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袁世凱帝制大戲，在緊鑼密鼓地籌備。

所有明面上的對手都已經被打倒、消滅，群臣上表，山呼萬歲，袁世凱勢力臻于鼎盛。

北洋勢力范圍之內，老袁還是比較放心的，所慮者，西南也。

由于地理和歷史的原因，北洋勢力始終沒能擴展到西南，老袁隱隱覺得西南方面不穩，于是，他派心腹陳宧為四川將軍（督軍），坐鎮四川，震懾西南。

按常理，去不是自己勢力范圍之內的地方任職，得有軍隊鎮場子，不然肯定是光桿司令。

這次，為陳宧入川壓陣的北洋軍有三個混成旅，旅長分別是李表臣、伍祥禎、馮玉祥。

馮玉祥在自傳《我的生活》中，記錄了他率軍入四川的經過和見聞，其中就有掃黑除惡的故事，比較精彩。

陳宧

01

四川匪患嚴重，陳宧將四川劃分為五大清鄉區，派軍隊進剿，馮玉祥負責川北一區20幾個縣。

在儀隴縣李家場，發生了一件事，讓馮玉祥對土匪刮目相看，認為土匪很講匪規。事情是這樣的：

土匪陳兆祥帶領小弟，綁了一個良家寡婦。傳統江湖講究道義，不欺孤寡老幼，綁架寡婦的行為，即使在土匪行當里，也是很不道德的、很讓人鄙視的。

另一股土匪鄭啟和看不過去，要陳兆祥把人放了，陳兆祥堅決不放，于是兩股土匪開火，打得不可開交。

這時，有人請來了當地土匪“瓢把子”賴貴三，居中調停，雙方看在“瓢把子”的面子上停了火，等待裁決。

賴貴三領著眾人拜完關公后，坐堂開審，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兆祥手下一個小頭目綁了寡婦，陳兆祥并不知情，鄭啟和要人時，口氣太沖，讓作為大哥的陳兆祥很沒面子，所以事情鬧大了。

古惑仔（劇照）

賴貴三當即把陳兆祥狠狠訓斥了一頓，然后把個犯事的小頭目拉出去砍了，讓陳、鄭二人言歸于好。

馮玉祥聽說這事后，寫下了這樣一段感慨：

“這樣的土匪，我當然不能說他們好。但是他們身為土匪，尚且這樣的講紀律，綁了人家婦女，犯了教條，就義所不容地出面懲罰，而賴貴三來審判，他們也都服從。他們是土匪，他們完全承認，并不文飾自己，這就比官好。

官吏明知自己是人民的公仆，自己的責任是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福利，但實際上卻搜刮人民、魚肉人民，把人民弄得終日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他們反而自以為是官，說人家是土匪。

我又想起我們的官吏，往往督軍和師長一起打牌，副司令替師長燒大煙，說這是聯絡感情、紀律敗壞至此，比土匪如何？許多官吏欺壓人民，荒淫無恥，毫不悔改，卻要人民稱他為好官，其實在人民眼里，他們簡直不如土匪。”

02

這事還沒完，馮玉祥是來剿匪的，不是來感慨的，作為官方代表，他的目的是維護秩序。

賴貴三只是一個土匪，何以有這么大的能量，三言兩語擺平兩股土匪，讓大家服服帖帖？

原來，賴貴三是一個哥老會的首領，道上人脈很廣，附近幾個縣的土匪都和他有關系，賣他面子。

賴貴三本人在營山縣開了一個大賭場，土匪們都到他那兒聚賭，賴貴三和土匪們約定，可以在別處搶劫綁票，唯獨不準在營山縣搞事情。

營山縣政府為了維護當地治安，不僅對賴貴三開賭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有意無意地充當保護傘。

所以，賴貴三在當地呼風呼雨，黑白兩道爭相巴結、逢迎、賄賂他。

馮玉祥摸清了賴貴三的底，說：營山不允許有這么牛X的人存在。

隨即掀起了一場掃黑風暴。

四川袍哥（劇照）

有馮玉祥撐腰，那些平日里被賴貴三欺負的人們，紛紛寫狀紙控訴其罪行。

馮玉祥一一細看狀紙，認為賴貴三罪大惡極，死有余辜，派人把他逮捕了。

我看到這段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賴貴三是當地最狠的地頭蛇，馮玉祥只是臨時過來清鄉的軍官，按照常理，百姓不會主動去控訴賴貴三——他們摸不準馮玉祥的真實態度。

