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感情變得平穩，像老夫老妻，沒有太多激情，但舒適默契。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88個故事—

一

2018年3月，我在老家過完年，回到北京的出租房里，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辭去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把房間轉租出去，打包行李，打算前往上海，去一家新媒體公司上班。

我隔壁的房間已經搬進了一對陌生的情侶，那本來是我朋友的房間。2017年畢業時，他和我約好一起來北京闖蕩一番，沒想到才過半年，他已經看出了北京生活的無望，毅然撤回老家，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北京。

我規劃好在上海第一個月的生活費、租房所需的費用后，發現剩下的錢已經不足以買一張到上海的高鐵票，我也不好意思開口找家里要錢，只好買了一張過夜慢車的硬臥票，這樣還可以省下一夜的房費。

走的那天，北京已經刮起了春天的沙塵，我從北京站上車，左手推著行李箱，右手拎著書包，背著一把幾乎從來沒有彈過的吉他，找到了我的鋪位，一個中鋪。

列車上飄著劣質白酒、泡面佐料和瓜子皮的氣味，那時已是下午8點，硬臥車廂里光線昏暗，比窗外的城市更早地進入了夜晚的節奏。我把吉他靠在床頭的鐵柜上，從背包里摸出一本新買的書，杰夫·戴爾的《然而，很美》，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才讀上幾頁就看不清了。熬一夜而已。我合上書，爬到我的床鋪上。

遇見她那晚我手里拿的書｜作者圖

這時我才看到，我正對面的鋪位上躺著一個女生。她穿著淡綠色的小熊襪子，外套掛在一邊，把頭湊到床頭微弱的射燈下，讀著一沓A4紙，右手還拿著一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從發梢間垂出的耳墜隨著火車的晃動左右搖擺。在硬臥車廂里遇到同齡的女生，可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我打開射燈，側對著她，假裝在看書，其實瞇著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臉，和A4紙上的字，以弄清她究竟在讀什么。

上鋪的阿姨用最大的音量放起了小視頻，隔壁傳出震耳的呼嚕聲，斜下方大叔的襪子破了一個巨大的洞，火車的輪子哐當作響。但她手上的紙張卻把她與這一切隔絕開來，像一個漆黑廂房里的發光體。距離年輕人的入睡還有相當漫長的時間，我決定想一個不顯突兀的借口，來向她搭訕。我悄悄把手里的筆藏進口袋，輕輕咳了一聲，朝著她說：“同學，我忘了帶筆，可不可以把你的筆借我用一下。”

開了第一句口，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她告訴我，她是去上海大學參加研究生的復試，待幾天就走，如果順利，下個月就會去上海讀書。作為一個在上海待過幾年的人，我一股腦地向她介紹了一番上海的好與壞。接著，我們還聊了北京今年居然沒有下雪，作為一個南方人，我從沒見過北方的雪。她告訴我，她是內蒙古人，她故鄉的雪是如何之大。

待到話題將近，我順理成章地加了她的微信。第二天早晨，車到站以后，昨夜的氛圍已經消失殆盡，我禮貌性地把她送到出站口，她坐三號線，我坐四號線。我們忙著規劃各自的行程，都沒來得及道一聲別。

二

到新公司報道完，我在江蘇路找了一個合租房，兩室的上海老公房，室友就是二房東。 她養了一只橘貓，叫金刈裘。 由于走廊實在太窄，它常常往我的房間里跑，每天早上 7 點，準時在我的床頭把我叫醒，然后開始晨練，在床上跳上跳下，跑遍屋子的每個角落。 新工作尚未熟悉，回到家又有貓咪陪伴，我早就把火車上的那個女生忘在了一邊。

那時的金刈裘，還是鄰居家的貓｜作者圖

過了好幾天，我收到她的微信，她說，北京下雪了。北京下雪了？夏目漱石說，今晚夜色真美，就是我喜歡你的意思。盡管后來成為男女朋友之后，她澄清當時只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完全就是我自戀了，但我依然在心里認定，一個一面之交的陌生人記住了我們聊天的內容，且在某個時刻想到了我，這正是一段戀情開始的標志。

我們就這么聊了起來，她說，復試過了，幾天后就會來上海讀研，但因為是非全日制研究生，沒有宿舍，還得自己去租房子。我隨口問了她一句：可以到我這里來住一陣子，等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再幫她搬家。她答應了下來。

等到我們成為了真正交心的情侶之后，我向她坦言過當時的心思。我本就是個登徒浪子，對于火車上偶然結識的陌生異性，壓根就只是抱著艷遇的心態，沒有當真。畢竟，成長環境毫無交集的兩個陌生人，發展出真正愛情的概率，簡直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彼此有過一段愉快的交集，就足夠了。

