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抬頭看著我,“趙軼,我還沒結婚,現在還把身體弄成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我不是個什么好人。”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33個故事—
一
在婦產科工作久了,我總希望每個姑娘都能遇到一個善良有責任心的人,相伴走完一生。
有時候,我會想,若是沒有發生宮外孕那件事,嚴雪或許會活得更灑脫一點兒,也不會蹉跎那么多年。
遇到嚴雪是在我工作的第二年。
那時,我在婦產科工作一年多,雖然已經獨立上班,但遇到危重病人還是會害怕,尤其上夜班的時候,因為夜班人少,只有兩個護士值班。白班會好一些,上班的人多,可以搭把手。
值夜班那天,接班的時候還有兩個術后病人在輸液,我和搭班的同事都在祈禱可以度過一個平靜的夜班,至少不要遇到危重病人。
可上班久了,你不得不相信墨菲定律,越是擔心發生某件事,反而越容易發生。特別是半夜三更來看婦科,大部分情況是宮外孕破裂出血或是黃體破裂。
接完班,前半夜還算安靜,沒什么特殊的。同事張琳掃完了12點的巡視,跟我說病人都睡下了,也沒有什么事,她先去休息,如果有急診忙不過來再叫她。
張琳走了不到二十分鐘,急診科便打來電話,讓我們準備收病人,懷疑是宮外孕,情況有些緊急。
我通知了值班醫生,立即將心電監護、氧氣和輸液的東西準備好。
120將她送上來的時候,她的面部蒼白,因為疼痛,整個身體都在輕微顫抖。
將她從平車上轉移到病床上后,我迅速地給她吸上了氧,考慮到后面手術可能會輸血,我給她開通了兩管靜脈通路。
值班醫生快速問了病史,給她做了急診床旁B超和陰道后穹窿穿刺,確定是宮外孕破裂出血后,讓我立即打電話通知手術室,準備急診手術。
跟隨一起來的是個年輕小伙子,當值班醫生讓他簽手術同意書,談手術風險時,他問道:“一定要做手術嗎?”
值班醫生有一絲無奈,“宮外孕破裂出血是會危及生命的,拖得越久腹腔內積血越多,必須立即手術止血?!?/p>
說完又接著問道:“你們是什么關系?”
他猶猶豫豫地說:“我是她男朋友?!?/p>
情況緊急,躺在床上的女孩艱難開口:“可不可以我自己簽。”
最后,她自己簽下了那份手術同意書。
我為她放置好尿管,備完皮便將她送去了手術室。
手術室護士將她推進去之后,我正準備回病房,她男朋友走上前來問道:“這個手術要做多長時間,她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吧?”
我能感受到他聲音里的輕微顫抖,或許這一刻他也挺害怕的。但我也只能安慰他:“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什么的,手術時間要根據具體的情況來看?!?/p>
我說完便走過去按了電梯,他一個人站在那兒愣了好一會兒。
沒過多久,手術室便打來電話,說要輸血,讓我們趕緊去取血。
我只好讓張琳起來幫我先看著,我去取血。
大約三個小時后,她才從手術室出來,剛下來時,醫生交代把剩下的那袋血也取來輸了,因為失血太多,必須及時補充血容量。
弄好一切之后,我交代她男朋友細心看著點,剛做完手術,不比尋常,如果有什么事就及時過來叫我。
我看了一下時間,凌晨四點二十,這個點正是犯困的時候,我也不敢指望他能時時刻刻盯著,不打一點兒盹,只能自己過一會兒就進去看看。
婦產科病房丨作者圖
早上七點,弄完所有的護理記錄和交班報告后,我靜靜地等待著她們來接班。
二
每次上完夜班休息后的第一個白班總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那天,我剛走進病房她便問我:“你是不是趙軼?!?/p>
我朝她微微一笑,“是的,其實你剛來的那天我就認出你了,當時情況不是有些緊急嗎,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后面你做完手術下來也不太清醒,不方便說這些?!?/p>
她叫嚴雪,是我的初中同學,讀書的時候關系還可以,但畢業后我們去了不同的學校,久而久之便斷了聯系。這也是畢業之后我第一次見到她,卻從未想過是在這樣的場合。
嚴雪的爸爸也來了,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面色不再像那天晚上一樣蒼白。
她爸爸坐在一旁,黑著一張臉。我進來的時候沒看到她男朋友,出去才發現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我才走到護士站,張琳便問道:“你跟26床那個嚴雪認識啊,我看你剛剛在里面跟她說了好一會兒。”
我坐到電腦前,打開護理系統登陸頁面,“初中同學,但已經好多年沒見了?!?/p>
她坐到我旁邊,小聲說道:“我聽吳老師說,她們昨天上班的時候,嚴雪她爸爸一來到病房便對她男朋友破口大罵,說這么嚴重的情況為什么不早點通知他過來,要是真出了事怎么辦,還差點動手了?!?/p>
