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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肩膀上的燈和整座城市一起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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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期

本文大約10887字,閱讀預計43分鐘


黑夜了白晝

春夏又秋冬
一天復一天
一周又一周 都經過
在人群中我們擦肩而過
在城市的呼吸里沉默游走
探索一份自己渴望已久的溫柔

蕭亞軒的《地下鐵》,唱出了地鐵日常。


地鐵把形形色色的人們從這里帶到未知的那里,途經的地鐵站,像人生的一個個節點,而窗外從黑暗駛入光明:你到站了。

地鐵站的人來人往中,有一雙雙注視的眼睛,他們肩上的燈一紅一藍忽閃著,他們守護著地鐵的安全和人們的出行安全,他們就是我們的地鐵警察。

他們的工作日常就是日復一日地疏導客流、調解糾紛、維持秩序、提供幫助,在廣場上巡邏,進站、出站。

在馬拓看來,每一天的工作內容是極其相似的,但每一天也是不同的。

馬拓,85后,是北京一名地鐵警察,也是在微博、知乎社交媒體上坐擁近20萬粉絲、獲贊一百多萬次的大V。


馬拓和志愿者在工作中

2010年,他從警校畢業,被分到了地鐵派出所,這曾讓他一度很郁悶。

當時,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地鐵派出所這個概念。那會,他對地鐵警察這一警種還不了解,他覺得地鐵不就是一個通勤場所,還需要派出所嗎?自己要去那里干嘛?

他覺得,在地鐵派出所工作,就像在開展地下工作,“工作第一天我就想,這都是什么啊……快讓我暈倒吧。”

但是,他漸漸改變了看法:地鐵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雖然事情都很瑣碎,和他有過交集的人們雖然渺小平凡,卻又有種童話般的煙火魅力,他們所經歷的就是具像化的人生百態。

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形形色色的人進出地鐵站,他們年齡不同,職業各異,表情和步態也都極具個人色彩。如果說人與人的相遇是兩條直線的交叉,那么地鐵站就一定是無數條線交匯的軸心。

他走近他們的世界,記錄那些親眼目睹的瞬間,寫成了幾百個地鐵故事,繪成一幅幅人生的浮世繪,令人百感交集。

下面就讓馬拓帶著我們一起走近這煙火人生。


她看上去確實老了兩歲,她看著同樣老了兩歲的我,笑得像個孩子

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有個老太太成天在地鐵站外賣煮老玉米。

她推著小推車,上面放著裝滿蜂窩煤的爐子,爐子上面有口大鋁鍋,鍋里填滿了玉米。每次,老太太支好攤,就在后面花壇的道牙子上盤腿一坐,大鍋香霧繚繞,乍一看,還以為是廣場上供了尊菩薩。


圖片來源網絡

老太太白天“霸占”花壇那的寶地,但一到晚上快收車民警撤勤時,就把小車堵到出站口去。有一天我們通過監控發現車站口全是小攤販,跟夜市似的,趕緊過去。其他小販跟我們抱怨:老太太是第一個堵著站口的,他們也是跟著的。

老太太穿著一身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棉猴,手里攥著三輪車鑰匙,鑰匙串上還別了個大葫蘆。我管她要身份證,發現她的名字叫“志云”。

在派出所,我跟她說:“志云大媽,您這么老堵著站口不行啊,回頭爐子再把乘客燙了。”

志云大媽揉著鑰匙串上的葫蘆,跟我說了第一句話:“小伙子……我能抽根煙嗎?”

一副標準的煙酒嗓。

我趕緊給她上煙。

沒想到,志云大媽依然如故,每晚還是推著玉米照堵不誤。每次一堵,站口就亂成一鍋粥,我們就得出動。以至于,我們派出所當時還有句口號叫做“防火防盜防志云”。

但其實我是怕志云大媽的。每次我都只是勸勸她,沒有處罰過她。

首先因為志云大媽長得有點兒彪悍。四方大臉,濃眉小眼,嘴總是往下撇著。據門口別的攤販說,志云大媽在老家是因為婆媳不睦才跑出來的,好多年都不回去了,跟家里人都斷了。

當時我還說:“唉,她兒媳婦真可以,竟然能把婆婆逼得離家出走。”

“哪兒啊,她是跟自己婆婆不和!”