去車站接她的那天，我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靠著她望向我的神態，我才辨認出她來。那天是張國榮的忌日，春意濃厚，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衣。半路上，我把墨鏡取下來，架到她的鼻梁上，她的氣場一下子高大起來，有別于車廂就著燈光看書的好學生模樣。我們一起去了一個紀念張國榮的展會，她很喜歡，買了兩張唱片，到現在我們還留著。晚上，我在外灘外側的一個長椅上和她接吻，一起回了我租的房子里，室友問我，你朋友嗎，我說，女朋友。她蹲在地上低著頭摸貓，沒有接話。

三

她平時比我要忙，除了上班之外，晚上要上注冊會計師的網課，周末還要去學校上學，我之前的戀愛總是激情式的，彼此投入大部分的精力在戀愛里，雙方都會很疲憊，摩擦比較多。 和她在一起，我們通常只是各做各的事情，閑的時候逗逗貓，一起看看電影。

我一直有一個奇怪的觀點：兩個電影無法看到一塊去的人，是無法好好相處的。從這一點上，我們很契合。除此之外，我們會一起讀書，分享閱讀的心得，或者一起去附近的中山公園散步。我們開始習慣了對方的存在，誰也沒有提過搬出去的事情。

由于我住的是一間次臥，面積實在太小，兩個人住實在有點局促。幾個月后，我們商量了一番，打算搬到不遠處的愚園路去，房租AA。那是一個老別墅二樓的大開間，空間大了不少，就是沒了金刈裘的叫起床服務，一時間有點想它。

愚園路的生活是慢節奏的。下樓的木頭階梯踩上去會發出很有年代感的嘎吱聲，弄堂里上海本地的老奶奶種了很多花草，里面藏了好多只不怕人的流浪貓。

出了弄堂，左邊是一家狹小的日料店，右邊是一家西餐廳，櫥窗正對著街道，櫥窗里的圓桌上，總是擺滿疊好的餐巾，高挑的葡萄酒杯，穿著西裝或晚宴服的男女在玻璃后面對飲談笑。每天早上，我在這扇櫥窗前掃開一輛共享單車，騎十五分鐘就能到公司。下班后，我會在街角等她，看著她從江蘇路的地鐵口走出來，一起散步回家。愚園路上有很多慢跑的外國人、遛狗的中年人、在街邊拍照的網紅、裝潢精美但看不出功能的店面，女朋友牽著我悉數穿過，走回屬于我們自己的小弄堂。

一起做的晚餐｜作者圖

冬天到來之前，我從公司辭了職，打算嘗試一段時間的自由職業。那時我一分錢都沒有存下，每個月靠在“ONE·一個”上發表小說的一點稿費過活。由于經濟窘迫，我開始付不起自己的那份房租。我們只能再次搬家。女朋友說，她只有一個要求：一定要有獨立的衛生間。這一次，我們去了浦東，找到了一個狹長得像走廊一樣的房間住下。

由于沒有自由職業的經驗，也沒有存款，我的經濟狀況越來越不好，那半年里，我幾乎每天都窩在房間里，在床和衣柜之間的空隙里放一把小椅子，把電腦放在床上寫東西，心情漸漸變得抑郁，除了擔心自己的未來，也常常懷疑，女友該受不了我，打算和我分手了吧。

她像是無事發生一樣，有條不紊地做自己的事情，和我吃飯睡覺看電影聊天，幾乎不過問太多關于我的事情。我有時會懷疑，她到底愛不愛我，但更多時候，是感謝她的淡然。

19年夏天，我終于下定決心，打算重新開始上班。北京的朋友叫我到他所在的公司上班，我猶豫一番后答應下來了。

四

動身北京的前夜，我問她，你打算怎么辦。 她說，等我這學期的課上完，就只剩下寫論文，可以不用去學校了。 到時候我再去北京找你。

其實我在心里已經默默地做好了分手的準備。為了一個人，放棄眼下的生活，輾轉搬家去一個新的城市，在當下這個時代，實在不是什么最優選項。總有無數種更好、更方便、更舒適的方式可以選擇。

剛到北京，我沒什么錢，獨自租住在焦化廠附近。從地鐵站走到小區，要走一條狹窄的小路，每走一段，都要側身貼墻，讓來往的渣土車擦著身子駛過，再穿過一片沒有燈光的樹林，夜里經過時，仿佛不在城市之中。

