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送不起高貴的名牌包,買不起別墅,開不起豪車。但他在他生命里的每一天都記得,他答應過他的妻子,要每周送他一束鮮花。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29個故事—
前 言
我們小時候居住的小區里,幾棟樓中間有個大院子,每回放學,我們這群小鬼頭都喜歡聚集在小院子里玩。
到了要吃晚飯的時候,總有些小朋友玩到不想回家,于是在天邊紅艷艷的晚霞里,就會被圍著圍裙的媽媽拿著搟面杖追得滿院子跑。
但這些調皮的孩子,一定沒有被自己的媽媽拿著菜刀追過。
因為不管孩子們再怎么調皮搗蛋,媽媽再怎么生氣,也一定不舍得真正傷害自己的孩子。
在我媽拿著菜刀砍在距離我腦門不到5厘米的木板之前,我都是這樣認為的。
濺飛的木屑,閃著寒光的刀刃,因為吃了太多鎮靜劑浮腫的臉,那天的畫面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即使過了二十多年,也鮮明得像是昨天的事一樣。
那一刀砍進了木門里,用的力氣很大,所以一時抽不出來。
對于幸存者來說,那刀雖然很幸運地沒劈到腦袋,但是頭蓋骨依然會感覺到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這股又麻又癢的感覺,會從你的頭蓋骨傳到你的手腳,還有全身的每條神經線,然后讓人想把昨天晚上吃的晚飯全部吐出來。
我抬頭看去。
因為全力拔著門板上的菜刀而顯得扭曲的那張臉很熟悉。
那是我媽。
一
12 歲以前,我家是個普通的正常家庭。
父親是工程師,在造船廠上班,工資還算可以,母親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那時爸媽感情應該算是不錯,我有本很大的相冊,里頭放了很多從小到大我們一家出去旅游的照片,照片里,那對抱著小小嬰兒的年輕夫婦笑得陽光燦爛,相互對視的眼中笑意盎然。
我爸不是個浪漫的人,但以前每個周日早上,他都會到市場上去買一束白色的鮮花回家插在瓶子里。 花不能久放,兩三天就枯了,我對我爸這舉動只覺得挺浪費錢的,不如多帶兩個水煎包回來給我吃。
我問他干嘛買花,我爸嘿嘿笑著摸摸我的頭不說話。
我梗著脖子又問了他一次。
“傻兒子,花雖然不能吃,但可以讓我老婆高興啊。”
后來我才知道,當年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我爸曾經答應過她,每周都要送她一束白色的鮮花。
我爸送不起高貴的名牌包,買不起別墅,開不起豪車。
但他在他生命里的每一天都記得,他答應過他的妻子,要每周送他一束鮮花。
因為她喜歡。
我有個哥哥,大我11歲,不過他中學就已經住校了,一年到頭在家的時間很少,他即使回到家,也都忙著自己的事情。
但我很喜歡我哥哥,他只要放假回來,我就會想盡辦法黏著他,我哥對我也很有耐心,每天總還是會抽點時間,陪我這個差了11歲的弟弟玩。
我哥大學畢業后就去工地打工,在包工頭身邊學了一段時間,土木工程專業畢業的他很受重用。
幾年后,他跟爸媽拿了點錢,在市里開了間小型的裝修公司,剛開始生意還不錯,賺了一些錢,也讓我父母在親戚朋友之間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那時爸媽提到我哥,眼眉之間總是說不盡的驕傲。
我們一家四口丨作者圖
不過我哥是做裝修的,做這行總不免需要應酬,不管是跟甲方還是跟乙方,所以那時我哥經常會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沒多久,我哥在夜場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哥很喜歡她,不到一年的時間,很快就跟她論及婚嫁。
在對異性的態度這點上,我哥跟我都受我爸的影響很深,我們家都覺得陪酒就是一個職業而已,只要對方本性是好的,那么她之前是什么職業,跟這個人本身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我爸媽都知道這個女生是夜場出來的,我爸對她并不排斥,只覺得她跟我哥兩人以后能好好過就可以了。
我媽雖然不排斥,但也談不上喜歡。
那時我年紀還小,很多東西根本不懂,不過我能感覺我那位“準嫂子”不是很喜歡我,雖然她到我家,對我爸媽都很客氣,對我也很親切,但是小孩子的直覺是敏感而準確的,就像小動物一樣,陌生人伸手想摸你還是想打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媽說我美國的姑姑曾經跟我哥說,那個女生的眼神不正,要注意她。但當時我哥很喜歡那個女的,誰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
那年冬天,我姑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知道我哥所有銀行卡跟保險箱密碼的“準嫂子”,從保險箱里卷了我哥所有的現金、還提取了銀行卡里所有的錢,包括客戶給他的預付工程款,跟我哥另一個合伙人一起跑路了。