說到志云大媽擺攤的地點,其他小販也都怨聲載道。他們說花壇那里在志云來之前是大家先到先得的“寶地”,但志云來了之后就“占山為王”,長期霸占花壇。

據我觀察的確如此,曾經有個賣糖葫蘆的大伯早上在花壇前擺攤,志云大媽中午來了之后用深邃而不容商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豎起大拇指朝身后比劃了一下,老頭就乖乖挪了地兒。于是,志云大媽就在花壇前盤起雙腿,掀開鍋,深藏功與名地打了個哈欠。

小販們的話讓我產生了深深的思考。現在她和大家是因為相安無事是因為大家怕她,那如果碰到一位橫主兒跟她搶地盤,她跟對方打起來了怎么辦?對方給她揍了怎么辦?她拿蜂窩煤給對方燙了怎么辦?誤傷了乘客怎么辦……她成了廣場的不安定因素。

有一天晚上,又碰見志云堵著出站口,我態度異常強硬:“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堵著地鐵口!你這個是爐子容易燙到乘客!”

志云大媽瞟了我一眼,那天她還戴了頂粉紅色的毛線帽,帽子有點兒脫線,反而像一坨粉色的假發。

“你回頭把乘客燙傷了,讓你賠錢,你有嗎?”

廣場外一群小販盯著我倆,想看看我怎么懲治。

我心想只要她乖乖撤出站口,去能賣的地方賣,我就給她一個臺階下。但志云大媽沒表態,眼神還有點兒怨念。

我嚇唬她:“那你先跟我回派出所吧,東西也別賣了。”

我話音未落,志云整個人已經趴在了三輪車上,頭朝地腚朝天,完全是一個雜技的姿勢。而且她這一套動作來得悄無聲息,等我準備要制止她,她已經跟焊在三輪車上一樣雷打不動了。

我叫了她半天,沒反應,看樣子是要死磕。我灰頭土臉地往廣場外走,賣花的瓊瓊跟我說:“死老太太就會這招,誰跟她搶地盤她也是趴在車上不起來,馬警官你可要雄起啊!”

我有點氣急敗壞:“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自此以后,不管是廣場上碰到還是派出所碰到志云,我都是面目冰冷不多一言。


馬拓和同事在辦公室傾聽群眾訴求

有一回,我在我們值班室外面碰見她,好像也是因為堵口擺攤被同事叫進來反省,她叼著根煙瞪了我一眼,愁云慘霧。頭上那頂粉紅色的帽子已經臟成樹皮色了……

過了一陣兒,地鐵站改造,花壇沒了,廣場出口也變了,客流被引走,小攤小販掙不到錢也就都去其他地鐵站擺攤了。志云也隨著大流進行了戰略轉移,不知道轉去哪個地鐵站奮斗了。

再見到志云是兩年后。那次我從西二旗下地鐵辦事,吃驚地發現天橋下竟然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志云!她還是老樣子,小三輪大爐子,只是頭上帽子變了,變成夏天的涼帽了,還挺知冷知熱的嘛。

雖然和她相處得不太愉快,但看到仍舊精神矍鑠操持舊業的她,我多少還是有點驚喜的。這時我發現她也看到了我,并且迅速站起身,穿越人流奔我而來。

我有點兒緊張,天知道她要干什么。不會還記著仇,要拿通紅的蜂窩煤扔我吧?

我越走越快,她卻不知從哪兒抄了近路截住我,然后手一伸,是一根煮玉米。“嘿……你吃!”


還是那副煙酒嗓,還是那雙總是不服不忿的三角眼。她看上去確實老了兩歲,她看著同樣老了兩歲的我,笑得像個孩子。

我卻有點兒淚目。


平凡崗位中的默默無聞,只有在你脫離了那個氛圍后,回想起來才會忽然覺得這個人了不起

老魏是我遇到的歲數最大的站務員。

我剛到地鐵派出所那會兒,站臺上有個打架的,警長叫來老魏做筆錄。

那是我頭一次見他,一副退伍兵的高壯身材,大臉盤還配著點兒高原紅,戴著大檐帽穿著呢子制服,這架勢像軍旅手辦上的人一樣精神。

那會兒地鐵早高峰我執勤,總能看見老魏高高大大的身影鶴立雞群,拎著個大水杯去維持秩序。老魏少言寡語,工作極度認真。那時候早高峰八點限流,有一個臨時入口需要關閉,但關閉時總有不死心的乘客鉆著門縫往里沖。老魏負責那個口,每次關門關得地動山搖。


