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69年11月7日,總后勤部企業部副部長張學禮在湖北蒲圻縣大禮堂宣布中央軍委和國務院命令:2348工程指揮部全盤接管中南化工廠籌備組,將這里改建一座大型紡織城。由此,總后蒲圻紡織總廠在距離縣城10公里的荊泉山下拉開了建設序幕。
2348工程指揮部下轄:第一籌建處(岳陽石化總廠)、第二籌建處(蒲圻紡織總廠)、第三籌建處(長嶺煉油廠)。
《代號2348》一書是三線子弟、蒲紡總廠原職工王老建的泣血之作,他以非虛構方式挖掘出很多真實的人物和故事,全景式描寫了蒲紡從三線建設到國企改革的全過程。這是一部三線建設的演化史,也是一部國有企業經濟史,以蒲紡為例,位讀者呈現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改革史。
京廣鐵路以西
京廣鐵路南北貫穿中國。在沒有武漢長江大橋之前,京廣鐵路分兩段組成,北京(解放前叫北平)至漢口稱“平漢鐵路”,1897年動工1906年建成;廣州到武昌為“粵漢鐵路”,1900年動工至1936年才全線通車。“粵漢鐵路”建了36年,期間中國發生了很多事情:庚子事變、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北伐戰爭、民國政府成立、九一八事變、共產黨紅軍長征到陜北、西安事變……
近代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有兩個黃金發展期,分別是晚清末年洋務運動和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至“七七事變”前,有人把平漢鐵路和粵漢鐵路的錚錚鐵軌分別作為這兩個時期經濟表現的象征物,是很有道理的。粵漢鐵路開通了,但日本人也盯住了。繼“九一八事變”占領東北后,日本人接著占領熱河省,把持長城要塞,長城往南,京廣鐵路直通華北平原、江漢平原、洞庭湖平原、衡陽盆地、南嶺和珠江三角洲。在粵漢鐵路全線貫通后,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當月29日北平和天津失守,日軍接著越過華北平原往西攻打娘子關,8月13日另一路日軍從海上進攻上海,國民政府在滲滬會戰、南京保衛戰后節節敗退,1938年10月廣州和武漢相繼淪陷。日軍在16個月時間里占領北平、石家莊、鄭州、武漢和廣州各大城市,只要再攻下長沙和留關,鐵路南北大動脈就可以全線打通。
日本人沒想到,這一打竟是六年之久。
在占領武漢后,從1939年8月至1942年1月日軍三次圍攻長沙,浩蕩悲歌的長沙會戰,一寸山河一寸血,在這期間還發生了上高會戰、棗宜會戰,日軍雖所向披廉但就是打不下長沙,反而在中原受到從陜北殺出的八路軍不斷襲擾。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于1944年出臺孤注一擲的“一號作戰計劃”,急于徹底打通粵漢鐵路。1944年6月18日長沙失守,日軍接著用11萬人圍困衡陽,衡陽城內國民黨只有第十軍1.7萬人守城,雙方兵力和武器裝備相差懸殊,蔣介石急調六十二軍和七十九軍分別從西南和西北兩路增援,日軍固守打援,增援部隊雖距衡陽七八公里也不能靠近。蔣介石連發數道命令,一方面要援軍突進,一方面要守城部隊拼死固守,8月2日國軍飛機向衡陽城空投進蔣介石的手令,蔣介石對軍長方先覺說:“此次衡陽得失,實為國家存亡儀關,絕非普通之成敗可比……惟必須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惟有以死報國之決心以赴之……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陽守軍最后之勝利與光榮。”情急之下蔣介石把上帝都搬出來了,可見衡陽城戰略地位之重要。
方先覺的第十軍堅守衡陽47天后,幾近全軍陣亡,8月8日衡陽城破。
之后日軍揮師西進占領湘桂鐵路,桂柳戰役后從廣西北上攻打獨山,獨山若失守貴陽城難保——貴陽往北,就是國民政府的臨時首都重慶。