試想一下：

如果馮玉祥清鄉只是敷衍一下，走個過場，那些控訴的人會有什么后果？

如果馮玉祥不敷衍，但是賴貴三收到消息后，用錢搞定了馮玉祥，控訴人會有什么后果？

如果馮玉祥剿匪態度堅決，政治立場堅定，但是上面有事突然把他調走了，控訴人會有什么后果？

唯一的解釋就是，馮玉祥這次掃黑除惡使用了人民戰爭的策略，動員群眾控訴罪行、依靠群眾搜集證據。

馮玉祥要死磕賴貴三，群眾掂量雙方的實力后，認為馮玉祥贏面大，這才無條件配合掃黑。

而不是馮玉祥所說的那樣簡單。

03

賴貴三被捕后，他背后的保護傘出現了。

馮玉祥寫道：“只見門口陸續來了幾十頂轎子，從里頭走出若干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其中有紳士、有鄉鎮長、也有商界的主腦。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保釋賴貴三，這使我非常地驚異。”

看到沒，一下來了幾十輛黑色小轎車，從里面走出來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他們要保下黑道大哥賴貴三，這聲勢、這氣場夠轟動了吧，肯定能上當地的頭版頭條。

看到這里，我又有了一個疑問：這些人到底是想保下賴貴三，還是想弄死賴貴三。

試想一下，這些“重要人物”們串聯起來，如此招搖地去向馮玉祥施壓，明顯是想把事情搞大，不給馮玉祥臺階下。

如果馮玉祥迫于壓力把人放了，那他就會成為一個笑話，群眾對他不滿，認為雷聲大雨點小，官匪一家，上峰對他更不滿，讓你清鄉剿匪，你就是這么剿的？

北洋時期·四川民眾

適當妥協，關著不放，這么做沒意義。

馮玉祥保住自己名聲的唯一做法就是，從嚴從重從快，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

換句話說，保護傘們的這次施壓行動，只會加速馮玉祥槍斃賴貴三。

如果他們真想救賴貴三，最常規的做法是悄悄地請馮玉祥吃飯包紅包，要保密，要下血本。

能混到有頭有臉，這些人不會傻，既然不傻，那肯定就是“壞”，就是要使壞除掉賴貴三。

果然，馮玉祥讓這些人先回去，聽候處置。

然后在小黑屋加緊審問賴貴三，賴承認聚賭、窩匪、斂財、分贓等罪行，簽字畫押。

馮玉祥隨即致電陳宧，報告了案情經過，陳宧復電：賴貴三者即就地正法。

當天下午，賴貴三就被槍斃了。

04

這事還有后續。

賴貴三被處決后，原先給他作保的那些紳商鄉鎮長們，又出來寫狀紙控訴賴貴三的罪行。

馮玉祥覺得很奇怪，把他們叫來，問：前兩天你們不都是要求放釋賴貴三的嗎？為什么現在又要控訴他？

這些人回答道：旅長，不可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們要是不出面保他，將來若是放出來了，我們就都活不成了；現在他已經伏法了，我們的冤屈也伸了。我們控訴他，是要吐出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苦痛呢！

又說：謝謝上天，旅長明鏡高懸，執法如山，這一次替我們地方上鏟除了一個大禍患！

不得不說，好高明的陽謀！

馮玉祥

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聲勢浩大地去求情，如果馮玉祥因此槍斃了賴貴三，那最好不過，如果賴貴三命大被放出來了，他們又能以此邀功，怎么著都是贏。

照例，馮玉祥又發表了感嘆：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國的官僚政治是多么地違反群眾利益。賴貴三這樣的匪類，所以能夠聲勢煊赫、惡霸一方，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營山縣官廳庸懦無能，不敢以法相繩；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民眾本身沒有組織，不能發揮權力，來制裁強暴，官廳既不能從旁扶助，反倒施以種種壓迫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