有一回他急了,隔著老遠我就聽他跟乘客嚷嚷:“磕著你怎么辦呀?有鉆的工夫你都從正口進去了!”乘客是個年輕人,嘴不饒人地跟他嗆幾句,老魏竟跟不上話,頭一別臉一甩,還是讓乘客進去了。

我看見老魏噘嘴聳肩,朝一個沒人的角落使勁:“哼!”

時間長了,我發現老魏在地鐵站的風評也很微妙。有人覺得他耿直不阿低調老實,有人又覺得他特別“事兒”。跟一個小站務員聊天,我問為什么啊?小站務員狡猾一笑,說你既然跟他對班,那就好好得著吧。

一次,站口有個老大爺喝多了在站口摔倒,我去出警。老大爺據說是個酒膩子,沒事就出去喝,喝高了就到處栽跟頭,暈乎一會兒然后爬起來接著找地方喝。這邊,老大爺爬起來已經元氣滿滿,那邊,老魏早就撥打了120。老爺子抬屁股要走,老魏說:“您別走呀!給您叫了120了!”老爺子莫名其妙:“給我叫120干嘛?”倆人正交涉著,急救車歪歪扭扭地開進站前廣場,要把老爺子拉走。

老爺子不肯走。120司機大叔氣壞了,叫我:“警察!您說說咋辦?”那天費了老鼻子勁把人家急救車哄走。

還有一次是晚上,老魏呼叫“公安人員請到站臺!”我趕快沖上去,發現站臺上老魏帶著一干小弟圍著一個小伙子。我以為是他抓了個賊,趕緊問怎么回事。老魏把我扯到一邊,跟匯報軍情似的低聲說:“他要穿旱冰鞋坐地鐵!”

我有點兒懵:“……不行?”

“多危險啊!”

我和小伙子去商量,小伙子還振振有詞:“我就腳上一雙輪滑,沒別的鞋,總不能讓我光腳上車吧?”

“你看看,現在還沒安屏蔽門,你等車時萬一腳一出溜,掉鐵軌里怎么辦?高壓電呀!”老魏跑到站臺中央給他認真演示。

車來了,我讓輪滑小伙子把步子邁起來,我和另外一個站務員扶著他往車上走,像伺候一個十月懷胎的孕婦,小伙子生無可戀地說:“服了。”

老魏的類似事跡多如牛毛。有時候一點兒小事也給整得驚天動地,和他對一宿班就跟闖關似的,還沒有吃金幣的快感。那陣兒我動不動就說:老魏老魏,讓人崩潰。

后來我有一陣兒被調去分局別的部門學習,一走就是好幾個月。回來后,連著好幾個禮拜也沒看到老魏,當時還覺得挺消停,時間一長我就去問了,得到的答復是:老魏退休了……


馬拓和同事一起巡邏

不知不覺就是五六年過去了,我再也沒看到老魏,也沒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即使和站務員們聊天,也沒人從沒談起過這個人。好像老魏也像是很多乘客一樣,只在這站臺上等過一次車,就再也沒有來過這座車站。

前兩天,我們領導在站廳打電話,旁邊正好有個站務員,看見領導手機上還存著老魏電話,說:“你還存著他電話啊?”“啊?一直就沒刪,好幾年了,怎么啦?”

“人都沒了一年啦!”

領導回來跟我一說,我震驚了一會兒,發微信問了那個站務員。他說只知道是病故,別的不太清楚,畢竟他們也失聯好久了。

隔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哎,以前他身體就不太好。

那晚,我一直在想,覺得老魏沒得也太快了,他才多大?后來掰手指頭算算,也六十出頭了——六十多也不算多老啊。后來一想,我剛遇見他時,他才五十五六,勉強算是中年人呢。就在他在站臺上和乘客“較勁”的時候,時間這個家伙已經唰唰唰地趁虛而入,跟切黃瓜似的把他余生切得所剩無幾了。所以歲月的殘忍就在于,它不僅來勢洶洶,它還瞞著你,不讓你有任何人生上的預備。老魏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才退休幾年,正要享福呢,人“咔嚓”沒了。

