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級的暑假里,我被親愛的老媽送到鄉(xiāng)下姑姑家,體驗生活,沒收一切電子用品,習慣城市生活方式的我,生生被逼成苦逼“原始人”的代言人,我不怕黑不怕餓,沒空調沒淋浴還能湊合,最狠絕的就怕沒網(wǎng)絡,不是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嗎,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有你有我沒網(wǎng)絡,生活水平一下子回到解放前的舊中國,一窮二白,返璞歸真,要啥沒啥。
在姑姑家我認識了表哥小黑,他今年十二歲,比我大一歲,是個留守兒童。小黑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這個夏天,家里又多了一個成員“我”。小黑哥便小大人似的擔負起照顧我的責任來。
小黑并不是他的本名,他真正的名字,似乎已經(jīng)被遺忘。之所以叫他小黑,那是因為殘酷的驕陽還有那夾著塵土粒兒的西北風,把他的臉風沙化了而已,我每次拿這點打趣他時,他總是很大度說:沒什么可憐在意的,農(nóng)村的孩子都這樣,容易顯“老”。面對他的純樸,時間久了,我也就失去逗他的樂趣了。
小黑哥很能干自己養(yǎng)了一群雞鴨,每天放學回來,就去田里拔草剁碎給雞鴨拌食。這樣雞鴨下的蛋可以幫助貼補家用。小黑哥有一個上了一把大鎖的小金庫,藏得可嚴實了,生怕他一不留神,那小金庫的秘密就慘遭我的毒手。他常常說自己總會莫名地恐懼,怕自己也會被遺忘,幾千里以外的爸媽也許生活很薄涼,可是,他稚嫩的心底早已是一片荒涼。
姑姑和姑父經(jīng)年累月的出外打工,賺錢養(yǎng)家,對,說是養(yǎng)家,可是10年過去了,這個家依舊是物稀房破,甚至偶爾,青黃不接的時候還得忍饑挨餓上幾次。
這里是平原,隨處都是一馬平川的麥田。
沒有山脈流水蜿蜒,也就沒有那些豐富的自然資源。
現(xiàn)如今,地球是越來越熱了,平原的夏天,天空的炙熱可以用來做鐵板燒了,連狗的舌頭都呼哧呼哧抽拉個不停,專挑涼蔭窩,更別提人了。老媽真是造孽啊,把一個人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這里的風景再秀麗,我欣賞不來的呀!
村里的人種田,幾乎全部望天收。除了旱情嚴重時,村里才統(tǒng)一組織打井抗旱。風調雨順的時候勉強裹腹度日,旱澇災害的日子靠救濟糧。
這個落后原始的村莊,貧窮十年如一日的無變化,村里的孩子卻生了一茬又一茬,甚至有的30歲左右就當上爺爺抱孫子了。近親結婚那更不是個新鮮事,只知道生孩子傳宗接代,可悲又可憐。村里的人,沒誰笑話誰,大家都是這樣過活的。
清晨,小黑哥早早起床,打水做早飯,飯好了,才叫爺爺奶奶和我起床吃飯,掉了漆皮的矮桌上,擺著一盤腌蘿卜,還有幾個鴨蛋,再有就是幾碗面糊糊和黃黃的饃饃。在城里吃慣肉的我表示,這個早餐用一個字形容:素!兩個字:太素!三個字:素極了!