焦化廠房間的窗外景色｜作者圖

有天早上，一輛特別長的半掛式卡車在掉頭的時候，撞到了墻上，堵住了唯一的路，我們趕著去上班的人，只能排起長隊，挨個彎腰從卡車頭后方的空隙下面爬過去，場面詭異又尷尬。我把這件事和女朋友講了，我倆都覺得特別搞笑。

有一天，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前鄰居準備離開上海回老家了，金刈裘沒法帶走，她打算把金刈裘接過去養。她只是來通知我一聲的，但即使她不說，我也肯定會求她這么做。那個學期結束以后，她真的帶著金刈裘，從上海到北京來找我了。

我的房間只有十平米，窗戶被白色的護欄擋住，只能打開一點點。那是我們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兩個人和一只貓擠在一張床上，沒有別的去處。隔壁的另一間，和我房間一樣的布局，擠了一對夫妻，一個小孩，一條金毛犬，有段時間，還有一個老人住在里面，照顧他們。我們就這樣熬過一段尷尬的時期：我找新的工作，她也找新的工作，再根據新工作搬家。

搬到市區寬敞的新房子后，才過了兩個月，新冠疫情爆發了。那是2019年的12月底，我和同事在辦公室里討論武漢傳出的非典消息，同事是北京人，親歷了03年的非典現場，他說，最嚴重的地方，整棟樓都被封鎖了起來，居民不能出門，只能由政府送飯過去。我說，那也太可怕了，我完全想象不到那種感覺。這一次應該不至于像當年那么嚴重吧。他說，是啊，應該不至于。往后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如今想來，搬到寬敞的新家，大概是我們當時做過的最明智的決定，如果在焦化廠十平米的房間在家辦工整整半年，我們大概會直接瘋掉。

疫情之下，人變得脆弱，更需要一個可以擁抱的人，我們開始認真思考這段關系，也認真地探索起對方的內心世界。我們的感情變得平穩，像老夫老妻，沒有太多激情，但舒適默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經常會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居然已經談了幾年了，感覺卻像是還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去探索。

在感情平淡的周期里，我們也都質疑過，這算不算是好的愛情？我們都比較自我，會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不會所有的事情都干涉對方，一直保持著非常獨立的狀態，大多時候都是待在一起，各做各的事情。我們在房租、吃飯、出去玩上全都會AA制，我的一位同事知道了這件事后，有一次轉給我一篇文章，叫做《北京姘頭》，問我：是不是很像你們？為此我難過了很久很久。

五

2020 年末，她獨自出差重慶，然后飛到上海，去準備研究生的中期答辯。 答辯當天的早上，她告訴我，肚子痛到不行，感覺是腸胃不適，或者食物中毒。 后來我才知道，剛離開重慶，她的肚子就開始痛，她在上海住了一晚上青旅，疼得睡不著覺，一晚上吐了 10 次，后來覺得太打擾室友的休息，凌晨三點開始就跑到廁所旁邊的走廊上站著，一直站到太陽從南京路的另一頭升起來。

我說，實在不行，你就別硬撐了，在上海找個醫院住下，要是真的很嚴重，我飛過去照顧你，答辯的事情先放到一邊。她說，還能堅持一會兒。她申請了第一個答辯，然后改簽了車票，提前回來。

答辯中途，她差一點吐出來，但還是忍住了，講完之后，她請求老師讓她提前離場，然后坐出租車趕到高鐵站。事后她告訴我，當時差一點趕不上車，她讓司機加快速度。暈車加上肚子痛，一打開車門，她又吐了一次，吐完抹了抹嘴，開始狂奔。

車到達北京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一見面，她告訴我，感覺可能是急性闌尾炎。我們打車去了朝陽醫院，那時的核酸檢測最快也需要8小時才能出來，醫生說，沒有核酸，不能看病。我說她痛得不行了，醫生說，那也沒辦法。我們只好又等了8個多小時。

核酸出來以后，醫生通知我們，醫院的床位滿了，得換到下面的附屬醫院，朝陽急救中心。我們坐車到達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病床是安排上了，醫生說果然是急性闌尾炎。正準備手術，護士又通知我們，有個車禍大出血的病人剛送進來，沒有手術室了，我們只能再等。女朋友在病床上，已經臉色雪白，無法順暢地開口說話。

那一晚出奇的漫長，我整個醫院到處跑，辦陪床人員的手續，做核酸，陪她做檢測，跑CT室，繳費單越打越長，我一跑動起來，像絲帶一樣在我身后飄動。第二天上午，終于準備開始手術，女友打完了全身麻醉，已經昏迷過去，我跟在后面，腳步虛浮，已經整整一夜沒睡。