想到這里,有點心酸。


看看周圍,春日暖陽,很平凡的一天。站廳里人真多。乘客們可能不知道,幾年前這里還有一位站務員老師傅為了大家的安全錙銖必較。他也曾在這和煦陽光的照耀下,很孩子氣地自我感覺良好,或者很不忿地生一會兒小悶氣。

平凡崗位中的默默無聞,只有在你脫離了那個氛圍后,回想起來才會忽然上頭地覺得這個人了不起。

我曾經把老魏的故事發到網上,有讀者朋友這樣給我留言:“也許有些人有些觀念落后于時代,但他們依舊恪守自己的準則。我倒是寧可希望社會上這樣較真的人多一些,哪怕麻煩些也無所謂。希望我的孩子能夠生活在一個會有人認真地和他說‘踩滑冰鞋坐車不安全’的世界里。”


他還穿著那天的舊衣裳,但洗得非常干凈,下擺處還有明顯的搓痕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我們接到乘客報警,說轄區里一座地鐵站有個醉漢躺地不起,于是趕緊過去處置。

這是我第一次中午碰見醉漢,雖做足了準備到現場還是抓了瞎。


喝多的中年男人爛醉如泥,倒在車站臺階上一動不動,他穿著粗布麻衣,一雙皮鞋破爛不堪,身無長物,除了身邊扔著的一只白酒瓶子,嘔吐物讓他一身污穢。我看實在沒有辦法找到他家里的聯系方式,只能蹲下來硬著頭皮跟他交流,問他哪兒人、要去哪兒。

他意識混沌,除了偶爾蹦出兩句臟話,便不停地打鼾、磨牙、蹬腿,丑態百出。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忍著惡心撓著頭,給我們領導打電話。

不一會兒,領導帶著同事過來,跟我說先把他抬回所里吧,總擱在地鐵口晾著也不叫事啊,回頭酒還沒醒呢人倒中暑了。

我腦袋都大了,問:“……這行嗎?”

事實證明世上無難事,只要嘔點高。我們一動大漢,他便開始吐,從頭發到臉,從脖子到腳,花花綠綠,斑斑點點,整個人像從豬槽子里撈上來的,讓人無從下手,避之不及。我們屏著呼吸,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抓著他四肢一步步向警車挪動。雖然警車近在咫尺,但我感覺像爬火焰山一樣煎熬。

好容易把他抬到車上,他鞋掉了。怎么形容呢?郭德綱說過岳云鵬的腳能治鼻炎,真是過猶而無不及。


車一開起來,醉漢就開始折騰,我們怕他磕了碰了,只能束手束腳地按著他,結果他就跟被粘住了的麻雀一樣使勁掙扎,要撲騰著飛起來。

控制了他一路,下車時我們幾個人身上湯湯水水蔚為壯觀,透著濃濃的畢加索風格,倆輔警都吐了。

惡心歸惡心,我們還是給他擦干凈了臉,又倒了熱水,讓他橫在我們派出所大廳的椅子上醒酒,大廳清爽涼快,穿堂風一吹跟小城之春似的,大漢就在椅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我洗了澡,又去忙別的事,半天之后想起來門口還有位醒酒的,便去看看狀況。結果到了前面一看,椅子上空空如也,問值班的同事,他們說那個人睡了幾個鐘頭,起來說去上廁所,就再也沒回來。

我摸摸還酸疼的胳膊,看看地上放著的給他倒水的杯子,一陣搖頭:

也可能人家有生計要奔波吧,況且我也沒做什么,一杯熱水在如今算什么,人家就是賴在你派出所喝上一天熱水你能不給嗎?你好意思管人家要謝謝?

想想這些,忽然被穿堂風吹了一個激靈。

過了兩天,也是一個傍晚,我要下班,走出門忽然看見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身影在門口蹲著,那人看見我猛地站起來,跟認親似的死死盯住我不放。

我嚇一跳,仔細看去,發現竟是前兩天那個醉漢。那天,沒來得及仔細觀察他的樣貌,只記得是一個滿嘴胡喳一臉褶子的人,現在一看,他頭發短了些,胡子明顯刮了,齊齊整整的,倒顯得有點兒青澀。

“那天麻煩您了,我正好路過,就看你們在不在……”他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顯得有點兒扭捏。

我心里一暖,整個人忽然特輕松:“沒事,平時少喝點吧。”

他指著不遠處的地鐵小賣部說:“要不我請您喝水?”