不過,我還是爽快地吃下去了,第一天嘛,就當清清腸吧,院里不是有一群雞鴨的嗎,隨便逮著一只,煮了吃了便是。午飯,是小黑哥奶奶做的素手搟面,湯里零星飄著幾片菜葉,沒有一丁點肉渣渣。我忍。晚飯和早飯一模一樣的。飯后,小黑哥便領著我下田拔草,這大夏天的,金黃的麥子,一穗穗沉甸甸的垂著頭,說話間就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了,鄉(xiāng)間的正午到處好似火山一樣炙熱難耐。
一個禮拜了,度日如年的七天過去了。三餐仍然是清一色的素,我依舊沒吃上一片肉,我開始懷念和爸爸媽媽一起在城里的日子,我去上學,爸爸媽媽去上班,日日能大餐,快樂、簡單。沒有網(wǎng)絡,手機,電腦,都沒關系,此時此刻,我終于明白,潛意識里的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肉食動物,無肉不歡吶。于是,我開始惦記起那些雞鴨的蛋了,趁小黑哥外出不在家時,把蛋投進爐火上的壺里,解解饞。幾天過去了小黑哥沒有任何異常,他肯定是沒發(fā)現(xiàn)我偷吃,因為他沒阻止我的行為。就這樣,在我一邊為我偷偷摸摸的行為沒被發(fā)現(xiàn)而心懷僥幸,一邊又對小黑哥暗暗愧疚不已的日子里,把雞蛋鴨蛋當大葷的又過了一個星期,終于,我再也忍不住了。
“小黑哥,我們中午能殺只雞嗎?我想吃肉,你看我都兩個星期沒吃肉了,每天還要跟你一起下田,我都渾身無力,要暈倒了。”
“這……”小黑哥看了院里叫的歡實的雞鴨群,瞪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為難地囁噓著,“它們是留著下蛋的,再說,你不是天天有煮蛋吃嗎?”
“小黑哥,真小氣,殺雞又不是我一個人吃,是我和你,還有你的爺爺奶奶,我們幾個人一起吃的。”
炮捻一樣的我,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痛炸毛了。一時難掩被揭穿的尷尬我賭氣地跑出家門,來到村里唯一的小賣部,掏出兜里僅有的1塊錢,用那里的公用電話給媽媽打電話:“媽媽,我不想呆在這里了,我想回家。”
“寶貝,你許諾的本領都會了嗎?飯會燒了嗎,衣服會洗了嗎,農(nóng)活會做了嗎,生活可以自理了嗎,如果這些你都學會了,媽媽就來接你回家,記得要聽話哦,不要為難你小黑哥哦,那是個懂事的孩子,不像你這么嬌氣。要多跟著哥哥學習學習。”媽媽不容我辯解地就掛了電話。
連媽媽也說他好,我心中甚是不平,不就會做個飯,干個農(nóng)活,喂個雞鴨嘛,有什么了不起,我會的他還不一定會呢。我會彈琴,他會嗎?可是,轉念我就泄氣了,眼前的光景說再多的大話,對我現(xiàn)在的處境也于事無補呀,嘆,嘆,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落水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呀。
我垂頭喪氣,意興闌珊地又回到了姑姑家,一眼就看見小黑哥正在一個塑料盆里褪雞毛,小黑哥把雞給殺了!汗水如注地爬過他臉頰,見我進院,憨厚地笑起來:“妹兒,是哥不對,你第一次來,哥沒想到給你殺雞,今兒中午,妹兒就吃個過癮,不夠吃了咱再殺。”
我望著小黑哥,心酸極了,委屈極了,淚珠子擋不住地往下掉,使勁地點點頭,心里有饑餓也有羞愧,小黑哥明明只比我大一歲,無論怎樣看,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獨立的“大人”,而我依然是個不懂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
雖然我小,姑姑家的事情,我還是多少了解一點的,大約5年前姑姑殷實的小家遭遇了一場漏雨之災,長期飲酒的姑父染上了嚴重的肝病,姑姑從此以后就一直陪著姑父四處求醫(yī),高昂的治療費很快就讓家里的底,掏了個空,還借了外債,而小黑哥也無奈轉學回老家。以前的那些酒友也鳥散無蹤,唉,世態(tài)炎涼,誰都不想死,誰都怕被傳染。