剛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哥是懵的。
未婚妻跟自己最信任的合伙人聯手掏空他,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直到后來,我哥才從其他朋友口中的片段敘述中推測出來,原來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的,就連第一次見面,那位“準嫂子”能在喝酒的時候坐在我哥旁邊,也是那位“合伙人”安排的。
取得我哥信任之后,憑著“未婚妻”的身分,她知道了我哥的銀行取款密碼、保險箱密碼,而“合伙人”知道戶頭中什么時候有最多現金,兩人合作得手后馬上出境,不知道去了哪個國家,從此不知所蹤。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仙人跳”。
當時我哥不但所有的積蓄被席卷一空,那時在做的幾個工程的預付款也被拿走了。沒錢,沒辦法買材料、沒辦法支付工人工資,聽到消息后,工人上門來催討工錢,廠商也來家里討要貨款。
那時我父親為了幫助我哥,跟公司申請了提早退休,拿他的退職金加上所有的積蓄來償還我哥欠下的那些債務。
我哥的燃眉之急解了,但我家馬上就陷入了危機之中。
被合伙人跟未婚妻聯手仙人跳之后,我哥財務上的危機雖然拿我爸的退休金跟積蓄解決了,但是他的精神狀況一蹶不振,公司沒撐過一年就倒閉了。
我父親那時五十多歲,他之前一直都是工程師,工作跟工資都很穩定,他性格比較老實直接,不會做生意。提早退休后,他雖然也馬上嘗試著找過其他工作,但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在就業市場上能選擇的空間真的很小。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處于失業的狀態。我爸我哥都沒有工作,我又還沒到可以兼職的年紀,家里頓時沒有了收入來源。
二
我媽的精神狀況從我哥出事和我爸申請提早退休后,就一直很差。
我媽是上海人,年輕的時候在家里被我外公富養,嫁給我爸之后,她就在家過著單純的主婦生活,衣食無憂,也從沒有出去工作過。我們家里雖然并不是有錢人家,但也從來沒有讓她因為下一頓在哪里而擔憂過。
我哥出事之后,她每天都在數落我哥被豬油蒙了心,瞎了狗眼看上那個女的,又抱怨我爸為什么要選擇提早退休幫我哥還債,搞得現在家里眼看就要斷炊了,我爸真的是她見過最沒用的男人…..云云。
總之,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尤其是我們家的人。
再后來,她每天躺在床上哭,什么事情也不做,就只是哭。
我爸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媽得了抑郁癥。
那時候我們家都不知道抑郁癥是什么,只覺得我媽很矯情,每天哭,每天說自己不想活,每天說自己要去死。
我哥自己情緒就不好,加上家里氛圍又變成這副模樣,剛好他有個同學在浙江開了公司,讓他去幫忙,于是他匆匆收拾行李,逃離似的去了浙江。
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了一個抑郁癥的媽媽、一個剛開始叛逆期的小男孩,以及一個失業中年男人。
我一直覺得我爸是好男人典范。
雖然他沒有手握幾個億,讓我出生時就一輩子衣食無憂,但身為父親、身為丈夫,我都認為他是全世界最稱職的。
之前我爸在上班的時候,他公司離我家很遠,他每天早上5點就要起床,6點半在胡同口搭公司的大巴趕8點上班。
下午5點下班,公司車開回來,他要晚上7點才能到家。
7點到家吃完飯之后,他會幫我媽洗碗,洗完碗洗衣服,周六周日我媽習慣睡到中午,他會早上6點半起床打掃家里,做好飯,等我媽起來吃。
小時候,我的房間在陽臺邊上,陽臺上就是洗衣機。我爸每次晚上洗完碗打掃完家里后,他會把當天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然后會到我房間哄我睡覺,順便等衣服洗好他要晾起來。但是因為他實在太累了,經常我還沒睡著,他就先坐著睡著了。
我爸脾氣很好,他從來不跟我媽爭吵,基本上他們每次吵架都是我媽在罵他,他沉默地在聽,不管我媽有理沒理,從來沒聽他兇過我媽一句。
三
我哥去外地工作后,我爸找了個停車場保安的工作。
他也曾經自嘲,快60歲的大學畢業生不值錢,再就業也只能收收停車費了。
停車場的保安收入很低,日漸窘迫的生活讓從小就養尊處優的媽媽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她開始歇斯底里地控制不住情緒,有時我跟剛下班的爸爸在客廳看電視,她會突然從房間走出來,拿著杯子、枕頭開始往我們身上丟,有一次她把她的鬧鐘丟到我頭上,我縫了5針。
在醫院里,我爸對我說,讓我多忍忍我媽。
我幾乎崩潰地在醫院大喊:我還不夠讓嗎?還不夠嗎? 難道要讓她拿刀砍在我頭上才算我讓著她嗎?
