麻繩,見他來了,手里的銅鈴"當啷"掉進雞食槽。
"昨夜里..."鐵錨剛開口,就看見三姑從懷里摸出個褪色的紅布包。布角露出半截姻緣繩,繩結上沾著黑褐色的污漬。
"二十年前中元節。"三姑的銀鐲子撞在供桌上叮當響,"陳秀才家迎親的花轎沉在青螺浜,七個抬轎的連人帶轎都沒浮上來。"
鐵錨摩挲著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纏的鮫筋突然滲出腥咸的水珠——這是南海漁民的秘術,遇陰物便會返潮。
"那新娘..."老漢嗓子發緊。
"姓柳,十八歲,左手小指留著長指甲。"三姑突然壓低聲音,"撈尸那日你在場,應該記得她右腕戴著的絞絲銀鐲..."
鐵錨眼前浮現昨夜女子腕間的銀光,鐲子內側應該還刻著"永結同心"——這是當年他親手從浮尸上摘下來的證物。
正午的日頭白得晃眼。鐵錨蹲在河神廟的斷墻邊,用短刀撥弄著暴雨沖出來的槐樹根。腐根里裹著塊焦黑的木牌,正面刻著"柳氏之位",背面用朱砂畫了道鎮煞符。
"戊戌年間的往生牌。"老廟祝的拐杖戳在木牌上,簌簌掉下紅漆碎末,"那會兒您剛接替父親當船老大吧?"
供桌下突然傳來"咕咚"一聲。鐵錨彎腰看去,一雙濕漉漉的繡花鞋整整齊齊擺在那里,鞋底沾著青螺浜特有的紅泥。他伸手一摸,鞋里竟汪著半掌心的河水。
"造孽啊..."老廟祝顫巍巍打開神龕,取出一卷用魚鰾膠封存的案卷。泛黃的宣紙上畫著個穿嫁衣的水猴子,脖頸處綴著七顆珍珠——正是尸體在河底浸泡半月后會形成的尸蠟瘤。
夕陽西沉時,鐵錨在廟后廢井邊發現了更駭人的東西。井欄上刻著的鎮水咒被人用指甲生生刮花,石縫里卡著半片金護甲。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新娘就是抓著這口井欄,直到指甲崩裂也沒能爬上來...
"柳娘,是你嗎?"鐵錨對著井口輕喚。井底立刻傳來"咚"的回響,像是有人用腦袋在撞井壁。
當夜子時,鐵錨提著氣死風燈再訪河神廟。燈罩上畫著鐘馗捉鬼圖,燈油里混著雄雞血。推開門剎那,供桌上的蠟燭"噗"地自燃,火苗竄起三尺高。
燭光里,墻上七道抓痕像活物般蠕動起來。最長的那道痕跡末端,赫然是個小小的"張"字——當年縣衙驗尸錄上明確記載:新娘右手食指在井壁刻下兇手的姓,才氣絕身亡。
"張伯終于想起來了?"
陰冷的氣息突然貼上后背。鐵錨猛回頭,看見柳娘飄在供桌上空,嫁衣下擺滴著水。燭火穿透她半透明的身體,照出胸腔里纏繞著水草的森森白骨。
"那年你收了我爹十兩銀子..."柳娘的長發像水蛇般纏上房梁,"故意在青螺浜弄沉花轎!"
鐵錨的短刀突然發出龍吟般的嗡鳴。刀身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符文,映照出二十年前的畫面:暴雨中的花轎,被鋸斷半邊的船板,還有年輕時的他接過錢袋時顫抖的手...
"不對!"鐵錨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一道蜈蚣似的傷疤,"那晚我半途就被..."
柳娘發出刺耳的尖嘯,整座廟宇開始簌簌落灰。她的左臂突然皮肉剝落,化作白骨抓向鐵錨心口:"我要你親眼看看——"
短刀迎上骨爪的剎那,刀尖迸出火星。鐵錨突然看清白骨腕骨上深深的勒痕——那不是繩索造成的,分明是銀鐲子長年累月磨出來的印記!