凌晨三點半的急救中心，在手術室門口等候｜作者圖

手術期間，我坐在門口等，醫院的椅子硌得我屁股疼，我換來換去，想找個舒服點的姿勢，結果因為實在太累，睡著了。手術結束后，醫生還埋怨說，中途出來叫我的名字叫了好久，準備讓我去確認女友割下來的闌尾，一直沒人應。

住院期間，她收到通知，答辯過了，那次答辯的通過率只有70%。我對她說，這經歷你可以吹一輩子了，急性闌尾炎，又趕車，又答辯，硬扛了30個小時才手術，換我來，可能在上海就忍不住直接去醫院了。她說，還好忍到了北京，不然沒法報銷醫保。

六

2022 年，一個多年未見的大學朋友和我見面，我們在咖啡館聊了一下午，走的時候她跟我說，真想不到我有這么大的變化。 我說，從何講起。 她說，以前感覺你就是個浪子，花花公子，只適合做情人，不適合當伴侶。 幾年不見，現在居然三句話不離女朋友。 還以為你不是那種能被降住的人。 人與人的氣場還真是個玄學。 我說，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只飛鳥，只不過有了一棵牽掛的樹。

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我正兒八經思考起我們的未來。我們身上有很多共通的東西。都準備丁克，都很包容，不抗拒新鮮事物，喜歡探索內心，對品味這件事有許多要求。

但也有很多不同點。我是南方人，喜歡不安穩的生活，性格懶散，把出租屋周邊的外賣吃遍，風景看遍，就迫不及待想要搬家。她是北方人，包容沉穩，想要過平靜的小日子。我喜歡外國文學和西方哲學，她喜歡中國古典文化。我不太想被房貸綁定，她還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我們在很多地方都有所差別，也很清楚對方身上，那些一直看不慣又很難改掉的臭毛病。曾因為我的浪蕩和她的自我，好幾次差點分手。

落到婚姻的層面上，現實就顯得殘酷了。兩家離得太遠、我的工作不穩定、定居城市如何選擇，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沒有把握面對房貸和車貸。她不止一次地說，要不就一輩子談戀愛算了，結什么婚。但我還是想要和她一起完成這樁麻煩事。

2022年底，管控放開了，那時我在家鄉學車，她要求我回北京陪她過個圣誕節。我剛訂完機票，她告訴我，她有點咳嗽，可能是陽了。那時候剛放開，還沒幾個人中招，但是北京已經買不到抗原了。我說，我都買票了，回來再說。我在家鄉買了一堆藥，6個抗原，裝了半個行李箱。

女朋友做的抗原測試｜作者圖

回到北京，一到家，她先做了個抗原測試。兩條杠。她說，這幾天你在客廳，我在臥室隔離起來。你在家戴好口罩，口袋里塞好酒精噴霧，別傳染了。我聽完，掰著她的臉和她舌吻起來。我說，哎呀，我已經被你傳染了，隔離也沒用咯。

她咳了三天，沒有發燒，就漸漸好轉起來。三天來，我連最輕微的咽喉痛都沒有過。我得瑟地對她說，看來我就是那個萬中無一的無癥狀感染者呀。第三天夜里，我被冷醒，全身發抖，一測體溫，38.4攝氏度。

我連燒了兩天，全身像散架了一樣疼，金刈裘每次臥在我身上，我都感覺像是壓了一座太行山。那兩天每到傍晚，我就躺回床上睡覺，又渾身汗淋淋地醒過來，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一看時間，才過了十幾分鐘。每次叫她，她都進房里來，給我遞一點水喝、給我用濕毛巾擦擦身子、給我量一下體溫、給我一個擁抱。如此反復了幾個小時，我才沉沉睡去。

陪她過完圣誕和元旦，我又趕回家繼續學車。我媽說，我這就是故意回北京得個病，想被她照顧一番。

年前，我們還大吵了一架，數落著對方身上幾乎已經成為標簽的那些缺點，以及那些我們不愿意面對的現實問題。情緒壘著情緒，話趕著話，到了幾乎就要分手的地步。我們怒氣沖沖地過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忘記了這件事情，繼續嘻嘻哈哈，互相發送發一些低幼的表情包。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豆瓣上查春節檔的電影，偶然看到了一部預計4月1日上映的電影。我截圖給她，說，我查了查，這部電影好像不錯，正好我們的5周年紀念日上映，要去看嗎？她說，好哇，你請客的話，我就去。我說，當然。

作者：輕濁，自由職業

編輯：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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