“不用了,不用了。”我笑笑,抬腳走了。

他還穿著那天的舊衣裳,但洗得非常干凈,下擺處還有明顯的搓痕。在和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為什么不辭而別。他可能是擔心自己當時不體面的形象污了這份真摯的謝意,抑或是還未走出醉酒狀態,本身也覺得自己矮人半頭……總之,并非是我猜測的那樣薄情寡義甚至理直氣壯。


從那以后,遇到再落魄的人,我都不再以片面的、主觀的“窮人思維”去衡量人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傲骨,好像水蔥一樣,不管是綠油油亮晶晶的秋水蔥還是被凍得干癟僵硬的冬水蔥,雖看上去天壤之別,但它們的芯都是又甜又辣的,那是世間每個人都應有的人生的味道。


我敢保證,她拍照時就已經有做視頻的少女心思了

原來我們派出所有個做文員的小姑娘,叫晶晶。

晶晶很可愛,娃娃臉,水眼睛,文靜又麻利。她是河北人,原先屬于保安編制,后來到了文員崗位,一干就是好幾年。晶晶給我的印象就是特靦腆,看見異性準臉紅。

我們那時候總逗她:晶晶啥時候找對象啊?別回頭砸咱派出所手里啊!每次開玩笑,她就會隨手抓起桌上的什么文件捂著臉,蹬腳讓我們滾。

不過,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她的小秘密:她好像喜歡上了我們地鐵站的一個司機。


地鐵民警在巡邏中

司機叫阿濤,有一回我們這條地鐵線區間里誤闖進了乘客,正好是阿濤駕駛列車,我們便把阿濤叫到派出所做筆錄。阿濤很精神,一身工作制服,戴著大檐帽,手提小皮包,腳下生風地就來了。阿濤還很健談,一邊做筆錄一邊跟我聊《魔獸世界》,講他們地鐵司機工作中的各種趣事。另外阿濤還是個學霸,當時我打印機壞了,他竟然能看懂英文說明書幫我把故障搗鼓好了。

晶晶靠在墻角看著他,一副小鹿亂撞的表情。當場,我一看就通透了:哦原來你喜歡這一款啊。

一來二去,晶晶也和阿濤認識了。也不知道倆人當時是怎么熟悉的,晶晶本身也是一個超級低調的人,甭管是搞對象還是搞曖昧,都像在開展地下工作。

有一次我看見她去地鐵站廣場上買了紫菜包飯,偷偷摸摸地拿到站臺上等阿濤駕駛的列車進站。地鐵進站后,會有一個司機從駕駛室出來拉鈴、開關車門,晶晶就趁這個時候把包飯遞給阿濤,然后在列車重新發動之際,她就像偷吃了一大口蜂蜜一樣憋著滿臉的笑小跑著溜下樓梯。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歡脫的晶晶。看見那樣的她,我瞬間都覺得自己老胳膊老腿了。

可是好景不長,我發現晶晶似乎又陷入了苦惱。

有一次跟她聊天,她語氣中表達出了對于今后生活的深深憂慮。她是個外地女孩兒,北京沒有依靠,工作又沒有前途,想要以后有所發展,真是難上加難。

她甚至問我:“馬哥,你說我要是像地鐵站商亭那些人一樣,也去做個小買賣,是不是能好得多?”

我說你可拉倒吧,雖說你不是嬌生慣養的,但這二十來年也細皮嫩肉地過來了,那個苦你真心受不了。

晶晶老氣橫秋地皺眉。

那次,我們誰都沒有提起阿濤。我隱隱覺得,她這樣擔憂與阿濤有關。畢竟她以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現在與阿濤的關系中,她有太多的顧慮,阿濤家是北京的,而她在這座城市一無所有,這對她來說就是壓力。她想盡力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后來,年底的時候,晶晶休了一次長假,回來時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說:“馬哥我聽說你能做視頻,幫我做個唄。”

