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蟲是小嬋的拐杖,有了蟲蟲的一抱,愛情也能彌補身體的殘疾。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89個故事—
前 言
2021年3月,由于疫情和緬甸的局勢,歐洲客人取消了很多訂單,我所在的公司暫時關閉。我在3月尾回國,集中隔離之后,在株洲和家人團聚。
居家隔離一個星期后,表哥蟲蟲打電話給我,說我現在失業了,不如回岳陽華容老家散散心。
他又說:“你的二胡和笛子不是很熟么?回來加入我的鼓樂班,收入還不錯。”
妻子聽我說起蟲蟲的邀請,極力慫恿我去,說掙錢倒在其次,主要是不用悶在家里,能散心,不用這么郁悶。
我想想也是,整天窩在家里確實夠悶,早就聽說蟲蟲做鼓樂班的事情很賺錢,去見識體驗一下也好。
一
蟲蟲是我大舅的兒子,從小皮得很,七歲時上樹掏鳥蛋,腳踩樹椏上,見到鳥蛋開心,晃悠著,樹椏斷了。 幸好墜落的時候,有兩根樹枝的緩沖,落到地上的蟲蟲才沒有傷及性命。
蟲蟲的左手掌先著地,著地點剛好有一塊不小的棱形石頭,而蟲蟲的左手掌擦著鋒利的棱角而下,那鋒利的棱角正對著中指、無名指和小指。
結果是蟲蟲的三個指頭被從手掌處切斷。
等到大舅和大舅媽將痛昏的蟲蟲送到縣醫院,再轉送到市醫院,蟲蟲已過了接指的最佳時機。只剩拇指和食指的蟲蟲,變成了殘疾人。
那時候,大舅家里生活條件不好,經濟拮據,蟲蟲手術后,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就出院了。
剛讀一年級的蟲蟲,傷口好后回到學校,同學們的異常目光,瞬間讓他心里十分難受。
從此,蟲蟲總是將左手縮在衣袖筒里,再熱也不穿短袖,衣服總買大一號的,方便將手縮進袖筒。
五年級時的一次體育課,老師尿急去了廁所。有個經常笑話蟲蟲的男同學,猛地抓住蟲蟲的左手,一把將他的左衣袖擼到胳膊肘,高聲笑著招呼同學們看他的手。
那一刻,蟲蟲的心里真像有千萬只蟲子在咬噬。看著同學們驚愕轉而嬉笑的神情,蟲蟲掙開男同學,撿起腳邊的一塊碎磚頭,猛地砸在男同學頭上。頓時,男同學頭上鮮血直流。
同學們嚇壞了,驚呼著剛從廁所出來的體育老師。老師一看出了流血事件,緊張得不得了,馬上找人將受傷的同學送去醫院,通知大舅趕到學校。
大舅來到學校后,蟲蟲卻沒有絲毫害怕。他當著校長的面,將打人事件的前后經過講得一清二楚。
被打同學的家長也來了,激動地嚷嚷著要學校開除蟲蟲。校長嚴厲批評蟲蟲,要他向受傷同學的家長賠禮道歉。
蟲蟲盯著那家長,掃了一眼大舅,最后將目光落在校長臉上,定定地說:“想要我賠禮道歉,除非他先向我道歉。否則沒門。”
說完,蟲蟲誰也不理,出了辦公室,書包也不要,直接回家了。
好在蟲蟲年齡小,力氣不大,碎磚頭也不大,同學傷得不重,大舅出了醫療費。蟲蟲卻真的不去學校了,無論大舅舅媽怎么說,軟的硬的,都無法讓他去上學。
那時我和蟲蟲一個學校,同級不同班,我們表兄弟倆關系蠻好的。大舅請我來勸,我好說歹說,蟲蟲最后說了一句,讓我無言以對。
他說:“我忍受不了那樣的嘲諷,如果是你,你能忍受么?這個學我不上了。” 我看見蟲蟲的眼里有淚在滾動,卻沒流出來。
大舅和舅媽對蟲蟲無計可施,最后只有順從了他。
二
沒上學的蟲蟲,就跟著大舅做農活,由于左手殘疾,好多需要左手指出力的活,蟲蟲就用手掌代替。