他沉默地握著繳費單,沒有說話。
我媽的病情并沒有因為我頭上這五針而好一些。
她開始頻繁地鬧著要自殺,而且不只是說說而已。
精神科醫生幫她開的安眠藥,她一口氣吞了一個月的量,凌晨兩點我爸發現我媽口吐白沫,急忙叫醒我,要我幫忙把我媽送進急救室洗胃。
由于沒有錢請看護,我爸會跟停車場請假,24小時在醫院病床旁看顧我媽。
由于鎮靜劑的藥效會讓腸胃蠕動速度變慢,這段時間都只能吃流食,但我媽不習慣醫院的伙食,于是我爸就會在早上五六點到菜場去買菜買排骨,然后回家熬肉粥帶去醫院,一勺一勺地喂到我媽嘴里。
藥效還在的時候,我媽身體很虛弱,沒辦法自己下床排尿排便,我爸就會拿尿壺跟便盆一點一點地幫我媽把屎把尿,我有時聞到味道都覺得惡心,但我爸的表情卻沒有一點嫌棄。
出院后,我們就把藥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她就變了個法子,拿菜刀在手腕上切了兩個口子,口子不大,但還是把我爸嚇得好幾天沒睡,每天除了去上班,就是在家里守著她。
但我媽并不領情。
她每天只要看到我爸,就是各種惡毒的語言羞辱他,說他不是男人,連家都養不起,說他只能當保安,說他活該窮一輩子。
面對我媽這些言語凌辱,我爸只是沉默不語。
接著,我媽自殘的狀況越來越頻繁跟激烈,我有過連續一個禮拜送她進三次急救室的經歷,就連急救室醫生跟我和我爸都認識了,見到了我們還會輕松地打招呼。
精神科醫生說,我媽已經從抑郁轉成躁郁,她自殺的原因更多的是需要大家對她關注,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她會頻繁地自殺來引起我們對她的重視。 同時躁郁會讓她無法控制情緒,甚至對人有攻擊性,醫生建議我父親把我媽送到醫院,讓專業的護理人員照顧她,但我爸當場就拒絕了。
他說,那是他的妻子,結婚的時候已經做過承諾了,一生不離不棄,除了死亡,誰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所以他要自己照顧自己的老婆。
我又是氣憤又是無奈,我跟他說他這樣只會感動自己。
我爸沉默了一會,然后說:“她是你媽,她不會害你的。”
說那句話的時候,我跟我爸都沒想到打臉來得這么快。
那天是高一下的開學日,由于開學典禮中午就結束了,所以不到12點我就回到家了。
其實我并不喜歡回家,家里的空氣太壓抑,經常讓我覺得呼吸很困難。
但我爸要求我只要放了學就回家,停車場的保安工作時間很長,他經常不在家,需要有人看著我媽。
那天中午我回到家,剛把米放進電飯鍋里,我媽就走進廚房,突然開始對我破口大罵。
罵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好像是衣服沒洗還是地沒拖,她完全忘記了我今天開學剛回家,不過我沒有反駁,反正我也習慣了,應該說我們全家都習慣了。
我媽因為長期躺在床上不動彈,加上藥物的影響,她整個人浮腫、憔悴、頭發散亂,臉因為激動呈現病態的殷紅。
她一直在大聲地咒罵著,我沒理她,嘴巴上也只是嗯嗯啊啊地應付著。
她罵你,你不能回嘴,你一回嘴,她就要自殺。
我不想再搭救護車去急救室。
我一邊盤算著冰箱里還有哪些菜,一邊走回客廳準備打開電視,完全沒有注意到廚房門邊上我媽拿著一把菜刀,紅著眼向我走過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媽手上的菜刀已經朝我揮了過來。
那是真的想在我身上砍掉個什么零件的力道,不是恐嚇。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只能憑著本能反應向后躲開。
由于我家客廳不大,沙發后頭就是墻壁,她這一刀揮空了。
我狼狽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我媽又是一刀,砍在沙發的木頭扶手上。
我媽長期生病,力氣不大,這一刀沒砍多深。
但她是真砍。
就是那種砍在你鼻子上,你鼻子真能讓她剁下來那種。
“你干嘛?”
