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無疑是近期最熱的關鍵詞,這款無所不知且能夠與人流暢交談的人工智能程序對現有的文化生態產生了不小的沖擊。雖然從技術上來說ChatGPT只是一個語言處理工具,但從使用體驗上來看,它非常直觀地符合人們對“人工智能”的感受:知識淵博,有問必答,而且能夠理解和模擬人類語言,能夠勝任許多傳統意義上的電腦無法企及的、具有一定“創造性”的工作,如撰寫文章、編寫程序、編輯視頻等。人們對ChatGPT的態度一如既往地走向兩極,一部分人歡呼人工智能的進化,而相當多的人則表現出很深的危機感。具有危機感的人群以文化藝術領域最為普遍,而最具代表性的問題就是:ChatGPT會取代“藝術”嗎?
實際上,這種擔憂并不陌生,在人類歷史上每一次科技發展的分水嶺上,都會出現這個擔憂。比如,在照相機發明后,人們曾擔憂攝影會不會取代繪畫;3D打印技術出現后,人們曾擔憂其是否會取代雕塑;前不久Artstation網站爆發了藝術家集體抵制AIGC(人工智能繪畫)的運動“NO AI”,與近期人們對ChatGPT的擔憂有著共同的思維邏輯。這種擔憂的本質是人類能否繼續以自身意志作為世界的價值尺度,它直接影響到人類的權力根基與存在意義。在面對機械化、電子化的巨大歷史變革時,人類將“藝術”設為“最后的堡壘”,20世紀以來的科幻作品中能夠普遍看到這一設定:人工智能無法從事藝術創造,因為機器無法突破“情感”的瓶頸,從而無法將“人性”數據化、程式化。在我看來,這一設定在當下以及未來一段時間內仍然有效,主要原因是目前尚未有證據表明ChatGPT有望通過“圖靈測試”,因此離科幻意義上的“臨界點”仍然有相當遙遠的距離。當前階段ChatGPT的實質是一種語言大數據的邏輯化處理工具,它是20世紀以來互聯網實時聊天工具、搜索引擎、知識維基的一次集成和優化,應該仍然屬于“前人工智能”階段,當前人們對它的理解過于夸張是各方面合力的結果:思想界匆忙獲取話語權制高點、傳媒界制造獵奇與焦慮、資本界則推波助瀾,見好就收,一如剛剛風靡不久又迅速降溫的“元宇宙”概念。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不能忽視ChatGPT所朝向的那種顛覆性的未來。工業革命以來的藝術概念和行業生態總是在不斷改變,這說明科技一直在改變藝術的基本邏輯。“藝術”很大程度上關乎“知識”,而一個重要的歷史規律是:人類知識的增量遠小于存量。20世紀以來的信息科技大大加快了知識存量的數據化,這意味著人工智能對知識的學習終將“完成”;隨后就是對知識數據建構使用邏輯,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算法”。ChatGPT最重要的進展,就是建立了解析人類語言的算法邏輯,使我們感覺它能夠“理解”我們的語言,并更加高效地使用人類語言資源(包括文字和圖像),這無疑給藝術的概念帶來了巨大沖擊。從語言學的視角上,藝術本身就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語言體系,迄今為止藝術所做的無非是“復述/轉譯”—將已有知識與思想進行可視化和物化;“表達”—個體情感的超文字化表達;“干預”—以戰后當代藝術(Contemporary Art)為表征的、對現實問題和社會生態的介入和批判。因此,ChatGPT對文化的沖擊主要集中在對既有知識的使用、重組、轉譯方面,如果我們所說的“創造”“學術”是指那些對原有知識的勾沉、考據、復述和重組,那么這個概念上的“藝術”無疑將在未來遭受降維沖擊。在成本和效率上,ChatGPT都將對人力意義上的藝術勞作產生根本性的打擊,許多藝術門類和行業可能會因此消失,以往那種占據獨家資源、模仿/改編既有成果的“藝術創作”將從“藝術”的概念范疇中去除。
ChatGPT將對兩種文化范式帶來劇烈沖擊:第一是“積累型文化”,也就是以深厚的歷史文化資源為核心的文化模式;第二是“工業型文化”,即以標準化、模塊化、批量化為特征的“文化工業”產業模式——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文化經濟生態恰好是建立在工業基礎上的積累型文化。事實上,我們已經開始感受到挑戰的端倪:AI生成的繪畫在視覺上媲美甚至超越一般的藝術家,AI生成的論文比許多學者具有更扎實的論據;而習慣于以往那種“找圖+摳圖”模式的設計師則幾乎與AI正面相撞。可以預見,隨著算法的日益精密,人工智能將逐漸消解“知識產權”體系,而“版權”正是現代文化工業得以順利運行的重要基礎。隨著這一基礎的坍塌,“藝術”的概念空間也將被壓縮,從而加速藝術的哲學化、主觀化、形而上化;加速藝術向未知思想領域和視覺資源延伸;實用主義美學、視覺美工等日益從“專業”/“藝術”向“日常”蛻變。
當然,趨勢是趨勢,現實是現實。當前ChatGPT對語言的使用還局限于“符號”階段,它尚未建構超邏輯的算法,暫時無法將人性、道德、情感、記憶等復雜事物進行邏輯化、數據化,因此尚不具備主動解決未知問題的“主觀意志”,也就是說尚不能先于人類提出問題,不能主動思考人類的終極價值、終極命運等問題。盡管報道聲稱ChatGPT具備了“道德”邏輯,比如對于戰爭、犯罪等觸及人性底線的問題拒絕響應,但這不過是一種文學化的描述,這種“道德邏輯”實質上是被“設置”而非自發“生成”的。這個局限性為藝術保留了足夠的空間,也使藝術的邊界更加清晰,那些關乎自我真實情感的、以人性而非邏輯為價值基石的、對現實充滿問題意識、關注人類未來命運的藝術家和作品并不會被取代,相反會在大浪淘沙中得到新的價值確認。與此對應,那些工具化的“藝術”并不會消失,但會逐步被人工智能代替,信息的壟斷被打破,視覺加工、知識服務的成本會急速降低,藝術會以更便宜的價格進入百姓生活,這正是我們一直標榜卻充滿阻力的愿景。ChatGPT促使藝術家更積極面對這一問題,在新的人機關系基礎上重建藝術的概念及倫理,在經歷過短期的利益博弈之后,藝術家與人工智能將經歷相當長的共生階段,人類持續提供關于人性、道德、情感的數據,而人工智能則不斷通過學習完善算法,曾經被工業化壓縮的藝術,將有機會再次提供超前的價值。(文/趙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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