自從蟲蟲砸人一磚頭后,很少有人敢當面嘲笑他了。俗話說揭人不揭短,鄉人都知道蟲蟲為了自尊,是個不要命的主。
一晃十多年,蟲蟲到了婚娶的年齡,十里八鄉的女孩沒一個人愿嫁給他。也是,身體健全的姑娘,誰愿意嫁給一個殘疾人呢?這可急壞了大舅和大舅媽,尋遍遠近的媒婆,可沒有一個媒人敢擔保。
直到蟲蟲三十歲的時候,大舅一家才在親戚的幫襯下,湊足十二萬彩禮,在監利縣的鄉下給蟲蟲定下一門親事。
我老家在湖南華容縣長江邊上,屬兩省三縣交界處,與湖北監利縣只一江之隔,我們上街趕集,都是乘輪渡過江,去監利縣城的集市。
蟲蟲所住的村莊丨作者圖
定下的是右腿有殘疾的小嬋。因為小時得了小兒麻痹癥,小嬋的右腿出不上力,走路一甩一甩的。
小嬋雖有腿疾,卻出落得很漂亮,一雙鳳眼水汪汪的會說話。我媽捅捅大舅媽的腰,說:“等蟲蟲的媳婦子進了門,日子會更有奔頭。”
蟲蟲的婚禮辦得很熱鬧,婚后兩夫妻很恩愛。一年后,小嬋生了個兒子,第二年又生了個女兒。兒女雙全,一大家子更加開心。
可天有不測風云,在孫子十歲時,大舅突然肚子痛得厲害,到醫院檢查,肝癌晚期。蟲蟲花光所有積蓄,還借了一部分錢,最終也只是讓大舅多磨了兩個月。
這是2015年,蟲蟲已經四十歲。當初大舅為多點收入,在家里開了個小賣部,專營日用雜貨,交給小嬋打理。大舅一病,僅有的一點家底被掏空,還欠了外面大幾萬。
正在蟲蟲迷茫的時候,村里有個老人去世,蟲蟲隨份子吃酒時,閑話門口場子上那幫喜喪音樂班子,有個相熟的村人問蟲蟲:“我記得你很喜歡玩嗩吶的,聽說你媳婦也很會唱歌,你也可以搞個喜喪班子掙錢呀。”
說者無意,蟲蟲卻真入了心。記得當時大舅過喪時,蟲蟲給了喜樂班八百塊的盤子錢。他找幾家最近辦了紅白喜事的人家打聽,都是給的八百至一千的盤子錢。
在我們老家,紅白喜事都會請鼓樂班。最初興起時,這種班子專為喪葬打喪鼓。三四個人拿著鑼、鼓等一套家什,不用唱,只用鑼鼓敲出震天動地的“哐咚哐咚鏘”,喪葬主人隨便給點煙酒就行。
后來,有人組了鼓樂班,為擴大業務,將結婚喜事也拉入進來,服務項目加進了嗩吶演奏、唱歌等業務,喜事東家給的報酬也從煙酒改為現金。
報酬根據鼓樂班的名氣和紅白喜事的時間,盤子錢從開始的一百元漲到現在的兩千元。另外,鼓樂班會根據我們老家的風俗習慣,向血親和姻親討要打賞紅包。
為掌握詳細的業務流程,搞清楚向東家親戚要打賞的方法,蟲蟲找到鄰村的一個鼓樂班,私下給其中的熟人五百元,才被收進鼓樂班。蟲蟲跟班一個月,將所有的業務都弄懂弄透后,于2015年8月,組建了“小嬋鼓樂班”。
三
鼓樂班一共四人,分別是蟲蟲、小嬋和蟲蟲的發小邦子夫妻。
他們四個都是殘疾人。邦子是小時和人打架時,左眼被打瞎了,后來在醫院裝了一只狗眼,不仔細看沒多大區別,但一細瞅,他左眼卻不會轉動,是一只死眼。他的媳婦小鳳,也是個瘸腿。小嬋瘸左腿,小鳳瘸右腿。兩人走在一起,被人稱為“左右雙嬌”。
這四個人組合在一起,很特別。人們當面叫“小嬋鼓樂班”,背地里卻叫“殘廢四人組”。
蟲蟲置辦一套鼓樂班的家什,花了近萬塊,這個錢是我父親支援的。
本來蟲蟲打算買二手器具,小嬋卻堅持全部買新的,光一套音響設備,就花了八千多。小嬋說:“咱們是新班子,也一定要用新的家伙。”蟲蟲本就十分聽小嬋的話,聽她這么一說,也覺得十分有道理。
成立那天,蟲蟲讓小嬋整了一桌飯,放了一掛鞭炮。飯桌上,四人作了簡單的分工,蟲蟲是班主,負責敲鑼和吹嗩吶、聯系業務,邦子負責打鼓和班里的重活,小嬋負責唱流行曲,小鳳負責唱湖南花鼓戲。