我嘆了口氣,“或許真的是氣急了,但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只能希望嚴雪趕快恢復,那個男的往后好好對他吧?!?/p>
“但愿能如此,宮外孕這種事,對女孩子的身心傷害還是挺大的?!睆埩照f道。
下班后,我去病房陪嚴雪說了會兒話,她爸爸在旁邊,我們也不好聊什么,最后,跟她加了微信我便走了。
幾日之后,我又進入新一輪夜班。那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左右,我坐在護士站寫記錄,嚴雪從病房慢慢走過來,我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說在病房待久了,悶得慌,出來走走。
護士站一角丨作者圖
我拿了凳子給她,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趙軼,我想問你個事兒?!?/p>
我繼續手中的活,示意她說。
“我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會得宮外孕呢,你說是不是我身體哪里有問題?!?/p>
我看著她,緩緩說道:“你不用太焦慮,我曾經也遇到過好幾個二十多歲得宮外孕的,等后面你可以去做個檢查看看,如果輸卵管有問題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癥。”
“可是我已經切了一側輸卵管,醫生說以后懷孕的幾率也會減小。”說這句話時,她看上去有點兒難過。
我安慰她:“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整日想這些,你另一邊的輸卵管是好的,很多人切了一側輸卵管后也能正常懷孕?!?/p>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但我注意到了她眼底的落寞。
她忽然抬頭看著我,“趙軼,我還沒結婚,現在還把身體弄成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我不是個什么好人?!?/p>
我拿起桌上的筆輕輕拍了一下她,“想什么呢,好人壞人又不是靠這個來評判,再說,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就鼓起勇氣直面它,而不是懷疑自己?!?/p>
三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許多。
從她的口中,我知道了她男朋友叫楊熙,他們已經談了快兩年,本來打算今年過年回家見雙方家長的,卻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告訴我楊熙那天晚上肯定是被嚇到了,隔天她爸爸過來的時候,要不是她勸著,楊熙肯定得挨揍。
我順口問:“他對你好嗎?”
嚴雪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還可以,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很多,況且我們都談了那么長時間,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p>
她說起了一些往事,聽完后我才明白她為什么初三有段時間突然變得那么敏感,也明白了她跟楊熙在一起的原因。
嚴雪初三那年,她媽媽吵著要跟她爸離婚,她爸不愿意離,倆人便一直爭吵。
中考完沒多久,嚴雪她爸也厭倦了終日爭吵日子,倆人總算把婚離了。嚴雪還有個妹妹,那時,她妹妹年紀還小,她媽選擇了妹妹,嚴雪則跟了爸爸。
她媽媽帶著妹妹搬走以后,這個家便冷清了許多,爸爸在外工作,經常很多天見不著人影,嚴雪上高中后,基本都是一個人在家。
也正是這段時間,她和她爸之間的關系不再像從前那般,有時候她爸會回家幾日,但兩人之間話很少,一到晚上,她爸便出去喝酒,每次都喝得人事不醒。
有一回,大約晚上十點多,她爸喝多了,在樓下打電話讓嚴雪下去扶他。
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家,嚴雪準備回房間睡覺,她爸坐在沙發上,一遍遍說著:“小囡,你先不要睡,你聽爸爸跟你說,你媽不跟我過了,只有你愿意跟著爸爸,你放心,以后我們肯定能過得好。”
那天晚上,她爸拉著她說了很多。嚴雪雖然明白這不過是他說的一些醉話,等明天他醒了之后倆人又會回到以往冷若冰霜的相處模式。
但這一刻,她希望以后能像他爸說的一樣,不奢求能過得多好,只要日子能步入正軌就行。有時候,她會想,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她爸喝多了怎么回來,萬一他走不上樓梯,一直在樓下躺著,會不會出什么事。
