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王家坪老院,靜臥于白河縣倉上鎮槐坪村一處小地方鄧家山之上。與田家院、聶家院、沈家院一道,并稱“四家名院”。此地鄧家山,卻無鄧姓人跡。村中老者曾言,此地本名“盾甲山”。此山如一名仰臥的武士,身披甲胄,手持盾牌,肅穆而威武。王家坪就恰好坐落在盾牌的中心位置。至于“鄧家山”之稱,不過時間流逝中,鄉音訛傳罷了。這山石,儼然以鎧甲護持著坪上的人家;然那盾牌中央的王家坪,卻早已被大地裂開一道深深的傷口,似無聲之嘆,亦如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傳說王家坪原本寬闊平坦,后來卻從中間慢慢裂開,漸漸流失,終至于其半壁陷落庫兒溝中——究其根源,竟因一塊白馬石被焚。
那塊碩大的白火石,日間不過是坪中央靜臥的石頭,但每到夜深人靜,便化為一匹雪白駿馬,四蹄踏碎寂靜的月光。它悄然溜出,饕餮王家辛苦耕耘的禾苗;飽腹之后,又奔至村中老井,埋頭暢飲。翌日清晨,王家坪人挑水時,只看見井水淺薄得幾乎無法滿足飲用;田中莊稼也如遭野畜啃食,可無論問誰,皆言自家牲畜不曾放出。疑惑如晨霧彌漫,籠罩著王家坪。
終于有一夜,一位起夜的年輕人撞見了這幕奇景。他屏息凝神,目光追隨那匹白馬在月下搖曳的身姿。白馬警覺,開始小跑,年輕人緊隨其后。白馬跑到坪中央,卻倏忽不見蹤影,唯余那塊巨石靜臥原地。年輕人恍然大悟,胸中憤懣頓生:原來就是你這塊石頭作祟!莫非是你偷吃莊稼,喝干井水?年輕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點燃了巨石旁堆放的麥草。熊熊烈焰,一直燒到天亮方息。自此之后,莊稼果然不再無故被毀,井水也日日充盈如初了。
然而,那巨石身后卻赫然出現了一道裂痕,如同被看不見的巨手撕裂開來。裂痕日益擴大,泥土裹挾石塊如眼淚般傾瀉而下,漸漸形成泥石流,直沖庫兒溝而去。王家坪自此只存半壁,另一半則被大地吞沒。那年輕人,想必后來日復一日佇立于裂縫邊緣,追悔莫及。他最終留下遺言,死后定要葬于白馬石畔,以向仙馬長跪謝罪。奇異的是,泥石流至此遂止,余下的王家坪終得安寧。人們以生命謝罪方換得山巒的寬恕——那墳塋如大地上一枚深沉的補丁,縫合了人心與自然之間那道深痕。
今日的王家坪,依然耕種不息。人們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種糧植桑,也栽種著更富價值的經濟作物。春種秋收,人勤地不欺,侍弄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意。偶有慕名而來的游人,一踏入此地,恍然如穿越時光,回到了童年:田埂上悠悠的牛鈴,坡坎間打豬草的身影,農人彎腰于田中揮鋤……此情此景,皆是活生生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圖景。
我立于坪上,看莊稼在風中搖擺,如翻涌的綠波。恍惚間,那匹被焚的白馬似乎重新浮現于田埂之間,它仰頸嘶鳴,揚起的鬃毛在風中如云絮飄飛。傳說已化為土地深處暗涌的脈搏,白馬石雖成灰燼,卻早已與土壤合二為一,化為大地血脈的一部分了。王家坪人依舊在田疇里彎腰勞作,汗水滴入泥土。此俯身之姿,竟如一種恒久的謙卑儀式,既為生存而耕耘,亦向天地默默致歉。他們日日俯身,所耕作豈止是莊稼?那是世世代代對土地的懺悔與祈禱,如同用謙卑的姿態,縫補著大地那道被撕裂的創痕。
土地是有記憶的,它曾為白馬燃燒而裂開,卻又因人的悔意而止息了傷痛。那匹石馬終遁形于地脈深處,而人們彎腰的姿態,卻已成了土地之上另一類不滅的甲胄:這甲胄由敬畏織就,護佑著人間的耕耘與傳承——原來大地最深的傷口,只能用人類代代相續的謙卑去填平。
作者:張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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