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你一起飛
中篇小說
許開禎
鐵木冬或是大姚
那天孫淑香正空開著車床發呆,大姚大著嗓門走過來喊:“淑香,外面有人找,是個大老爺們!”孫淑香抬頭瞅了眼大姚,大姚將大老爺們幾個字咬得又狠又準,隱隱還帶股醋意。孫淑香的心無端跳了幾下,大姚呵呵笑著,往車間深處去了。大姚最近很忙,老是在車間里走來走去,也不知想走出個啥。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屠夫似的身架扭起來像一根粗壯的麻花,又像一只雪地上行走的企鵝。孫淑香盯了一會兒,也沒從大姚身上盯出什么秘密,但她感覺大姚最近真是有秘密。她關掉車床,抖抖身上的塵埃,邁著碎步兒往車間外走去。
那個時候的紅光機修廠已接近癱瘓,工人們想來就來,不想來假也不請,隨便在大北口批點什么,拿去各街各巷賣,如果順手的話,一天賺足一個月的工資也不是神話。就算賠了,工人們也覺得快活,至少比悶在這半死不活的破廠里強。媽的,都半年不開工資,還要我們累死累活在車間里瞎折騰什么。孫淑芳跟大姚算是少數幾個堅守者,還按步就班任勞任怨掙扎在這小小的街道辦廠子里。
那天陽光明媚,這座叫白水的城市多的時候都陽光明媚,能看到藍天也能看到白云,瓦藍瓦藍的天空點綴上幾朵棉花般的白云時,孫淑香心里就會暖得生疼,她會利用一切機會,逃開噪雜的車間,逃開鬧哄哄的城市,偷偷跑到城外青石河那里,站在那座叫斷橋的小橋上,或者把自己藏在小橋邊那片密密的林子里,癡癡地望上一會天空。她不知道自己望啥,別人也不知道,大姚曾罵她是發情了,春動了,想偷腥或者是想被偷了。孫淑香笑笑,并不生氣,也不跟大姚爭辯。她只知道那樣的望能讓她煩亂如草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就像一個溺水者踏實地沉到水底,心不再疙里疙瘩地難受。真的,每當心里被一些事一些情攪得烏煙瘴氣攪得無法自寧時,孫淑香就想跑到郊外,跑到青石河上,有時她會惡狠狠地哭上一場,直覺得把眼淚流干了,把憋屈和疼痛排泄凈了,然后一甩頭,沖明媚的陽光還有瓦藍的天空惡惡地笑上一聲,然后告訴自己,滾他娘的,該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外面站著的男人是鐵木冬。其實往外走時,孫淑香就想到找她的會是鐵木冬。在這個叫白水的小城里,孫淑香并不認識太多人,就算認識也是閑的,有哪個男人會穿過曲曲彎彎豬腸子一般又臭又臟的青水巷,在這樣明媚得令人心醉的陽光下站在破敗不堪腐朽欲爛的小廠房前等她呢?等著去吧,除非下輩子。
可孫淑香并不大喜歡這個叫鐵木冬的男人。所以她出來后,并沒像鐵木冬向往的那樣,飛他一個媚眼,或者沖他瑩瑩地笑笑,然后啟開櫻桃小口,喊他一聲鐵大哥。她木呆呆的,就跟開了多年的那臺舊車床一樣,嗵一聲就立在了他面前,臉上也是生銹的表情。
鐵木冬憨實地笑了笑,孫淑香已不止一次這樣“嗵”他面前了。他沒說話,上下左右細細打量了她一會,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包煙來。孫淑香斜眼一瞧,他還是抽一塊錢一包的“大青河”,頭一扭,望住了遠處的云水庵。
云水庵蒼蒼茫茫,上面總是浮著一層紫氣,那是五棵千年古樹生成的,它是這個城市最能捉住孫淑香目光的地方,當然,除過藍天之外。
鐵木冬沒敢點煙,只把掏出的煙拿在手里,僵硬了一會兒,臉上硬是撕開一道笑。
“淑香,干嘛還要熬在這里啊,沒前途的。”他說。
“有前途沒前途不用你管!”孫淑香并沒扭過頭,目光依舊盯著遠處的云水庵,話卻是沖鐵木冬說的。
“前天你們車間副主任帶著兩個徒弟去找我了,說是想跟我干,還有原來跟你一個小組的小蘭花。”鐵木冬結結巴巴,想通過一種別的方式把自己想表達的意思表達出去。可是沒用,孫淑香甚至還沒聽完,就臭梗梗道:“那你收下他們啊,干嘛還跑來煩我?”