小黑哥轉到鎮(zhèn)上的封閉學校,盡管十二分的不樂意,他還是屈服了,這是命,抗不過的,姑姑臨走的時候,拉著小黑哥的手淚眼婆娑的給他承諾:麥子黃了,就會回來。從此,小黑哥貧瘠的心房記住了那個弱不禁風的承諾。從來不敢忘記,也從未曾忘記過。
新校里,新生都要通過老生的非人虐待和苛刻考驗,吃飯擠不到,睡覺床被占,上課要罰站。每天都生活在黑暗和恐懼中,成績下滑的很快,身上常常是新傷壓舊傷,天天痛到哭醒,有機會就給自己的爸媽打電話,求他們接他回去,他想念城里的課堂,還有老師溫和的話語,那時的“緊箍咒”,現(xiàn)在覺得那就是真正的天籟之音。眼淚流成河,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最后,是爺爺把面黃肌瘦的他,接了回家,入了村小學,不求別的好歹能有口飯吃。
在那之后,小黑哥就知道什么時候自己能靠的只有自己,盡管自己的肩膀還很稚嫩、單薄。
麥田黃了,收割就這幾天的事了,我的心也跟著有了蕩漾,是了,是了,麥子黃了,終于又黃了。盡管頭頂?shù)奶枺絹碓蕉緺C,我的情緒絲毫沒受到影響,反倒是越來越高亢。
小黑哥的學校里放了麥假,讓學生回家?guī)椭尚┝λ芗暗氖隆D棠逃珠_始念叨著不知道今年姑姑姑父會不會回來。
天快正午了,心情沉悶有點躁動不安,我和小黑哥商量著得趁著熱勁兒未上來,天涼快,割些草回來,家里的母豬快要下崽了,需要補充補充營養(yǎng)。
我提著鐮刀,挎著竹籃,跟著小黑哥出了柵欄門,順著小路沿過小溝拐上田邊的林蔭道上,迎面碰上了急匆匆的中年人,是三叔,“快,拐子孫,你爺爺又吃醉了,正躺在你家地頭里狼嚎呢。”
小黑哥心里最記恨別人叫他“拐子孫”了,這三個字鐫刻著太深的屈辱,心里冷哼著并不答語,三叔見小黑哥沒動靜,上前捉住他的胳膊,磕著煙袋急吼吼喊起來:“這孩子,咋這德行呢,你爺爺出酒啦,滿身滿地都是,趕緊去尋你奶奶去。”
小黑哥甩開三叔的手,緊跑了幾步,回身道:“他喝醉,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人。他是瘸子怎么了,是瘸子就得巴結你們嗎,巴結你們就得上酒桌嗎?”說著說著他的眼眶也紅了,雙手不自覺緊握,指節(jié)泛起了白,揪緊衣擺,大拇指不停扣弄食指,直至有血絲滲出來。
小黑哥一語道破,三叔老臉兒一紅:“小破孩,知道個屁,不跟你廢話了,我去尋你奶奶去。你這個打牙祭的,難怪你爸媽不回家。”彎身撿了個坷垃頭,我扔了過去,正中了三叔的右腿,他哇哇亂叫著一瘸一拐的回村里去了。我看著他那滑稽樣,笑得花枝亂顫。
“叫你喊我拐子孫,這回讓你家明望也當拐子孫。”小黑哥憤憤地踢飛腳邊的土坷垃。想起爸媽他揪心起來,腳下生風地去地頭尋爺爺。
小黑哥的爺爺天生右腿殘疾,是太爺爺在一個下大雪的早上撿回來的,那時爺爺才剛2歲多。爺爺生的貌美端莊,可惜殘了,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太爺爺不理這些,很用心地養(yǎng)育著爺爺,太爺爺有八個女兒沒兒子,爺爺?shù)牡絹硖钛a了太爺爺?shù)倪z憾。
小黑哥心想,我有八個姑奶奶,我怕誰,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個人兒。地頭邊,爺爺正在那里酣睡,地上一片污穢,小黑哥手作扇狀扇了扇,臭不可聞,蒼蠅甕聲亂入,衣服上的紐扣也不翼而飛,肚皮裸露在外。
爺爺?shù)钠つw雪白滑潤,一個兩手不沾陽春水的莊稼人,可惜了這身好皮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所有的活永遠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忙。
“著火啦,著火啦……”
遠處有人在高喊,我和小黑哥猛然一驚,麥田滿眼都是通天的大火,這下不得了了,那是多少人一年的口糧啊,兇猛的大火,以迅耳不及之勢噼里啪啦燃燒起來,碧藍的晴空,濃煙四起,噼啪聲不間斷,頃刻間,火已經(jīng)燒到一里以外了。
烈日當空,三五成群的人,越聚越多,年輕力壯的拿著鐵鍬不斷挖土滅火,老一點的男勞力組織大伙拉泵噴水滅火,嚎啕大哭的婦女們一盆接一盆地取水滅火,嘴里喊著:老天殺人啦!老天殺人啦!