太多的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那也并不光彩,我只記得我一邊躲,一邊瘋狂地大聲叫著,希望能吸引到鄰居聽到我們家的聲音,至少幫我打電話報警。
但是,那是我一個高中生想太多了。
鄰居可能聽到了,但更多的應該是以為那是媽媽打孩子,而不是媽媽“砍”孩子。而且我們家里沒日沒夜的爭吵,每周兩次的救護車的來訪頻率,早就讓鄰居們都麻木了。
腦袋一片空白的我好不容易逃到房間門口,我媽追上來,一刀劈下。
我嚇得腿軟直接坐倒在地,但沒想到也是這一下救了我,我媽那刀劈在我頭頂的門板上,離我腦門只有不到5厘米的距離。
刀刃嵌在門板上,拔不出來。
我趁機把她推倒在地上,“砰”的一聲,她的后腦重重地撞在地板上,我雙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地板上,不讓她有機會再拿起那把刀。
我媽拼命掙扎,我拼命壓著她,我們兩個不像是親生母親跟親生兒子,倒像是兩個互相殺紅了眼的仇人。
“你下來。” 她厲聲道。
我沒說話,臉上都是眼淚鼻涕,手卻一刻也不敢松開。
“救命啊,殺人了。兒子殺媽媽。救命啊,殺人了。兒子要殺媽媽。”
“你松開,不然我晚上就砍死你。”
“兒子,你松開媽媽,媽媽錯了……你壓得我氣都喘不上來了。”
“你晚上不用睡覺的嗎?我晚上就砍死你。”
我們從中午僵持到了晚上,直到我爸下班回家。
我爸一進門,看到門板上的菜刀,又看到我死死壓著我媽的雙手,他把手里面的盒飯丟在桌上,走過來緊張地問道:“怎么回事?沒受傷吧?”
這時,我才敢挪動已經僵硬的四肢,放開我媽。
我媽開始大哭,委屈得像是我才是那個拿刀砍她的加害者。
我爸安慰了她一會,扶著她進房間休息去了。
我默默地坐在地上,把腦袋埋在膝蓋中間。
中午跟晚上都沒吃飯也沒喝水,但是我已經感覺不到餓了。
我爸溫暖厚實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沒事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把我媽哄睡之后,我爸到我房間敲門。
“可以聊聊嗎?” 他問。
我沉默地側身讓他進來。
進了我房間后,我跟我爸兩人相對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之后,他說了一個故事。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起他跟我媽的故事。
他跟我媽是在他念大學的時候認識的。
我爸當年考上大學之后,家里窮到沒有錢供他念書,他差點就放棄學業,回到村里去當個老實種地的農夫。
后來,家里好不容易湊齊學費讓他去念大學,我爸很珍惜讀書的機會,所以在學校里幾乎沒日沒夜地學習,希望能提早畢業,早點出來賺錢讓我爺爺奶奶過上好日子。
然后,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他認識了我媽。
他們很快就墜入愛河,但他們這段感情,并沒有得到周遭人的祝福。
我爺爺覺得我媽是大小姐,我們家配不上她,所以他反對。
我外公覺得我爸就是個窮學生,除了一張臉什么都沒有,所以他也反對。
在兩邊家長都反對的情況下,我媽還是毅然決然地跑到我爸大學外頭租了間房子,跟我爸同居。
于是就有了我哥哥。
我爺爺很氣,但是看在孫子的面上,勉強同意認我媽這個媳婦。
但我外公就沒這么好糊弄了。
