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一臉苦澀地說,臨了時受了那么多罪,卻沒能挺過來,確實挺遺憾的。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04個故事—
一
2021 年,我在 ICU 輪轉了三個月,學習危重病人的護理。
對這個科室的最初印象,是晝夜運轉的床旁監護儀、呼吸機、微量注射泵和血濾機,以及隨時都可能響起的報警音。
我剛到ICU的第一天,便目睹了一個六十歲阿姨的死亡。那時,我正和我的帶教老師給一個昏迷病人做氣管切開護理。
手術室那邊打來電話,大約半小時后要送一個剖腹探查術后的病人過來。
我們迅速準備好需要的東西,包括呼吸機、微量注射泵,以及鎮靜鎮痛的藥物。病人過來,我們所有人一起協助將其搬運到床上,正準備交接時,病人心率突然下降,呼吸也變得微弱。
我的帶教老師馬上推來了急救車以及除顫儀,隨即便開始心肺復蘇。按壓下,病人開始出現室顫,除顫后仍不見恢復。
床旁的幾人輪流按壓,可依舊沒有恢復循環的跡象。旁邊的醫生告訴主任,從搶救開始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我的帶教老師依然在按壓,主任讓她可以停了。
那天,我們默默地幫病人拔下身上的針頭以及所有的管子,為她擦凈身子,叫了家屬進來。
看見她肚子上那條才縫好的長長的疤,我在想,她或許從未想過自己進了手術室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送走那個病人后,我和老師一起整理床單元。她問我,才來就看到這種生離死別,害不害怕。
我說,不害怕,但是痛心,我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死亡。
帶教老師是ICU里資歷比較老的護士,那天下班換衣服時,她讓我以后不要叫她老師,叫她老張就行。
我一臉不好意思地說,那怎么能行。
她說自己是個活潑隨性之人,叫老師多嚴肅。我被她逗笑了,經過一天的相處,我覺得她的確很活潑,但并不隨性,尤其是對待病人。
自那之后,我便跟在老張屁股后面轉了三個月。
二
隔天,老張被分去管理那幾個植物病人,我自然也跟著她一起。
老張告訴我,這幾個都是老病號了,長年累月地住在里面,也不用什么特殊藥物,只單純做好飲食護理和生活護理就行。
因為住院時間比較長,所以出現了多重耐藥菌感染。他們每個人的床尾都有一個架子,上面掛著隔離衣,為他們進行護理時,我們要穿上隔離衣,防止把病菌帶到別處。
13床的老太太已經73歲了,在里面住了一年多。她有意識,但身子動不了,氣管切開,里面放了一根金屬管子輔助呼吸。吃的全靠那根鼻飼管,早晚各一袋營養液,還有她兒子送來的湯。
每次我去給她鼻飼時,都會叫她一聲“阿婆”,她會看著我,我便問她:“冷不冷。”
她說不了話,只會搖頭和點頭。
那時,因為疫情,家屬不能進來探視。所以每個病床上都安裝了一個顯示屏,家屬在探視間連接顯示屏便可跟病人說話。
疫情期間設置的家屬探視間丨作者圖
阿婆的兒子是個律師,很有禮貌,每次送湯來都會笑著說一句:“辛苦了,謝謝你們。”他每天探視都會跟阿婆說很多話,可阿婆一句話都不能回應他。
那天,我跟老張幫她翻身擦洗時發現她大腿上有抓痕,有的地方皮膚都抓破了。老張拉起她的手,叫我拿指甲刀把她的指甲剪掉。弄完之后,又從抽屜里拿了兩根約束帶把她的手固定起來。
老張說,這里的病人不同于普通病人,進來后我們就要對他負責。病人的一切吃喝拉撒都是靠我們,他們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在這里,我們不只是一名醫護人員,更多的時候,我們像保姆一樣,做事情要憑良心。
老張為他們擦洗完后,會幫他們在身上涂滿身體乳。跟著她做完這些,我感覺腰都快直不起來了,只想找個地方坐一下。
我后來問過老張,等將來有一天你老了,你會選插著管子維持生命還是安然地離開。
老張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與這個世界好好地告個別,體面地離開。
三
夜班那天,老張讓我多吃點東西再去上班,因為她的夜班從來都不平靜。 我當時還想,哪有那么邪乎。
前半夜還好,后半夜我們一起上班的四個人就沒停過腳。
先是老張管的一個病人因為持續血濾,變得非常煩躁。血濾機一直報警,我們只好給他四肢都用上約束帶,還用床單固定了他的胸腹部,防止他坐起。
慢慢地,他才安靜下來。
沒過多久,急診科那邊打來電話,有一個車禍重傷的病人,120已經出去接了,等一下要轉入ICU。
老張連同搭班的兩位老師都欲哭無淚,轉過身來,老張對我說:“你看吧,她們給我取了個外號,叫救援隊隊長,今晚上就讓你見識一下人世間的險惡。”
我平時一到這個點就犯困,可這時卻沒有一點困意。
等了一個多小時,凌晨2點37分,病人終于送上來了,我們也忙碌起來。那是個19歲的小伙子,和幾個朋友喝完酒獨自騎摩托車回家,結果撞到了路燈上。
120趕到時,人已經快不行了,做了基礎生命支持后便迅速趕回醫院。在急診科進行了氣管插管,留置尿管。
因為車禍比較嚴重,初步診斷為腦出血、肝破裂、脾破裂以及全身多處骨折。這種情況,本應該立即走綠色通道送往手術室,但創傷極其嚴重,他已不具備手術指征。
老張讓我給他放置胃管,因為嘴里面還有一根氣管插管,并不好操作,最后,老張親自上手。
我掀開被子看了一下,他的身上到處都有擦傷,指甲里還有一些泥土和遺留的樹葉,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撞上去的。
我問老張:“不做手術還有希望嗎?”