蟲蟲還蠻有商業頭腦,當天就找人在紅紙上寫了很多張海報,和邦子各騎一輛摩托車,將海報貼到了方圓十幾里的村子里。
盡管貼出了海報,但剛開始,鄉親們并不認可“小嬋鼓樂班”。兩個月下來一樁生意都沒有,甚至連問都沒人問。
有一天,小嬋想到個主意,要蟲蟲在十里八鄉的村子里,每個村找一個說話有點份量的人,幫忙聯系業務,每聯系一單,給一百元的辛苦費。
小嬋知道我爸是老師,鄉村里好多說得起話的,都是我爸的學生。在蟲蟲的請求下,我爸推薦了十來個村里的人,要蟲蟲以我爸的名義去談,我爸也一一打了電話,拜托他們一定要幫蟲蟲。
第二天,小嬋鼓樂班就接到第一樁生意,鄰村村長家的兒子兩天后結婚。蟲蟲高興壞了,為了不出差錯,馬上開始組織彩排。每彩排一次,四人都會總結一次。兩天時間,幾乎沒有歇息一分鐘,直到都滿意了才停。
婚禮當天上午,他們找了一輛木板車,將所需器材裝到車上,兩個女隊員走路不方便,就坐在車上,由兩個男隊員拉著出發。
到了村長家,蟲蟲借來十張高桌子,拼成小舞臺,在舞臺的左右及后面都掛上準備好的帷幕布。弄好舞臺,擺好音響,傍晚六點,小嬋鼓樂班首場喜事鼓樂演出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目是小嬋的歌唱節目《好日子》。小鳳報出節目后,蟲蟲抱起坐在舞臺邊的小嬋,穩步走到舞臺中央,將其安置好,然后拿起嗩吶準備伴奏。
小嬋站穩后,抬頭面向臺下,一雙鳳眼掃過眾人,一曲《好日子》唱得喜慶味特別濃厚,圓潤清麗的嗓音博得了觀眾潮水般的掌聲。
一曲唱完,婚禮儀式正式開始。儀式結束后,小嬋鼓樂班的節目繼續上演。整整兩個多小時,不管是小嬋的流行歌曲,還是小鳳的湖南花鼓戲,或是蟲蟲的嗩吶表演和情歌對唱,都吸引了不少賀喜的親朋好友。
四
第一次演出成功,讓小嬋鼓樂班的名聲迅速傳遍十里八鄉。 鄉人們都知道了有一個能把歌唱到人心里去的小嬋,他們對小鳳的花鼓戲和蟲蟲的嗩吶,也都喜歡得很。
而在白喜事的舞臺上,小嬋的悲情歌曲,小鳳的花鼓戲“哭喪”,蟲蟲催人淚下的嗩吶聲,也讓他們的鼓樂班更是聲名遠播。
后來,小嬋鼓樂班每到一處,紅白喜事的東家家門口,都被擠得水泄不通。好多不是東家親朋的人也來了,一為見識這個奇特的鼓樂班,二為聽歌。小嬋還有了一個綽號,叫“瘸腿西施”。
隨著名聲的遠揚,鼓樂班的生意越來越好,業務排都排不下。有的紅喜事東家,為了接到他們,不惜根據鼓樂班的排期更改婚期。白喜事無法預測喪期,但如果推遲一天出殯日期能請到小嬋鼓樂班,喪事東家都心甘情愿。
為了減少業務和時間的沖突,蟲蟲將盤子價提高到每次2000元,但依然不減鄉人的熱情。
2018年,蟲蟲為方便交通花五萬元買了一部五座的金杯車,終于告別了拉板車徒步的辛苦。
人們在傳播小嬋鼓樂班的名氣時,也無不羨慕蟲蟲和小嬋的恩愛。從第一場演出開始,小嬋都是蟲蟲抱上舞臺的,幾年來一次不落。
蟲蟲是小嬋的拐杖,有了蟲蟲的一抱,愛情也能彌補身體的殘疾。
五
應蟲蟲的邀請,我回到了華容老家。
幾年未見,蟲蟲胖了些,人變得更健談了。聊到鼓樂班生意時,說影響不是很大,農村不比城市,加上年輕人基本上外出打拼,流動人口沒城市繁雜,紅白喜事該辦的還是會辦,只是規模縮小了些。
“現在盤子錢沒少,還和疫情前一樣。只是因為疫情,很多人不方便回來,東家親屬和姻親的打賞少了些。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蟲蟲喝了一口酒,接著說,“你的二胡和笛子耍得那么好,跟個幾場,我們的班子名聲會更響。”