她提的要求就是,把她這回回老家照的照片串起來,配上音樂,這樣給別人欣賞時更燃,更帶感。

還能給誰欣賞呢?阿濤唄。我心照不宣地笑笑,打開照片一看,嗬,全是雪景,晶晶站在雪地里擺著各種歡快造型,笑得開了花。我敢保證,她拍照時就已經有做視頻的少女心思了。

我清清嗓子:“給你配首情歌吧。”

我偷偷上網搜,女生向男生表白什么歌曲最合適?找到一首英文歌《need you now》。我當時一想,這是學霸阿濤專用款啊,這要再聽不懂,那可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啊。

視頻很快出爐,晶晶聽了這歡快旋律很滿意,謝我,我笑著跟她說:“歡度新年!”

沒多久,我也休假了,回來后聽說晶晶離了職,去城里找了個公司上班。我覺得還真是不錯,起碼收入比我們這里高出一大截。

后來我把那首歡快的《need you now》下到手機里聽,坐地鐵時,仿佛又看見晶晶那個嬌小的身影站在站臺車頭處,拎著盒紫菜包飯左顧右盼地等待列車進站。人流深處,那雙晶瑩的眼睛流轉著怯怯的期盼,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再見到晶晶是半年后,她和阿濤一起來到我們派出所看望以前的同事。我才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了。她還送了我一大盒甜甜圈。

真好吃。


那個夏日里,光照充足、青草遍地的小院好像成了小女孩的私人王國

地鐵站原先有個鴨脖店,女店主麻利潑辣,有一年暑假把十歲的女兒接到了店里幫忙。

鴨脖店早上還賣茶雞蛋,小女孩就負責茶雞蛋的裝袋、找零,也不多話, 一般總是三句“買什么”“有零錢嗎”“不客氣”。她總愛穿一身小白裙,兩手各戴一只銀鐲子;她皮膚有點兒黑,但眼窩深眼珠圓,別人看她時,她總羞澀地半低下頭。一看就是那種在學校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老師的類型。

但她媽媽——那個女店主卻是個有點兒強悍的生意狂人。我曾見她一下午賣出過半個柜臺的麻辣鴨腸,除了叫賣瘋狂,還熱火朝天地搞促銷,什么買贈,什么打折,什么試吃,活動搞得上躥下跳,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個能成大事的女性。

她訓導起閨女來也是一絲不茍,有種家族大佬面對繼承人恨鐵不成鋼的口吻。

“這點幾塊錢算不明白,學費都交給鬼了哇?”

“喏喏喏,先撈顏色深的記不住哇?”

“哦唷要瘋啦!你怎么直接拿手去掀鍋蓋?”

小女孩每次都唯唯諾諾地領旨,扭過頭又去犯另一個低級錯誤,有時候算賬糊涂,有時候又不知神游到了什么地方,兩眼盯著對面的車水馬龍發呆。當然這種狀態一般都是被母親大人一聲怒吼所終止,然后她會老氣橫秋地出口氣,又繼續她悲催“小童工”的生涯。

有天中午,我出門辦事,發現小女孩在我們派出所旁邊的小院里站著。那處小院原本劃作停車場,但因為空間實在太小就一直沒有投入使用,后來野花野草長了一堆,滿是蚊蠅,大家避而遠之。

我有點兒奇怪,走過去一看,發現原來是一只大野狗在小院里產了崽,被我們食堂大廚收養,沒事拿剩飯喂喂。小女孩不知從哪兒聽說了,也來瞧熱鬧。


三只被收養的小奶狗

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但她馬上又如平時一般,趕緊把目光落到別處。我敢說如果我不是民警,她肯定撒丫子就跑了。

我逗她:“要不你抱走一只得了。”

她搖搖頭沒言語。

她盯著幾只蠕動的如同小肉球似的狗狗和那只喂毛孩子喂得骨瘦如柴的大母狗,用食指搓著下巴,忽然說了句:“我能喂它們嗎?”