在衡陽戰役激烈進行中,偏隅于西北的毛澤東時刻關注戰局變化,當年8月12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毛澤東親筆寫的社論《衡陽失守后國民黨將如何》,他以戰略家的眼光指出:“衡陽的重要超過長沙,它是粵漢、湘桂兩條鐵路的聯接點,又是西南公路網的中心,它的失守就意味著東南與西南的隔斷,和西南大后方受到直接的軍事威脅。衡陽的飛機場,是我國東南空軍基地之間的中間聯絡站,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經營的東南空軍基地歸于無用。”不僅如此,“衡陽位于湘江和來水的合流處,依靠這兩條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輸出稻谷三千萬石,還有極其豐富的礦產,于此集中,這些對大后方的軍食民食和軍事工業是極其重要的,它的失守會加深大后方的經濟危機,反過來卻給了敵人‘以戰養戰’的可能性。“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這是毛澤東于1927寫下的《菩薩蠻·黃鶴樓》中的詩句,其中的“沉沉一線”正是指京廣鐵路,他對“茫茫九派”的山川地勢也早已爛熟于心。幾十年后,毛澤東對中國的三線建設圈定了這么一個區域:
山西雁門關以南、甘肅烏烏鞘嶺以東、廣東韶關以北、京廣鐵路以西。
這個區域包括云南、貴州、四川(含重慶)、陜西、甘肅、寧夏、青海七省區的全部,和廣東西北部、廣西北部及湖南、湖北、河南、山西西部的部分地區。這居中國腹地的“7+6”13個省區有318萬平方公里土地,離海岸線最近處也有700公里,其北、西、南三面有太行山、呂梁山、燕山山脈、祁連山脈、賀蘭山、青藏高原以及南嶺山區的地理險勢。三線建設區域劃定,北、西、南三面很好理解,令人疑惑的是其東面以“京廣鐵路以西”劃界,這里很多是平原和丘陵地區,并無太多的天墅可守,為什么會是這樣?當我們熟悉日本“一號作戰計劃”并讀了毛主席的文章,我們知道京廣鐵路不是一條普通鐵路,它暗喻了中國東西部之間最廣闊的山川地貌特征,這條交通大動脈便于調兵運輸,必須固守,退一步即使守不住,也不能將京廣鐵路讓敵對方肆意利用。京廣鐵路以西有第二道屏障進可攻退可守,在抗戰時期已經無數次演練過:在北部,日軍曾欲越過八百里秦川從古老的蜀道南下重慶,但是他們沒有打過潼關;在中部,日軍沿長江到宜昌,面對長江三峽望而卻步;在長江以南,日軍打下常德,再次面對湘西和黔東的萬千大山一籌莫展;在南部,日軍直到1944年底才攻下桂林、柳州和獨山,“臨時首都”重慶才面臨危險。
審視日本侵華時期淪陷區版圖,除了人跡稀少的青藏高原和新疆沙漠,借大的中國只剩下云,貴,川、陜、甘,寧以及湘、鄂、豫、晉部分中國三線建設所劃定的“7+6”省區與抗戰時期非淪陷區非常相似,地區了。
這里隱含著某些歷史邏輯。
沒有人從這個角度講三線建設,我也不敢說中國三線建設區域的劃定與抗日戰爭山河固守的戰爭實踐有因果聯系,但客觀上的情況確實是:將介石退守重慶,大批國軍在西南地區保存實力,一直到日本投降后才傾巢出動去搶地盤;而共產黨的根據地在陜甘寧邊區,八路軍在東渡黃河后,依托呂梁山、太行山滲透到華北平原打游擊戰。
在戰備概念上,我國把沿海沿邊一帶稱為一線地區,多山的內陸腹地叫三線地區,在此定義下,介于一線和三線之間的地區屬于二線地區。三線建設分兩個階段進行,期間有過區城布局調整,第一階段主要防止美國襲擊,防御重點是東南沿海地區;中蘇關系惡化后,北部邊境也成為防御重點,此后為第二階段,寧夏、青海、甘肅、山西四省區北部變成屬于一線的“三北地區”,青海的荒野大漠主要是核武試驗場地,如此以來三線建設的主戰場變成四川(含重慶)、貴州、陜西、云南全省和廣西、廣東、湖南、湖北、河南、山西及甘肅、寧夏、青海部分地區的“4+9”格局,其中建設項目布局最多的省份是四川(含重慶)、貴州、陜西三省。也正是因為這種原因,當鄧小平預測“第三次世界大戰暫時打不起來”后,國家在成立“三線建設調整改造規劃辦公室”時,把這個機構的常設辦公地點放到了四川省成都市。
1983年12月3日國務院發出《國務院關于成立三線建設調整改造規劃辦公室的通知》,在第一條中說:“規劃辦公室的任務是,從國民經濟發展的全局出發,本著合理配置生產力布局,促進專業化協作,促進部門、地區、企業之間相互聯系的要求,提出三線現有企業的調整和技術改造規劃。在規劃批準后,對規劃的實施進行檢查督促。規劃的范圍是,先對云南、貴州、四川(包括重慶市)、陜西四省和豫西、鄂西地區的企業、包括國務院各部門在上述地區的直屬企業……”1984年1月和11月,“國務院三線辦”完成對上述區域三線建設項目摸底并提出“調整方案”,調整方案包括“關、停、并、轉、遷”的一些大動作,也陸續出臺對三線企業技改投資、稅收減免等政策。