“爺爺,爺爺,快起來,麥田著火啦!”我和小黑哥慌亂地搖著爺爺,催促他快醒,急得大哭。
爺爺最怕火,小時候家里失過火,76年的洪水過后,本就一貧如洗,臨時用玉米桿搭建的連排房一燒就是十八家,街坊鄰居,挨門鄰戶損失慘重,一同玩耍的伙伴說爺爺是玩火的主謀,從此爺爺見了村里的人都低一等。
“哪里?哪里?我黑娃趕緊跑。”爺爺拔地而起,瞬間清醒,扭頭望見漸燒漸遠的麥田大火,驚呆失措,喃喃自語,“乖乖,老天這是要塌了,老天這是要塌了,沒法活了呀!”
爺爺一跳一拐地挪向人群,忘記了此時的自己,衣不蔽體。
我摸一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丟了手里的鐮刀和籃子,和小黑哥追了過去。
我們?nèi)粟s到人群集聚地,現(xiàn)場一片嘈雜混亂,哭聲、罵娘聲、狗吠聲,不絕入耳,大火也早已順著風燒向西北隔壁村的麥田。
唉,貧窮的人總有天災人禍來相欺。
到頭來,幾個月的辛苦勞作,付之一炬。
我不懂小黑哥的難過、大人們的失麥之痛,只是有點可惜,也許,麥田燒了就燒了,大不了,一切從頭再來。只是有那么一瞬間突然記起,沒有麥子黃了,姑姑姑父可還會記得過去的承諾嗎?
堅強的小黑哥,此時此刻徹底崩潰了,不禁嚎啕大哭:“我想我爸我想我媽,我不要金不要銀,只想要爸爸媽媽的陪伴,可是這個小小心愿也是行不通的,爸爸的病需要醫(yī)治,治病需要錢,爸爸媽媽要不停的做工才行。還有那還不完的外
債。我還沒存夠去溫州的車費,”他語無倫次地抽噎著,越說越痛,“唉,大人么,怎會知道我心里的苦呢,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奢望是什么,不然,大人準說我不懂事,可是,我還是個小孩子,要那么懂事干嘛?那不是我的渴望,他們不理解,我想要的不過是有爸爸媽媽陪伴的歲月。再不濟,看一眼也成啊!”