“行呀。”

她高興極了,蹦跶著就出了院子。

我出門后走到廣場上時,再次迎面碰見她。她手里攥了一小根鴨脖子或者是鴨頭之類的東西,可能是怕她媽發現,攥得特別緊,小碎步也邁得特別快,跟特務接頭似的。

我倆對了一下眼神,沒再交流。我發現她憋著特別大的笑,稍一繃不住就笑咧吧那種。喂喂狗就能美成這樣,小孩兒的世界真奇妙。

后來,她幾乎天天來喂狗。有時候是拿一幾根剔了肉的骨頭,有時候是拿鴨脖鴨腸,樂死不疲,盡心盡力。她一般都是中午來,好像那會兒店里生意松快,她媽管她不太嚴。有時候她會站在院子里看半天小狗,不過也不敢摸小狗,只是遠遠地投食、觀察、偷笑。

那個夏日里,光照充足、青草遍地的小院好像成了小女孩的私人王國,在那里面她是唯一的公主,還有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狗仆人和幾只小狗嘍啰。沖她那美樣,我敢打賭讓她這么過一輩子她都樂意。

沒過幾天,我們食堂大廚怒了,在樓道里問:“是誰沒事老拿肉和骨頭去喂大狗?它現在饞得都不吃剩飯了!”

我假裝不知道,背著手假裝悠閑地從他身邊經過。

又過一天,大廚又聲討了:“誰喂它鴨脖啊!狗不能喂這么咸的!”

我去小院里看了看,發現大狗身邊凈是吃剩的骨頭。它這么愛吃,想必小女孩家鴨脖的味道很正點。幾只小狗腦滿腸肥,想必大狗的奶水充足,身體結實。小公主的國度一片和諧,蒸蒸日上。

“狗不能總喂雞骨肉鴨骨頭!”

“到底誰喂的?”

反正我啥也不知道。

大母狗依舊成天美吃美喝,大廚后來也放棄尋找作案人,他每每把剩菜剩飯放到母狗身邊,數落一通嫌貧愛富的話然后悻悻離去。就這么過了一段日子,有天傍晚,我值班,忽然發現小女孩進了院子。我有點兒奇怪,這不符合她的作息啊,跟進去問怎么回事。

女孩說她快開學了,得回老家了。

我說哦,心想好遺憾啊。

然后,我抱起一只小狗,讓她摸摸。她喂了這么多次,還沒摸過小狗呢。

她使勁盯著小狗,看著那只被她鴨脖下的奶喂大的小生命,特別小心地摸了一下,然后跟觸電一樣趕緊把手縮回去。

然后她使勁笑了笑。

“抱回去一只養著吧。”我說。

她還是搖搖頭。她使勁盯著地上幾只小狗,特別專注,好像要把它們全方位掃描成3D影像,存儲到記憶深處。

我心想,也是啊,這八成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在看這幾只小狗了,這也算是一場深刻的告別呀……

到了九月,小女孩就消失在了鴨脖店,只剩下她媽還在里面生龍活虎地做買賣。女孩兒走后,幾只小狗很快從小肉球長成了大肉蛋,一只賽一只壯實。它們在小院里左爬右爬相互打滾,有時候還會嗷嗷尖叫,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念曾經經常在它們面前晃悠的“小白裙”。


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起那個夏天,暖暖的午后,一個小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院門口,輕輕一閃鉆進門里的瞬間。院里樹影斑駁,幾只嗷嗷待哺的小狗盯著那個飄進來的身影。


慢慢地,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地鐵里的每一天。

清晨,我肩膀上的燈和整座城市一起亮起來,一側紅一側藍,交替閃爍,我走進地鐵,我被聲音包圍,被趕路的人們包圍,被匆匆而過不一樣的人生故事包圍。


你看人群里那個長發妹,她肯定是個公司前臺,妝畫得特別得體,把恨天高踩得別有風情;再看那個邊走邊看手機的小伙子,他竟然打倆字就笑一下,一定是女票剛到單位跟他報平安呢;走得最慢的那對老夫妻我猜八成是去看病人,提著一袋子水果,老太太邊走還邊埋怨“跟你說買蘋果他吃不了回頭還不是都給護工吃!”;還有一個談生意的,邊打電話邊搖頭晃腦,說不就一百萬嗎讓他們賺就賺啦這都小意思,后面乘客聽了都是一副“我的天哪”的表情……

傍晚,我走出地鐵站,做買賣的開始蠢蠢欲動了。我拽 進來幾個搗亂的,里面有賣鮮花的梅梅,拉黑車的“牛魔王”,賣水果的老張。

梅梅其實每個月不少賺,但為了賣慘故意穿得破衣寒酸,穿幫的是身上永遠帶著沁人心脾的玫瑰花芳香。牛魔王是個大老娘,據說喜歡上了賣蓮蓬的老羅,最近開始學臺灣腔發嗲,一被抓就跟岳云鵬似的噘嘴不語。老張成天被顧客們聲討,說他賣的水果不夠分量,據說還被發到了社區網站上,他看到后氣壞了,自己當水軍和發帖人對罵,聲稱早晚要把黑他的人揪出來。

我說:“知道今天你們哪兒錯了嗎?”