飯后,我拿出帶來的笛子和二胡,先拉了一首二胡獨奏,又拿起笛子,吹了一首《揚鞭催馬運糧忙》。笛聲剛停,蟲蟲的手機響了。蟲蟲拿起電話說“生意來了”,便走到一邊接電話。
趁著蟲蟲接電話的空檔,小嬋對我介紹了鼓樂班的運作。她說,雖然鼓樂班在這十里八鄉屬于頭牌班子,不缺業務,但蟲蟲仍不忘當初每個村的業務員,不但沿襲著當初的做法,還將業務費從每單一百元加到了三百元。所以,盡管蟲蟲的收費比其它鼓樂班收費高出三分之一,但依然忙不過來。
經過小嬋的介紹,我弄清楚了鼓樂班的業務收費。紅喜事從原本專指結婚,目前延伸到了老人的生日宴、小孩滿月宴和新房入戶宴等。這類紅喜事操弄的時間一般不長,大概一天半晚的。但收費卻不便宜,每單盤子錢四千元 (全由東家掏) ,還有部分打賞費,打賞費不論多少,每單業務下來也能收個好幾千。
白喜事專指老人過世的喪事。在我們老家,辦喪事的時間會根據東家的家庭條件和人丁來定,家庭條件好的和兄弟姐妹多的,喪事時間會長一些。但總的來說,一般是3到5天時間。
白喜事的盤子錢是五千起,為什么白喜事要比紅喜事多一千元,小嬋解釋說,紅喜事每單最長一天半晚,而白喜事逝者入殮當晚,至少要陪到凌晨三點才能休息,第二天還要跟著送葬親屬到安葬點,直到安葬了才能離開。時間長,收費也高一千。
至于打賞錢,喜事酒席開席前,東家先備好用紅紙抄的一份血親 (直系親屬) 和姻親 (旁系親屬) 名單,蟲蟲拿著名單在舞臺上拖長聲調念著名字,比如“新人大伯xxx”或“逝者小婿xxx”等等,一般念三遍,聽到名字的親屬會拿出一個紅包,放到舞臺邊上的一個紙箱里。
血親和姻親越多,收的紅包也越多。這樣,紅包錢和盤子錢加起來,一場能有近萬元。農村人愛面子,一般的姻親和表親,紅包一百起;伯父小叔姑姑等血親,紅包二百起,甚至更多。
聽著小嬋的介紹,我有些羨慕他們的收入。但等我第一次參加完鼓樂班的全程業務,我才知道這行掙錢也不是那么好掙。
六
第二天上午,蟲蟲開著金杯車,載著小嬋、邦子夫妻來接我。 我和邦子夫妻本就識得,夫妻倆熱情地歡迎我加入。
我們去的這家在鄰鄉的一個村子,家里老父八十多歲過了 (老家土話,意思是“死了”) 。
開了半小時的車,到了東家門口,有個五十來歲主事模樣的男人,指了指門口禾場 (指家門口的空邊) 邊上的十來張高桌子說,那就是搭舞臺的桌子。
蟲蟲選了一個比較適合的位置,指揮我和邦子開始搭建舞臺。 半小時后,舞臺便有模有樣地成型了。 這時,小嬋從車里拿來五張小凳子,我們五個在舞臺上圍坐一起,蟲蟲開始安排。
蟲蟲說,這次過了的是東家八十多歲父親,家里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十幾個孫子孫女,都混得比較好,屬于條件好人丁又興旺的人家。“這次希望多掙點紅包錢。”蟲蟲說。
接著蟲蟲作了具體安排,從下午六點演出正式開始,到凌晨三點結束,每演一小時節目休息十分鐘,擊鼓敲鑼十分鐘后再休息十分鐘,然后繼續演出,這樣循環。
由于是喪事,所有節目要竭力烘托出悲傷的氣氛,節目從我的二胡獨奏《二泉映月》開始,接著是小嬋的歌曲《逝者一路走好》,然后是蟲蟲的嗩吶《渭水秋歌》,最后是小鳳的湖南花鼓戲《哭靈》。
村里的喪事丨作者圖
按蟲蟲的排法,這個晚上有六個小時的演出,每人每小時至少要準備三個節目,而每個小時的歌曲和曲目還不能相同,這樣算下來每人需要十八個節目。