從小我媽就是我外公呵護在手心上的寶貝,含在嘴里怕化了、捂在懷里怕融了的那種,居然跑去跟一個農村來的窮學生同居還有了孩子,我外公氣得當即宣布跟我媽斷絕父女關系。
我爸說,那時他還在念大四,當時要畢業可比我們現在考研究生還要困難許多,所以他沒有辦法一邊工作一邊準備畢業一邊照顧懷孕的妻子,是我媽挺著肚子,在家里接一些手工活貼補家用,這才勉強撐到我爸畢業的。
有一次,我爸下工回家,那天是周日,他該買花了,而他身上只剩下幾塊錢,他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把這幾塊錢拿去菜市場買了幾斤面,沒有買花。
回到家后,他滿懷愧疚地跟我媽說了這件事情,我媽沒有責怪他,還拿起家里她正在加工的塑料花遞給我爸,對我爸笑著說:“今天換我送你花,順便罰你晚上煮面條給我吃,還得加顆蛋。”
我睜著眼,無法想象現在在家里以淚洗面,整天要死要活的母親,當年居然這么堅強。
“我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完。”
四
我爸依然不愿意送我媽去醫院,但是他給我的房門加了一把鎖。
我開始不愛回家,能在外頭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即使回到家,也是直接把房門一鎖,沒有必要不離開我的房間。
念書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必要了,我天天就想著怎么能從這個家里逃出去。
就這樣我混到高三,高考選填了很多外地的志愿, 但 最后 我卻選了一個距離我家只有 5 公里,而且還不用強制住校的學校來讀。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我不敢走。
我媽的躁郁越來越嚴重,她不再傷害自己,轉而對我爸動手,因為我會還手,而我爸只會忍讓。
我怕如果我不在家,當年的那把菜刀會不會砍到我爸身上,而我年老力衰的老父親是不是能跟當年的我一樣,幸運地逃過一劫。
我爸也老了。
停車場并不是一個好的工作環境,天氣熱,門崗收費的那個位置只有風扇沒有空調,天氣冷,小鐵皮房內也沒有暖氣,加上那個停車場是地下層的,廢氣跟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我無法形容的惡心味道,我爸一個坐辦公桌的,我有時都懷疑他能夠在那樣的環境里待多久。
我看著我爸的頭發肉眼可見的斑白,眼袋越來越深,臉上的皺紋也慢慢地深刻了起來,我是心疼的。
我擔心我爸,但我爸并不擔心自己,他只擔心他的妻子。
不管我媽對他多少惡言相對,態度多惡劣,甚至動手打他,他都只是默默地承受,然后隔天早上去停車場上班之前,依然把我媽愛吃的早餐準備好。
其實這些年,我跟我哥不只一次地跟我爸溝通,希望我爸能把我媽送去專業病房,接受專業的治療跟照顧,也讓家里人都喘口氣。
但不管怎么說,我爸都不松口。
我爸話很少,性格卻很倔,他認定的事情,十臺卡車都拉不回來。
大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我爸有過一次對話。
那天我媽又鬧自殺,我們凌晨3點半才從醫院里滿是疲憊地走出來,而我早上七點要去學校報到。
對這一切,我真的已經很累了,我跟我爸說,如果他不愿意送我媽去專業病房,那我下個學期就會離開家,而且永遠不會回來。
我爸沒有說話。
我們爺倆沒有叫車,就這樣在凌晨3點半的街道上走了兩個多小時。
到家樓下時,我爸叫住了我。
“你媽會怕。” 他說。
我一愣:“什么?”