老張告訴我:“他這個樣子根本上不了手術臺,送來ICU也只是給家屬最后的一點慰藉。”
暫時安頓好了他,我跟老張出去囑咐家屬買所需用品。
外面的女人癱坐在地,聽見老張叫家屬時,旁邊的男人拉起她走進談話間。
老張還沒說話,她便拉住了老張的手,說道:“醫生,我兒子沒什么事吧,你們一定要救救他,他才19歲。”
我能感受到,她說話時已經語無倫次了。
老張沒有拉開她的手,輕聲說道:“目前暫時平穩,具體的病情等一下醫生會出來告訴你們,我是管他的護士,出來交代你們需要買些什么東西,另外,還要告知一下ICU住院病人的具體事宜。”
拿出那張注意事項告知書給他們簽字時,我看到了那個男人手正在發抖,簽的字都有些歪斜。
簽完后,他們又退出去靜靜地等待。
四
老張輕嘆了一聲,說道: “雖然見多了這種場面,可每次都還是會替他們惋惜,更恨自己無能為力。 ”
我回答道:“人這一生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老張拍了我一下:“怎么小小年紀就老氣橫秋的,你這樣可不行。”
我苦笑了一下。
熬了一夜,護士站對面那個掛鐘的時針終于指向了7點,老張讓我把病人尿袋里的尿全部倒完,然后統計護理記錄單上的出入量。
七點半下一班人來接班,小劉老師一進來便眼觀八方。
最后走到老張面前說道:“我今天一早起來就在想,老張有沒有收病人,果不其然,救援隊隊長不是白叫的。”
老張給了她一個白眼,叫她準備好就可以交接病人了。
交接到那個19歲小伙子時,小劉掰開他的眼睛看了看,說道:“瞳孔都散大了。”又看了一眼床頭卡:“才19歲。”
老張說,送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家屬不想放棄。
那天,交完班出來時,已經九點四十了。我看見那個小伙子的父母依舊還在門口守著。女人坐在椅子上,雙目空洞,男人則躺在上面,似乎很疲憊。
他們或許在想,要是能拿自己的命換回兒子的命也好。可生死面前,沒人是寵兒。
小伙子當時所住的病床丨作者圖
休息了兩天之后,我們又繼續下一輪班。出院了兩個,又新入了三個。在ICU里,出院就意味著家屬已經放棄治療。
那個19歲的小伙子還在,我走過去看了一眼,面部腫大,眼周淤血,已經看不出他原來的面目。
五
下午,我給 15 床病人做氣管切開處護理,取套管內的金屬管時,他出現了嚴重的嗆咳,痰液直接噴到了我的隔離衣上。
我放緩了動作,輕輕取下管子,清理干凈里面的痰液,放在水里煮沸消毒。
看著他的樣子,其實很心疼,因為我對他做的一切操作他都沒有意識。他今年53歲,已經在這里住了兩年。
兩年前,他腦出血做完手術后便轉到了ICU,從此,再也沒能醒過來。他老婆曾把他轉到市里的三甲醫院治療,但仍然沒有任何效果,最后又回到了這里。
老張說他以前在銀行里工作,家里經濟條件還可以。但他長時間住在ICU里,家里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
那天,我看見了她老婆,也是五十歲上下的年紀,頭發已花白,看上去像是已經六十出頭的樣子。
她拿了一袋護理墊和三包濕紙巾過來,還問了我其他的東西夠不夠用,我告訴她暫時不需要其他的。
之后,她便坐到顯示屏前和老公說話。
我正給隔壁床的病人喂藥,聽到她說,你要趕緊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回家,你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
當時,我恍惚了一下,若是他不出事,他們或許也是幸福的夫妻,過著平凡的生活。
可現在,他毫無意識,長時間臥床,肌肉萎縮,雙下肢僵硬不能屈曲,我不知道她老婆看著他這個樣子,內心該有多難過。
熬了一個星期后,那個19歲小伙子的父母找到主治醫生談話,說要把他接回家。我知道,他們已經接受了兒子再也救不回來的事實 。
走的那天,他母親堅持帶氣管插管回去,她說,想讓兒子在最后一刻感受家的溫暖。老張詳細地告訴了他們到時候怎么拔出管子。
120送他們回去,呼吸氣囊按了一路。或許離開呼吸機那一刻他便已死去,又或許是路途中去的。這時,已經沒人關心這個問題,我們更愿意相信他堅持到了最后一刻,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六
小伙子沒走多久,他住過的床位便來了新的病人。 一個 85 歲的老太太,家屬要求不做任何侵入性操作,如果情況不好直接放棄搶救。
老太太是從消化內科轉過來的,之前在那邊是兒子和兒媳照顧。因為下半身癱瘓,她已經在床上躺了5年多。