夜里,村支書大伯破天荒地搭燈熬夜,召集大家聚到一起,統(tǒng)計出各家各戶的損失,天亮以后上報到縣里。全村每家一個代表,全部蹲在支書家里,等待奇跡,不然,今年的日子怕是難捱。大家自發(fā)的尋找空地,隨處蹲下,一言不發(fā)。
小黑哥拉著我,走到背地處,壓低聲音對我說:“妹兒,我心里盤算過了,如果有救濟品發(fā)放,我想要一張溫州地圖,我的爸爸媽媽在那里,我積攢了4年的零用錢,總共十四塊四毛六,我知道這遠遠不夠一張去溫州的車票錢,可是,我有一雙腿,有了地圖我可以步行去找他們。
當然,也需要一套短衣短褲,因為在我的記憶里,這時的溫州是夏天,很熱很濕的夏天。在農(nóng)村穿個短褲就可以過夏,可是在城里不行,會被人恥笑的。說什么影響市容啥的。我連旅行包都準備好了呢。別說我小,其實我明白得很。”
我被他祥林嫂式的歇斯底里驚得目瞪口呆:“你真是瘋了,你知道那是多遠的路程嗎?光憑兩只腳走,那得走到猴年馬月去呀?”我忽然想起個好主意來,不由計上心來,笑著對他說:“小黑哥,只要你短期內(nèi)教會我做飯,洗衣服,生活技巧什么的,我的媽媽你的舅媽就會回到這里接我回去,到時候,讓姑姑和我媽媽一起回來,不就可以了嘛。再不然,等我媽媽來了,讓我的媽媽你的舅媽帶你去溫州不也可以嘛,只要小黑哥想去,這就不是個事兒,妹妹我分分鐘就搞定!”我拍著胸脯立下軍令狀。小黑哥思索了好一陣,覺得我的方案可行,實施起來也比較現(xiàn)實,得心應手。
“小黑哥,你怪我姑姑嗎?”我默默地拉起他的手,心情沉重地走向回家的路。
“我不怪爸爸媽媽留下我一個,我心里埋怨爸爸依仗年輕揮霍自己的健康,我心疼媽媽,所有的壓力所有的苦都要她一個人承擔,我想幫她。”
次日早上,天下起了陣雨,一下子涼爽起來。之前的高溫燒烤有些緩和。小黑哥的小姑來了,隨行的還有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兩歲,是唐氏綜合癥患兒,聽說是化學污染的結果,小女兒幾個月大,還在手里抱著。小姑也是個苦命的人,這不剛查出肚子里長個腫瘤,準備手術,小黑哥奶奶愁得黑夜白晝見天的哭。
小黑哥跟小姑說了我們的宏偉計劃,小姑摸著他的頭哽咽了:“苦了黑娃了,一定是想你爸媽了吧,黑娃,你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明白,別記恨你爸媽,他們也是不得已。”小姑看起來很憔悴,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
“小姑,我什么活都會干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他只是太想爸媽了而已,雖然沒說出口,可小姑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再搭理小姑,小黑哥強忍淚水轉身憤憤的摔門沖出家,“小黑哥,等等我。”我也跟著跑了出去,頭頂有雨砸下來,腳邊的水花歡快的跳躍著。唉,要是昨天有這么大的雨,麥田的那場大火還能燒起來嗎?如果不燒起來,說不定姑姑姑父就能回來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沒有人知道,我是用什么樣的心思在思念他們,舅舅舅媽也在溫州,你們姐弟倆就可以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也想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在一起。”
他的頭像蔫了的茄子秧,耷拉下來,“和爸爸媽媽見個面咋就這么難呢?就不能如愿一回嗎,爸爸媽媽就不能猜一回麥子黃了的季節(jié)嗎?期望麥子黃了,麥田燒了。期望救濟品,又不是三兩日的事。麥田燒了,變成一片灰燼,我的希望又成了空想。”
小黑哥邊腹誹著老天,邊發(fā)泄的踩過水花。原本黃橙橙的麥田,此刻狼藉不堪的灰燼盡數(shù)堆砌在這場暢快淋漓的雨水里,倒是不失為田里的天然好肥料。
田邊的路上走來幾個陌生人,有的撐傘,有的穿著雨衣,一看就是城里人。其中一個胸前掛著長炮一樣的相機,我見過那物件,我們家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朝我們迎過來。
“小朋友,我們是電視臺的,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那我說的話能上電視嗎?”小黑哥瞪著骨碌碌轉的大眼睛,心里飛快地盤算起來:希望沒了,只能退而求其次,雖然他看不見爸媽,或許,能讓爸媽看見他,也算好事。
此時的我,立刻心領神會,忍不住為小黑哥的智商點贊,這招借力換力不錯呀!
“能啊,太能了!”拿話筒的阿姨不明所以地答道。
“那好,你問吧?”
“昨天,麥田起火,你看見了嗎?”
“嗯,看見了。”
“那火燒的兇猛不?”