供桌轟然倒塌,案卷在空中散開。某頁紙片上畫著個戴銀鐲的骷髏,旁邊朱砂批注:"水縛冤魂,需金器鎮之"。鐵錨突然想起,昨夜那女子腕間的銀鐲...內側根本沒有刻字。
中元節的月亮從河底浮上來時,紅得像浸了血。張鐵錨的船被圍在中央,四周浮尸如同睡蓮般緩緩綻開——那些都是二十年來青螺河吞沒的新嫁娘,每具尸體的右手小指都留著三寸長的青紫指甲。
"你終于來了。"鐵錨握緊短刀,刀柄上纏的鮫筋早已被汗水浸透。船頭兩盞紅燈籠無風自動,燭淚在燈罩上爬出蚯蚓般的痕跡。
河水突然沸騰,浮尸們齊刷刷抬起泡爛的臉。柳娘從血月里走出來,這次她沒蓋蓋頭,芙蓉絹花插在森森白骨間格外刺目。嫁衣下擺散開,竟是由無數根姻緣繩編織而成。
"看清楚!"柳娘的骨爪撕開胸前衣料,肋骨間卡著半塊船板——正是當年鐵錨那艘船的龍骨折斷處,"你收錢鋸斷的船骨!"
鐵錨的短刀突然脫手飛出,刀尖釘在船板上嗡嗡震顫。刀身映出的畫面讓老漢渾身發抖:年輕時的自己跪在暴雨里,面前站著穿綢緞衣裳的柳老爺,錢袋上的"柳"字被閃電照得慘白...
"不對!"鐵錨突然扯開衣襟,蒼老的胸膛上赫然烙著個鎖形黥印,"那晚我半途就把銀子扔回了河里!"
黥印在月光下泛出金光,隱約可見"鎮魂"二字。柳娘的白骨突然僵住,她認出這是河伯水府的鎮煞印——唯有自愿分魂鎮邪的活人才能烙上。
河底傳來悶雷般的響動,一頂腐爛的花轎浮出水面。轎簾被無形的手掀開,露出具穿著嫁衣的骷髏,右腕銀鐲在月光下閃著冷光。鐵錨突然撲通跪倒,這具骸骨左手小指完好無損,根本不是柳娘!
"戊戌年七月初七..."老漢的嗓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柳老爺逼我沉船害你,可我..."他的手指向遠處河灣,"那晚我把船撞向了礁石..."
水面突然浮現當年景象:花轎墜河瞬間,年輕的鐵錨縱身跳入激流。他抓住新娘手腕時,柳娘的紅蓋頭被水流沖開——露出張被魚群啃食過半的臉,右腕銀鐲內側刻著"陳"字。
"你不是柳娘..."鐵錨的眼淚砸在船板上,"你是陳秀才的妹妹!當年替兄試轎沉了河..."
白骨發出瓷器碎裂般的脆響,柳娘——不,陳姑娘的骷髏頭咔咔轉動。她胸腔里的水草突然瘋長,纏住鐵錨的脖子:"那又如何?我總要找個替死鬼..."
短刀突然從船板飛回鐵錨手中。老漢反手將刀尖抵住自己心口,鎖骨處的黥印開始流血:"二十年前我用半條命鎮住河妖,今日..."
刀身沒入胸膛的剎那,漫天月光突然凝成金線。鐵錨的心頭血噴在槐木牌位上,"柳氏之位"四個字漸漸變成"陳氏安息"。陳姑娘的骨架嘩啦散落,每根骨頭都泛起往生咒的金光。
"原來..."她的骷髏頭飄到鐵錨面前,下頜骨輕輕開合,"你每年中元節在河邊...是在超度亡魂..."
朝陽升起時,漁人們在岸邊發現了張鐵錨的船。船頭兩盞紅燈籠還亮著,燈油里混著雄雞血。老船工靜靜躺在甲板上,胸前插著短刀,嘴角卻帶著笑。
他右手緊攥著塊褪色的紅蓋頭,左手攤開著,掌心朝上——就像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他拼命想把新娘托出水面的姿勢。
從此青螺河上多了個傳說:每逢大霧之夜,總能看到艘點著雙燈的老船。霧里隱約有女子在唱:"七月半,嫁新娘,花轎化作渡人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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