“你媽會怕。” 他重復了一遍。
已經一夜沒睡的疲憊加上這些年來的精神凌虐,我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就當我正要對我爸大吼出“那以后就當你沒有我這兒子”之類決絕的話的時候,就看到我爸昂起頭,緩緩伸出手掌,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你媽怕黑……你媽不敢一個人睡……你媽……不能沒有我……”
聽著我爸顫抖的聲音,我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五
不管生活有多苦,時光總是匆匆而過。
這些年我家的狀況,讓我不敢想未來的事情。
我一樣談戀愛,但我都會跟姑娘說我是不婚主義者。
我哥倒是從浙江帶回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青海人,長得很漂亮,我哥說他們已經在準備結婚了。
我倒是很佩服我哥的勇氣,可能他認為傳宗接代還是重要的事情吧。
我那時已經搬出去住了,不知道我哥回家的詳細情況,只知道三天后,我爸傳微信給我說我哥他們已經回浙江了,讓我有空跟他們聯絡。
我打電話給我哥,這次他回來我們還沒碰面,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哥苦笑說,在家里的時候,我媽對他老婆破口大罵,原因是他老婆上完廁所沒關門。
他老婆很懵,上廁所關門是應該的,上完廁所為什么還要關門?又不是大號。 即使這是家里的規矩,那么說一下就好了,她沒犯什么十惡不赦的罪,沒必要破口大罵她整整一個多小時。
他們還沒領證,他老婆覺得我們家這樣的原生家庭,她嫁過來可能是惡夢的開始,所以她要重新考慮要不要跟我哥去領證。
我嘆了口氣,突然發現單身也是件好事,至少不會拖著人家陷進我家這個泥潭里。
我讓他好好安撫一下他老婆,反正也是分居兩地,最多過年過節打個電話回家,人就別回來了,家里有我,讓他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
我哥嘆了口氣:“那你呢?”
我笑了笑:“我討厭小孩。”
我哥三年前結的婚,孩子兩歲了。
偶爾我爸會問我說為什么我不想結婚,我笑著跟他說在你沒離婚之前,我是不會結婚的。
兩年前,我媽被確診得了阿爾茲海默癥。
醫生說,可能是因為我母親長期抑郁跟躁郁癥,加上鎮靜藥物跟其他治療,導致她的神經遞質失衡所引發的。
得了阿茲海默癥后,我媽的狀態改變得很明顯。
原本動不動就要跳樓自殺、破口大罵的暴躁脾氣,在她身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了,她變得沉默、遲緩,經常忘記我跟我哥是她兒子,也經常忘記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會忘記自己要上廁所,導致尿濕褲子跟床單,她甚至忘記了外公早已經過世,鬧著要找外公陪她買衣服去。
我幫家里請了個住家保母,想讓保姆能照顧我媽,也減輕些我爸的負擔,畢竟我爸都已經七十多歲了,還要照顧一個失智癥的老人,我覺得他的身體承受不了。
我爸這次沒有拒絕,因為去年冬天天氣太冷,他差點就中風了,醫生讓他不要再過度勞累,不然很有可能再次誘發中風。
一天,我在上班的時候,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
電話中,父親的聲音充滿了焦躁和自責,他說他帶我媽去市場買菜順便散散步,由于菜市場離家距離很近,他就沒讓保姆跟著,結果他一不留神,我媽就不見了。
我問他報警了嗎?他說已經跟派出所說過了,我讓他不要焦急,我家跟市場那邊都是住了三四十年的老鄰居,我媽的狀況大家都知道,那附近只要有人看到我媽,就馬上會通知我們的。
安撫了我爸掛斷電話后,我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就請了個假回家。
果不其然,在回家的路上,我爸打了電話過來,說我媽被鄰居遇到了,鄰居看我媽茫然無措地站在路邊,又知道我媽的精神狀況,于是就把她直接帶到派出所,讓警察通知我爸來領我媽回家。
我讓我爸等我一下,我開車回家接他,帶著他一起去了派出所。
我媽坐在派出所的凳子上,看到我媽身影的時候,我爸臉上的眼淚馬上就蔓延開來。
我看著我爸老淚縱橫的模樣,腦袋中有些恍惚。
那個在我印象中偉岸如山,從不輕易掉淚的父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蒼老和脆弱了?
父親變得蒼老了丨作者圖
聽到身后的動靜,我媽轉過身來,她看到我爸,笑了。
“你來了?”
我看著他們互相攙扶著起身的身影,鼻子突然不自覺地酸了起來。
我媽也許忘記了自己是誰,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承諾照顧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回到家之后,保姆帶我媽去洗澡換衣服,我爸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把桌上一束白色的花插在瓶子里,擺在餐桌上。
我打開電視,視線移到墻上那張我家唯一的全家福合照。
那年我媽還沒發病,跟我爸一起坐著,面對鏡頭,笑得溫暖而幸福。
恍然間,我想起小時候看到我爸買花,我不服氣地問他為什么要買不能吃的花,而不是買好吃的水煎包給我吃。
我想起了我爸摸摸我的頭,笑著對我說: ”傻兒子,花雖然不能吃,但可以讓我老婆高興啊。”
作者 | 簡化版達芬奇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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