聽了蟲蟲的安排,我壓力大增,好在昨天下午和晚上我進行了惡補,將自己熟悉的十多首哀傷的二胡和笛子曲子各練習了兩三遍。
“安子是新人,這次主要推他,所以每輪節目都由他首先出場。”蟲蟲看了我一眼,又對大家補充說,“今日是喪事,沒有對唱環節,邦子全程負責音響和報節目。”
六點差十分,蟲蟲召集我們先打了通喪鼓。蟲蟲負責鼓,我和小嬋打鑼,邦子和小鳳負責打镲。由于事先練習過,我們配合得還算默契。
六點一到,我們停下鼓點,正式開始演出。邦子先在臺上報幕,他首先表示對逝者的哀悼,接著示意我演出開始,我上場坐定后閉眼深吸一口氣,左手指滑向琴弦,右手輕輕拉動弓桿,《二泉映月》的曲調徐緩而出。
五分多鐘過去,我剛一拉完,臺下就響起了掌聲。接著蟲蟲將小嬋抱上臺,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這種恩愛的情景,心里著實感慨。
六點到七點的一個小時節目演完后,到了晚飯酒席時間,東家有人將飯菜送到后臺。倒不是東家不讓我們席上吃飯,而是這個時候有重要的事要做,蟲蟲要拿著寫有東家血親和姻親的白紙名單,上臺討賞要紅包 (白喜事用白紙寫名單,紅喜事用紅紙寫名單) 。
正式的節目演出時間不能占用,只有靠半小時的吃飯時間。過了這半小時,根本沒時間做這事了,況且名單上的親友有的吃過酒席會回去,那就拿不到打賞紅包了。
蟲蟲隨便扒拉了幾口飯,拿著東家的白紙名單上了舞臺,邦子拿出個紙箱放在舞臺正中的邊上。
蟲蟲一手拿話筒,一手拿著紅紙,拖長聲調地念著“逝者血親長孫xxx垂泣”,念到名字的人便緩步走上舞臺,將紅包放進小紙箱,對著蟲蟲鞠上一躬,蟲蟲說著“請節哀”,也深鞠躬還禮。
這晚熬到三點,我拉了十首二胡曲,吹了十首笛子曲。人感覺好累,特別是好久沒吹笛,感覺兩個腮幫子都難受。蟲蟲和小嬋、小鳳也都一臉的疲憊相,回到家時,已經是早上四點,我倒頭便睡。
早上六點半,我還沒起床,蟲蟲便開車來到我媽家,從床上把我拉起來,說今天還有一個上午,如果七點不去打喪鼓,東家會扣盤子錢。
我趕緊起床,五分鐘把洗漱上廁所快速搞定。我摸了摸腮幫子,還有點不舒服,好在今天只是打喪鼓,不用再吹笛子了。
打開車門,小嬋、小鳳和邦子都歪在座位上睡覺,我看了一眼蟲蟲,心里感慨,這個班主夠累的,這個錢也不好掙。
上午送完葬后,蟲蟲沒讓我們在東家家里吃飯,而是直接將我們拉到鎮上一家酒樓,開了個雅間,說請我們吃飯,當我入班的接風酒。
酒樓上菜之前,蟲蟲將隨身帶著的包打開,把包里的紅包倒在桌上,要兩個女人清點。我和邦子也幫忙,蟲蟲看著我們,眼里滿是疲倦。
紅包清點完了,一點數總共七千三百元,加上盤子錢,共一萬一千三百元。蟲子用手機算了一下,說每人共分二千二百六十元。說完給我和邦子夫妻各轉了二千元,余下的從紅包現金里點給我和邦子夫妻,多余的要小嬋收了起來。
小鳳接過錢后,抽出四百遞給蟲蟲,說“這是油錢和辛苦費”。蟲蟲也不客氣,接過后遞給小嬋。我馬上明白,蟲蟲將所有的收入都平分了,并沒有抽成,而小鳳倆口子也很會做人。
我抽出300的零頭,遞給蟲蟲說“辛苦啦”。蟲蟲看了看我,抽出一張還給我,另兩張遞給小嬋,末了拍了拍我的肩說:“昨晚你算打響了名號,今天東家還找我說你的二胡拉得好,笛子吹得棒。”
說完轉過頭對大家說:“加了一個人,我們的平均收入不能少太多,從下場開始,我會將盤子錢加多500塊,憑安子的節目,相信東家們也不會說加多了。”
等菜上來,吃到一半,我找了個借口,去前臺把單買了。吃完蟲蟲知道我買單后,沒有說什么,只是拿眼盯了我一下。過后送我到父母家后,卻從車尾拿出兩盒補品,要我轉給我爸媽。