“你不是看到了嗎?一片灰燼,喊爹罵娘的都有,顆粒無收!”
小黑哥巡視著麥田,憤恨地指給他們看。
“麥田,你覺得代表著什么?”
“是希望,希望,懂不?麥子黃了的希望!”和爸媽的約定,他又怎能忘記,那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凝成的寄托、念想、希望。
“是啊,田地的收獲,是農(nóng)民全部的希望,小朋友真懂事,老話說的好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扛機器的那位中年大叔也忍不住感嘆。
“叔叔,您理解錯了,我說的希望不單單是你指的希望,我說的希望,更多的是可以見到我的爸爸媽媽。”
那幾個人相互對視了一下,明白了眼前的這兩個小孩,芊芊細細的,一定是留守兒童,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那,小朋友,如果見到了爸爸媽媽,想對他們說些什么?”雖然偏離了采訪的主題,女記者還是耐心地問道。
“爸爸媽媽,麥子黃了你們?yōu)槭裁床换貋砜次遥溙餆龤Я耍塞溩釉冱S,就是明年了,可是我現(xiàn)在就很想你們。我不想一個人,我不想聽到別人叫我拐子孫,我也不想看到爺爺醉醺醺的樣子,家里的積蓄都快被他喝光了。爸爸媽媽,我想回溫州念書,我保證再也不去打游戲了,我一定要好好讀書。你看,我現(xiàn)在學會干活了,學會照顧自己了,不用你們擔心我了。媽媽,我手上都生繭子了,我曬黑了,他們現(xiàn)在都叫我黑娃,你們回來的時候還能認識我嗎?真怕你們已經(jīng)忘了我。”
小黑哥舉起手,擦擦爬了一臉的眼淚和雨水,沿路奔向路的遠方。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此刻,他還是沒忍住,哭了,無限感傷,他思念爸媽的痛與傷,真的栓塞了我的心臟。我突然間也好想念我的爸媽。
“小朋友,你的爸媽一定能看到你的,我保證!”
我緊緊地追了過去,聽見身后的喊話聲,我們沒回頭,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句動聽的安慰,不可求,但暖心。
麥子黃了,小黑哥的希望變成了我們倆共同的希望,麥田燒了,是我們滿腔的惆悵。
誰也別說身感同受,因為誰也不曾敲打過我們的憂傷。小黑哥的爺爺依舊是醉酒的模樣,瘋言瘋語總能惹人歡笑一場。小黑哥的奶奶也依舊昏天暗地的忙,任憑歲月刻痕溝壑長。小黑哥依舊是那個拐子孫,羞辱的玩笑人們還在繼續(xù)夸張地唱,姑姑姑父回家,至今仍是夢一場。
也許奇跡會出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電視上。而我們的視野并不高,我們的心也不大,只能裝得下看得見爸爸媽媽的思念和轉身離去的模樣。
日子流水般的逝去了,地里的玉米苗已經(jīng)齊腰高了,每每和小黑哥一起下地施肥或拔草,總能弄得全身傷痕累累,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莊稼長得好,就是我們的功勞呢!轉眼之間暑期生活結束了。
在一個天空燒滿霞的黃昏,媽媽來接我回家了,同行的還有姑姑姑父,他們終于回來看小黑哥了,盡管時隔這么多年,小黑哥家終于闔家團圓了。聽姑姑說,姑父的病已經(jīng)好了。真替他高興啊!小黑哥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終于可以聽到小黑哥那爽朗的笑聲了,真是回音繞梁不止呢!而此時的我,真想面朝天空,大笑三聲:哈,哈,哈!真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到啦!
我也如期完成了媽媽交給我的作業(yè),早已學會了當初和媽媽說好的約定: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下田干活等等,好多以前不具備的生活謀生技能。實現(xiàn)了體驗生活的目的,深刻體會到了媽媽那用心良苦的愛,媽媽欣慰地摟著我說,黑了,壯了,高了,長大了。
作者:張一
來源:中華少年作家
供稿:陽光文化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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