老張說知道,“牛魔王”“哼”了一聲,梅梅做了一個投降手勢。

我說:“晚高峰過了你們再出警務站!”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三個坐在小馬扎上,梅梅小聲地教“牛魔王”怎么搞定老羅,“牛魔王”嬌羞地捂著臉說討厭,老張向我詢問怎么能把黑他的帖子刪了,被我慈愛地罵了通后,他靠在墻角呼呼睡去……

九十點鐘,站廳里不再那么熱鬧了。

站務員們來來往往地準備著收尾工作。


凌晨時,地鐵還要進行清點票數、停電檢測。我隨手拽住一個問:“晚上地鐵還施工嗎?”

“今天不打鉆啦,放心吧你能睡個好覺啦!”

“哦,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你們拿大喇叭喊的軌道停電時能小聲兒點兒嗎?半夜那一嗓子太嚇人啦。”

“不行。”

“今天多好啊,沒有打架的沒有喝多的,你就知足吧!”

走出地鐵站,月明星稀,廣場上還殘留著麻辣燙和鐵板烤魷魚的香味兒。遠處高樓大廈的燈光若隱若現,馬路上一輛大車駛過,轟轟烈烈,又絕塵無聲。


地鐵站像一條靠岸的船,輕輕在城市的大海中漂浮。晚風拂過,它聚攏的人間煙火又在城市中四散開來,成為大北京中一波最為恬靜和安寧的氣息。

幾個小時后,它又將發起光來,承載一片喧囂聲從遠到近,新的一天和地鐵一起駛來。

忽然,我覺得,它好美啊。

這就是我的十一年。

晚安,地下鐵。

編后語:

馬拓的轄區里有一站以擁擠著稱,那附近坐落著幾家大型公司,每個早高峰,那一站地鐵都會迎來過萬的客流。

地鐵警察,這份職業中有無法避開的繁瑣部分,馬拓記錄著每天,經過的陌生人,解決過的糾紛,辦過的案子,甚至聊過的閑天,都成為了他記錄的一部分,記錄著這座城市、這個社會的點點滴滴。


馬拓在執勤中

馬拓剛到地鐵派出所時,覺得“有點大材小用”,也想過,要不要換工作、要不要像其他同窗一樣做刑警,后來,他對手上的工作慢慢適應了,就沒有那個念頭了,漸漸的,他熱愛上了這個環境,體會到了樂趣,下班后,換上便衣還要去逛上一圈,看看站里有沒有打架的、散發小廣告的,或者只是看看陌生人。


馬拓在開展例行檢查

馬拓自己也在改變,剛工作的時候,制服一穿,他就忍不住站在警察的位置勸導對方,勸的時候似乎因為沒有代入也就沒有同理心,漸漸的,他看到的難言之隱多了,勸導變成了傾聽,關系也變得平等起來了。

他覺得,每個人都需要被尊重。

事實上,我們很多派出所普通民警和馬拓一樣,他們每天工作內容都是重復的、瑣碎的,但每天清晨來臨,他們像迎接新一天的到來一樣迎來新的任務。

作者簡介:


馬拓,北京地鐵民警,他在知乎發布了225篇文章,從地鐵民警的視角,記錄了一個個鮮活的人和他們背后真實的故事。央視網、《北京青年報》、《法制日報》、《人物》等新聞媒體及長安劍、平安北京、正警事兒、一條、洞見、人物等微信公眾號專題報道過他的故事。他還利用業余時間創作出版了小說《只有警察知道》、《只有警察知道:刑兇筆記》、《神經雙探》。

注: 本文相關圖片除注明外均來自網絡。

作者 :馬拓

排版 :細辛

編輯 :胡冰

【近期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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