第一個月共接了十一次業務,三次白喜事,七次紅喜事,共分得一萬三千五百元。
我發現白喜事的收入比紅喜事高多了,三次白喜事共分了六千多。
七
為對得起這份收入,沒有場子的時候,我會抓緊練習新的樂曲。 幾場紅白喜事下來,我的腮幫子已習慣吹笛子,不再像第一次那么不舒服。
我們的鼓樂班名氣越來越大,業務也越來越多,鄰縣也有紅白喜事的東家來請我們,從七月份開始,我們一個月至少要趕二十個紅白喜事的場子。
白喜事無法預訂,很多有紅喜事的家庭竟然開始預訂,有排不上的還主動提出加盤子錢,為的是能多吸引與喜事家無關的人來。不管是不是親朋好友,人多總是一種榮耀,況且現在時興小視頻和抖音,如發到網上,東家也會很高興。
雖然業務越來越廣,錢越來越多,但太辛苦,熬夜太多,對人的身體消耗太大。五個人就我是個囫圇人,其它四人都是身體有不便的,特別是蟲蟲,除談業務外,還要疲勞開車。
我對蟲蟲講了幾次,要他請個司機,按天算,一天二百元,邦子和小鳳也贊成,小嬋更不用講。可蟲蟲始終不同意,總說自己頂得住。不聽也沒辦法,有時看他實在太疲倦,我就幫著頂一下。
八月十九日那天,鄰縣有單白喜事要我們去。十八號剛完成鄰村的白喜事,這家白喜事東家加錢請我們,十七、十八號連演了兩晚,回到家里累得實在不行。我要蟲蟲推脫不接,蟲蟲也覺得特累,況且要開近兩個小時的車,還要經過一段崎嶇的山路。誰知那家死活都要蟲蟲答應,還安排他兒子過來帶路。
下午三點多,東家兒子開著車,在鄉人的引領下找到蟲蟲。蟲蟲當時正在睡覺,從睡夢中被人叫醒,竭力恢復精神聽那人請求,引路的鄉人也在旁幫腔。
年輕人說死者是他爺爺,九十多高齡才過世,他父親想好好辦一下,聽說蟲蟲的鼓樂班別出一格,節目受到三鄉五鎮的追捧,特別要他來接我們過去。
他還說,他父親說了,只要蟲蟲肯去,他愿意將盤子錢加到六千,演兩晚,再多加三千。
蟲蟲看他那么誠心,打電話給我和邦子,問可不可去?我和邦子都說他決定就行。蟲蟲想了一下,定定神,說那就決定去了。
三點半動身,蟲蟲開著車跟著東家的兒子走,小嬋和邦子小鳳昏昏沉沉地睡著,我擔心蟲蟲的精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以分散他的疲憊感。
經過那段崎嶇不平的山路時,小嬋他們三人都被劇烈的搖晃搖醒了,這樣崎嶇的山路確實讓人擔心,好在蟲蟲還能集中精神,終于將車開過了這段爛路。
到辦喪事家時,已經是下午五點。東家是個五十開外的矮胖男人,房子是座建在山腳的農村小別墅,很有錢的樣子。
東家熱情有禮,一見面就一人給了個紅包,我捏了捏應該至少有五張大紅鈔。他招呼我們休息一會,說演出可以遲一點,不會扣我們的錢。
蟲蟲說不是錢的問題,這是我們的規矩,演出必須準時開場,我們多少年了都沒有破過規矩。
顧不上疲勞,我們搬下道具,將東家準備的桌子拼湊在一起,快速地搭建舞臺。搭好舞臺,離六點只有十分鐘了,我們馬上抄起家伙,來了一通“打喪鼓”。
這樣兩晚的演出,第一晚是不用收打賞紅包的,第二晚才是逝者入殮日,也就是喪事的正期,所有血親姻親才會一定到來,打賞紅包才能收。
這里離我老家一百多公里,沒有人看過我們的節目,因此第一晚的人不多。哪知第一晚演出大受好贊,第二晚涌來了不少的人。
那張血親姻親的名單,東家將來捧場的下屬和要好的朋友也列了上來,只不過是另起一行,前面綴上好友名單。