鐵木冬呵呵一笑,多的時候,鐵木冬挨了孫淑香的戧,都會這么發出笑聲,聽不出他是無奈還是毫不在意。
“是啊,我要是能收下他們,還跑來找你做什么。”笑完,鐵木冬又把孫淑香打斷的話接上了,他的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手毫無方向地亂摸著自己的頭,兩只腳別扭地糾纏一起,忽爾左腳騷擾一下右腳,忽爾又拿右腳欺負一下左腳。
“你有羊癲風啊,站也站不穩。”鐵木冬這站姿曾被大姚她們無數次嘲笑過,孫淑香盡管不喜歡他,但還是希望他能站得穩一些,站得挺拔一些,免得回頭又遭大姚她們嘲笑。
鐵木冬果然就站直了,他一站直,看上去還真有幾分挺拔。其實鐵木冬長得也算帥,一米八的大個,就算大姚站她面前,也得矮下半個頭。他的身體很結實,磁磁墩墩的,渾身都充滿著勁。至今孫淑香腦子里還殘存著鐵木冬小時的樣子,好像他小時總缺衣服穿,大冬天都光著膀子。那個叫南瓜巷的巷子里,跟孫淑香差不多年紀的小崽子們都挨過鐵木冬的揍。因為整個巷子里就鐵木冬的娘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小時的南瓜巷總飄蕩著他寡婦娘的一些閑些碎語,小孩子嘴不牢靠,冷不丁就會把自家大人床頭飯桌上喧的事說到鐵木冬耳朵里,包括家里女人們撕抓男人臉時說的一些過頭話,什么是不是瞅上騷寡婦了啊,什么你這只貪嘴的貓,也不怕腥死,或者就赤祼祼的操一聲自家男人,然后輕蔑地道,小心他家野種啊,遲早有一天小野種會把你淹死在他家水缸里等。孩子們的本意是想嘲笑這個高高大大眼里總藏著仇和恨的家伙,沒想會換來比嘲笑更可怕的一頓揍。當然,南瓜巷那些小屁孩子挨揍,不光是為了這些閑話,多的時候也是因為孫淑香。只要誰個敢對孫淑香多看一眼,或者伸出欺負的手,那揍便是鐵定了的,就算趴在自家床下,或者虛張聲勢地跟在大人后頭,鐵木冬照樣會把你揪出來,很結實地揍腫你半張臉,然后質問還敢不敢再碰他的女人?
八歲之前,孫淑香是鐵木冬的女人,這是由大她五歲的鐵木冬一個人決定了的。那個長得嬌滴滴一碰就會出水的小寡婦也這樣認為,只要在巷子里碰見孫淑香,就會兩眼放光,老母雞一樣伸出兩只胳膊,嘴里同時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哎唷我的媳婦兒,娘疼死你了,快到娘的懷里來。”大約是他娘名聲太臭,才記事的孫淑香就知道討厭這個女人,進而討厭她家霸道無比的兒子。她會呸上一口,將一些接近唾沫的東西啐到寡婦臉上,在寡婦無比的失望里,邁開兩條小腿兒往自家跑去,邊跑邊用稚嫩的聲音喊:“娘,狐貍精又要欺負我。”
狐貍精是孫淑香母親跟小寡婦罵仗時孫淑香聽到的,母親的話總是真理,因此,小寡婦跟她家野種就成了八歲之前孫淑香最恨的人。
“淑香,到底去不去嘛,給我句話啊。”鐵木冬終于還是把煙點著了,煙霧繚繞中他像是有些煩燥地問。
“我說大木瓜,你是不是做夢啊,整天纏著我家寶貝做什么?”孫淑香還在怔想,這些天她腦子里總是以前的事,包括八歲以前的很多記憶,也不時地跳出來折磨她,弄得她常常神經恍惚。她還沒來及做答,大姚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帶著嘲諷的語氣挖苦鐵木冬。
鐵木冬一見大姚,立刻將煙掐滅,臉上也閃出一些慌張,這個個頭跟他差不到哪里的壯女人,總給他一些不好的感覺。他急著想把孫淑香從廠里帶走,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擔心。不過他不敢明著把理由說出來,那會惹惱孫淑香的,他給孫淑香的理由是,這廠子馬上要倒閉了,過不了三五月,就會關門大吉。到那時再想出路,怕就為時已晚。而他的野果食品廠剛剛起步,生意注定會興旺。“看看吧淑香,這是啥年月,大集體不吃香了,國營都要完蛋,將來占領天下的會是我們這些人。”這話他說得相當豪邁,卻惹來孫淑香嘔吐似的一陣狂笑。“野果食品廠,你咋那么喜歡這個野字啊。”一句話把他傷的,感覺心上讓人釘了一顆釘子,幸虧說這話的是孫淑香,要是大姚這幫臭娘們說了,指不定他的鐵拳會把她們的嘴揍腫。
“出納、會計任你挑,要是嫌呆在廠里悶,好辦,跟我一塊跑銷售,我馬上有車了,到時你來開。”他激動不已地又說,好像那顆釘子扎在心上一點不疼。
“你是不是發燒啊,你抬頭看看天,到底是不是藍的?”孫淑香這次沒笑,而是一本正經問了句。鐵木冬就老實巴交地抬起頭,他發現這天的天的確很藍,藍得透明,藍得心醉,藍得讓人想飛。
等從藍天中醒過神,孫淑香已經沒了影,身邊立著惡煞般的壯女人大姚。
“怎么,是不是少了娘們你不能活,那好,我給你介紹幾個。”大姚說著就要招呼車間姐妹,鐵木冬嚇得落荒而逃,他已經讓大姚還有那幫膽子奇大的車間女人們扒了不止一次褲子。他怕這些跟車床還有焊機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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