當時上來的時候,她還在不停地咒罵兒子和兒媳。
老張幫她打留置針,因為全身水腫,打了好幾針都沒打進去,最后終于在手肘上方打進去了。
可住院時間太長,她雙手到處是針眼,液體輸進去后就順著針眼流出,浸濕了床單和被子。
換了干凈的床單,我用護理墊把她輸液的手包裹起來。老張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和主治醫生商量進行深靜脈穿刺。
打電話叫家屬過來時,家屬嚴詞拒絕,不肯在同意書上簽字。后來,主任親自出去跟他溝通,他才同意。
穿了深靜脈,便可以用鎮靜藥物。前面幾天,老太太不是在罵兒子兒媳就是在罵我們,還一直在哼唧,不停歇一刻。
隔天,又是夜班,過來接班時,我發現15床已經空了。我問小劉老師,病人去哪里了。
小劉告訴我,今天下午就出院了,他老婆想把他接回家自己照顧。
我心想,要照顧一個氣管切開的植物病人談何容易,隨時隨地都要守在旁邊。翻身、擦大便這些都是最基本的,還要及時吸痰。
他老婆也已經上了年紀,又如何能做到24小時不眠不休地照顧。
才三天不到,護士長便過來跟我們說15床已經不在了。他老婆打電話過來詢問醫院還需不需要辦理什么手續。
老張感嘆,或許這樣也好,對他和他的家屬來說算是一種解脫吧。
病人生活用品放置處丨作者圖
工作還要繼續,6床85歲的老太太這兩天病情持續惡化,氧飽和度下降。家屬拒絕侵入性操作,所以只能給她上無創呼吸機。
兩天后,她還是走了,一家子人全都來了,接她回家。
七
4 月底,我在 ICU 的最后一周。 那時,我已經獨立管理那幾個植物病人,有時,老張也會讓我嘗試照顧重癥患者,但她依然在一旁指導我。
那天,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又收了一個心肌梗死還合并多種基礎疾病的病人。91歲,情況非常嚴重。安排好病人后,下班時間已到,老張讓我先走,她還要寫記錄。
我沒走,坐在電腦面前等她。等她弄完,我們出醫院已經20點50。
老張帶了我去吃燒烤,我們聊了一路,不知何時起,我已經喜歡上了這個科室。雖然每天都可能會看到生離死別,但有時看著病人挺過危險期轉入普通科室,我內心真的無比欣喜。
隔天,7床那個91歲的老人已經插了管連接呼吸機,因為有腎病,又進行了血濾。
上夜班的老師說,她們忙碌了一夜,又收病人又忙搶救。
中午時,主任告訴我們,7床等一下可能要做介入手術,現在要等麻醉科那邊過來評估。
兩個方案選擇,一個是繼續在ICU保守治療,或許還能堅持幾天。另一個是做介入,但因為老人的身體狀況,很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家屬商量之后,還是決定做手術。
本來,這臺介入手術可以不用全麻,但因為他插了管,所以最終還是決定需要麻醉醫生在一旁觀察。
我和老張一起送他去手術室,跟那邊做好交接后就回來了。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手術室打來電話,讓過去一個人配合搶救,那邊人手不夠。因為是老張管的病人,掛了電話老張便趕過去了。
后來,那個病人沒有再回到ICU。老張說,她和手術室的護士輪流進行心肺復蘇,心臟起搏器放進去那刻,心率有所回升,但最后還是沒什么效果。
醫生出去找家屬談話,家屬也表示理解。最后,老張幫他拔出了股靜脈上的血液透析管,那是昨天夜里才置的管。
等待工作人員來接時,老張拿起被子,蓋在了老人身上。
回來時,老張一臉苦澀。她說,臨了時受了那么多罪,卻沒能挺過來,確實挺遺憾的。
其實住進這里的人,大多數都是如此。最好的結果是好轉進入普通病房;其次是九死一生,身上插滿管子維持生命,家屬還有一點念想;最壞的就是付出了一切仍然無法挽回生命,落得個人財兩空。
離開ICU的那天,我對老張說:“感謝你三個月來對我的照顧,其實還挺舍不得離開這里的。”
老張也有不舍,或許她不想讓我太難過,故意裝得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千里長席,終有一別,我不希望以后在上班的時候看見你。”
因為我即將回到手術室的崗位上,便回復了她一句:“我也不想上班時看見你,下班的時候見見就可以了。”
雖是一句玩笑話,但我希望,進入手術室的每一個病人我都能安全地把他送回病房,而不是轉ICU。
作者 | 初一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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