蟲蟲看見那長串的名單,有些猶豫,東家卻說沒什么,盡管念便是。以往紙盒里的打賞從沒到齊過小紙箱口,那晚卻滿了出來,還有好多滑到了舞臺上。
敲完“打喪鼓”后,演出結束,我們在東家吃了點飯就返程。這次實在太累,邦子、小嬋和小鳳一上車即刻就進入了睡眠。我擔心蟲蟲的狀況,強忍著睡意和他閑聊,最終還是抵不住疲勞,沉入半睡半醒之中。
翻車的那段山路丨作者圖
恍惚中,車子來到那段崎嶇的山路上,蟲蟲狠掐了大腿,用痛感刺激意識保持清醒。好不容易看到前面平坦的大道,蟲蟲意識一放松,路上一個大坎,車頭猛地一歪,向坡下沖去。蟲蟲大驚,猛踩剎車,車子咔地停了一秒,卻敵不過下坡的慣性加上后座的沖勁。山坡邊有一片樹林,車子滾到林子邊,車頭撞向一棵香樟樹,咔嚓一聲樹斷了,減緩了車子的沖速,后面的樹終于攔下了滾動的車。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痛感中蘇醒。意識剛恢復,我就感到不妙,小嬋、邦子和小鳳的手上臉上都是鮮血淋漓,我一摸自己,手上腿上臉上到處是擦傷和血,再看蟲蟲,左腳卡在車門和門框里,車門被外面一棵大樹死死頂住,蟲蟲的左腿鮮血直流,人昏迷在駕駛位上。
好在我放在隨身小包里的手機沒被摔壞,我掏出手機搜索定位,確定車子的具體位置,并搜到最近的醫院,打了120,又打了110報警電話。
打完電話,我先將邦子、小鳳和小嬋一個個搖醒檢查,好在他們和我一樣,只有擦傷,沒有傷及性命。
醒來的小嬋見蟲蟲昏迷不醒嚇壞了,問我蟲蟲怎么樣?我其實也不知道,只能安慰小嬋別慌,我已報警并打了120電話。
過了十幾分鐘,110警車和兩輛120救護車前后趕到,醫護人員和警察齊力將車頭推離頂著的樹干,然后將蟲蟲抬上救護車進行簡單急救,小嬋和小鳳也被抬上救護車進行包扎。警察將我們車上的包等貴重東西收好,扶著我和邦子一拐一拐地上了警車。
到醫院后,經過檢查,我們幾個都是擦傷,住一到兩天即可,嚴重的是蟲蟲,車子沖向樹干時,車門被甩開,撞向樹干的沖力將車門夾住的左腿膝蓋全部撞碎了。生命雖無危險,但手術后,蟲蟲的左腿殘廢了,需依靠拐杖才能行走。
以前蟲蟲只是失去了三個手指,這下左腿連走路都不行,成了真正的殘疾人。
八
蟲蟲醒來后,第一句話問的是我們幾個怎么樣? 得知只是受了皮外傷,他開心地笑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左腿已經殘廢,還沒人告訴他。 小嬋伏在他身上傷心地哭了。
蟲蟲用手捧著小嬋的臉說:“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么。”他撫著小嬋的臉,“你的臉沒花最好,安子的二胡你的臉,可是我們鼓樂班的招牌呀。”小嬋聞言,哭得更厲害了。
第二天,蟲蟲知道了自己左腿殘廢的結果。他聽完,一雙眼看向病房的窗外。遠處有一排挺拔的白楊沐浴在陽光下,樹葉隨風輕搖。
好幾分鐘后,蟲蟲收回目光,將小嬋的頭輕輕攬到懷里,說:“殘了就殘了,命還在比什么都強。只是你再上臺唱歌,我不能抱你了。”小嬋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強忍淚水將頭扭向窗外。
等小嬋不哭了,蟲蟲對我說:“安子,樂班的事情你暫時管一下。過兩天有個紅喜事,你們去把節目演好,別砸了鼓樂班的牌子。”
蟲蟲看了我一眼,問小嬋:“前幾天白喜事的打賞紅包清點沒有,清點好了拿過來。”