經“國務院三線辦”摸底統計,三線建設共有1945家企業或項目。
不知是什么原因,這份名錄里沒有我們廠。
當時我們廠產銷兩旺,沒有人關心這事,甚至也沒有人知道有“國務院三線辦”這個機構。隨著經營狀況日漸衰敗乃至生存艱難,人在落魄時不免想爹想媽,在四處求援時就想到“國務院三線辦”——13年后我們去找它,他們問:你們是三線企業?主管機構是誰?請證明你媽是你媽。于是,時任蒲紡總廠黨委書記于國臣就去總后開證明。
蒲紡生活區一角
蒲紡是1996年去總后開證明的,除了于國臣書記親自跑,時任總廠工會主席屠禮華在一段時間“駐守”北京。蒲紡被移交二十多年了,雖然很多人記得蒲紡曾是總后嫡系,但開證明這樣的出公函的大事,需一定程序,時任總后企業部綜合計劃局局長溫堯憂大校親自去總后西山大庫調閱檔案,證明開出后拿到國家計委,國家計委經審批后由“三線辦”發文,蒲紡才擠進三線企業稅收返還名錄中,列最后一名。2019年7月我在成都見到溫亮憂,他清楚地記得這事,記得雷愛民、于國臣、屠禮華的名字,往事并不如煙,曾經的歷史憂在眼前,溫老托我向蒲紡的老軍工戰士們問好,他口里說出“軍工戰士”的詞匯,我感到字字珠現。
總后建了2348項目不久就走了,我們廠職工最初的委屈就來自這里,當一段時期沒被認定為三線企業,所有人的郁悶就變成了憋屈。
當時也有各種說法。“國務院三線辦”的管轄范圍是“先對云南、貴州、四川(包括重慶市)、陜西四省和豫西、鄂西地區……”有人說蒲紡在湖北南部,不屬于“鄂西”。這種說法很快被駁斥了,因為三線建設在劃定區域時,說的是“湘、鄂、豫”西部地區,它是與“云貴川陜”全省范圍對應的,即不含全省的意思,在特定的語境里理解不應有誤。
這一條站不住腳另一種說法又來了。三線建設的范圍是“京廣鐵路以西”,但蒲紡在京廣鐵路以東。蒲紡確實在京廣鐵路以東,總后的2348工程是一個整體項目,2348的第一、三籌建處即岳化、長煉都在“京廣鐵路以西”,只有蒲紡在京廣鐵路以東,從紅旗橋到鐵路的直線距離只有5公里,不可能一個大項目中還分得出三線和非三線的區別吧?
于是又有人說,三線建設有大小三線之分,“京廣鐵路以西”是“大三線”,蒲紡是“小三線”。
三線建設確實有大小三線之分。但大小之分不是以鐵路劃界的,嚴格的定義是發起人主體概念,在國家層面領導的項目叫“大三線”,各省、區辦的項目叫“小三線”,毛主席也說過“其實,大三線我有點擔心。小三線我不擔心,反正省里搞嘛,他搞多少就多少”,這句話的意思也是各省搞的項目是小三線。
統計資料顯示,截止到1981年,全國共建設地方軍工(小三線)企事業單位258個,累計投資31.5億元,擁有職工28萬人。
小三線總投資31.5億,有職工28萬人。我們一個廠總投資近1億元,有職工(累計)2.2萬人,如此規模體量是小三線?
三線建設時期,國務院和中央軍委對各項目統一采用數字編碼保密系統,我們廠屬于“05單位”,我們是小三線?
當年,中南化工廠是國家化學工業部牽頭的,2348更是由“小國務院”總后搞的,我們是小三線?
沒有被及時納入“國務院三線辦”名單,它使我們廠失去了技改支持、異地“調遷”等政策關照,雖然十幾年后擠進名錄中,此時能享受的僅是稅收返還——此時工廠已處于不景氣狀態,稅交得也不多,雖有政策護身,但也只能“望洋興嘆”。
所以有人說,蒲紡只顧埋頭拉車,不懂抬頭看路,對國家早已出臺的政策,在生意興隆、利稅豐盈時不覺得,沒人去爭取,到后來體制轉換遲疑不決、生產經營困難重重、乃至發不出工資時,想找人傾訴衷腸都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廠很多事情真是兜來兜去要費很多口舌才說得清楚。(未完待續)
(本文源自《代號2348》第二章2348不是番號,由作者王老建授權發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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