小嬋說:“清點了,總共二萬二千元,就放在包里。”說完將提包遞給蟲蟲。
我趕緊說:“蟲蟲,你別管了,這就作為你的醫藥費。”邦子小鳳也齊聲附和。
蟲蟲的手沒停,將錢拿出來,邊用手機計算邊說:“盤子錢第一晚三千元,第二晚六千元,加打賞錢共三萬一千元,每人平分六千二百元。手機里的盤子錢,你們仨每人轉三千,其余給打賞現金。”
他從現金中點出三千二百元遞給我,我不接,他抬起頭來眼睛定定地盯著我。
我明白蟲蟲眼中的東西,伸手接了過來,順手點出一千元放在病床上。小鳳接過六千四百元,點出二千元也放在病床上。
蟲蟲盯著那三千元不出聲,一會像想起什么,將那三千元連同余下的一萬二千四百元,全部塞給我,說:“那些家伙肯定全部摔壞了,你拿去和邦子明天去買一套新的。二萬元以內,剩余的錢你們出吧。”
我想說按平均算這個錢太多,蟲蟲卻將錢強塞進我的口袋。
第二天我和邦子、小鳳一起去買了套新的設備,花了一萬九千多。第三天,我們租了部車,送我們到紅喜事東家家里。
這一次沒有了蟲蟲的演出,小嬋找了根木棍,杵著一步步挪上舞臺,唱完一首歌,靜靜地坐在舞臺角落,等待她下一個節目的時間。
我看著她消瘦的面容和孤單的身影,心里五味雜陳。
跟蟲蟲這么久,邦子學會了嗩吶吹奏,雖沒有蟲蟲吹得那么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蟲蟲雖然沒有參加演出,但每次演出完分錢,我和邦子、小鳳都堅持分給蟲蟲一份。
一個月后,蟲蟲出院,腿好了卻多了根拐杖。蟲蟲余生都離不開這根拐杖了。
一出院,蟲蟲就悄沒聲地花了七萬多,買了臺五菱七座商務車。車買回來后,他將我和邦子小鳳叫到他家里吃了一頓飯,飯后給我們說了他的想法,每個月只接十單業務,請一個司機。
出了這個事,蟲蟲的思維改變了很多。
九
到了十月,緬甸公司原老總打電話我,說年底準備重開廠子,他會過去,問我還想不想去? 我沒有猶豫,立刻說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是想出去。其實我已和這個以紅白喜事為業的鼓樂班成員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從當初只看到他們收入的豐厚,到親身體會他們的辛苦和忍耐,我從心底里佩服他們。
身為殘疾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所面對的困難是正常人無法想象的。
我不知怎么向蟲蟲告辭,好幾次想說,看到蟲蟲杵著拐杖艱難地搭著舞臺,我欲言又止。
我沒說出來,蟲蟲卻找我了。有一次他請我吃飯,邊吃邊對我說:“安子,我知道你不會和我們長期做下去的,我也從沒這么想過。你是有大學文化的人,外面的世界才是你向往的。你什么時候走都行,我們的友情不是你的牽絆。”
那次,我喝了有生以來最多的酒。
十二月,我離開蟲蟲,又來到緬甸。我拒絕了蟲蟲準備的送行酒,我怕忍不住流淚。臨別時,我和邦子、小鳳,小嬋都擁抱了,和蟲蟲擁抱時,我貼著他的耳根說:“你和小嬋要好好的。”
說完,我抓緊他的殘掌,用力地握了握。
我感覺,那里雖是少了三根手指,卻仍然充滿了力量,能輾壓所有的生活艱難。
作者:夜的眼,車間總管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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