嚴雪說,從她媽搬走之后,她和她爸就再也沒體驗過春節的歡樂與喜慶。除夕夜倆人在家煮面條吃,吃完各自回房間,沒有任何交流。年初一睡到飯點到樓下看看有沒有開著門的小餐館,隨便打包一份回家吃。
父女倆關系降至冰點是在嚴雪上高三那年。她爸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倆人準備結婚。嚴雪沒有一絲反對,她甚至希望她爸和這個女人在一起之后能踏踏實實過日子。
然而很多事情往往不會朝著自己預期的發展。那個女人帶了一個兒子過來,年紀比嚴雪大一點,一開始大家都相安無事,時間久了,爭吵也隨之而來。
后來,嚴雪放假時基本都是回老家和爺爺奶奶住,很少待在家。高考完,嚴雪的分數剛過本科線一點,正猶豫著上民辦本科還是??啤?/p>
得知讀民辦本科要很大一筆錢的時候,她繼母不高興了,一個勁地慫恿嚴雪她爸,讓他去勸嚴雪讀???。
嚴雪一開始也不想讓大家都為難,但聽繼母這么說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一點兒氣,跟她媽視頻時吐槽了這件事。
結果第二天早上,嚴雪她媽就找上門來,罵了她繼母一頓,還差點動起了手。當時嚴雪她爸沒在家,她媽又打電話過去罵了一通,直說他沒骨氣。
這事過去沒多久,那個女人便收拾東西走了,嚴雪她爸又和從前一樣,整日喝酒。喝多了便罵嚴雪,說要不是因為她,那個女人也不會走。
嚴雪最后還是去上了??疲飚厴I實習的時候,她認識了楊熙,在無數次跟她爸要不到生活費時,楊熙幫了她很多,倆人也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聽她說完這些,我不禁感嘆,原來這幾年她經歷了這么多。
她看著我,語氣有些沉重,“趙軼,你說我是不是不配過正常人生活,每次在我以為快要步入正軌時,總是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就像這次一樣?!?/p>
我有些怊悵若失,她當初陽光活潑的樣子還縈繞在我腦海中,如今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抬頭看了眼時間,也不早了,我讓她先回病房休息,還叮囑她不要總是胡思亂想。
四
一周后,嚴雪出院了。我不上班的時候,她偶爾會約我出去吃飯,還告訴我她和楊熙明年有結婚的打算。
看著她一臉幸福的樣子,我也為她感到開心。
幾個月后,我在住院部又遇到了嚴雪,我問她怎么會來醫院。她告訴我,一周前她爸爸喝酒之后出了車禍,肋骨斷了三根,做完手術后一直待在ICU,前幾日才轉到普通病房。
婦產科門診區丨作者圖
那天下班,我買了一些水果,到病房時,嚴雪正在喂她爸吃稀飯,她忙招呼我坐下。
我沒待多久,出來時,嚴雪送了我一段,我看她滿臉憔悴,忍不住問道:“只有你一個人守在這兒嗎?”
“也不是,我姑姑昨天過來幫我看了一晚,等會兒應該也會過來?!?/p>
閑聊了幾句我便讓她趕緊回去照看她爸,不用送我了。
快到春節時,我約她出去逛街,她買了好幾套新衣服,我打趣她童心未泯。她說家里已經好多年沒有節日的氛圍了,今年她爸要把爺爺奶奶接過來,好好過個年。
我順嘴問道:“不順帶給楊熙買點,叫他來一起過嗎?”
她臉色一下變了,剛剛的喜悅之情瞬間消失,語氣不帶一絲情感:“早分了?!?/p>
我愣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我記得你之前說打算明年結婚的?!?/p>
她帶我找了個吃飯的地兒,跟我說了這半年里發生的事。
她和楊熙本來已經把訂婚的日子都選好了,但她爸出車禍后,楊熙的父母便不同意她和楊熙在一起。
一開始只是說他們年紀還小,結婚可以再晚兩年,不著急。再后來楊熙他媽媽就直接跟嚴雪說,她跟楊熙在一起不合適,叫她自己考慮清楚。
我問她:“那你就真的跟他分了,楊熙也沒說什么?”
“他能說什么,還不是聽家里人的安排。”片刻后又說道,“其實我下定決心跟他分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釋然了,沒有那么多的不舍。”
嚴雪告訴我,她聽到了楊熙跟她媽媽打電話,大概就是說嚴雪是單親家庭,她爸爸又是個酒鬼,上次就因為喝酒出了車禍,萬一還有下次,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再就是嚴雪曾經因為宮外孕切了一側輸卵管,楊熙媽媽讓他考慮清楚,如果要結婚,這些都是很大的隱患。
說到最后,她聲音小了一點兒,“趙軼,你知道嗎,我其實可以不在意他媽媽說的,單親家庭不是我的錯,宮外孕也不是我想得的,我爸爸自從出車禍后也極少喝酒了。但他什么都沒辯駁,只答應他媽媽說他考慮一下,后來,他便對我很冷淡,我也明白了他的內心所想。”
那天晚上,嚴雪沒吃多少東西,臨走時,我讓她打包帶一份回去,不然會挨餓。
她笑了笑,說不帶了,她爸爸在家做了飯,回去可以再吃點。
這之后的幾年,嚴雪都沒有再和任何人談過,我曾勸她若是遇到合適的就試試。
她掀起她的衣服,讓我看她肚子上曾經做宮外孕手術留下的疤痕??谧雍苄。廊豢吹们宄?。
她說:“我要是真的跟別人談了,人家問起我,我該怎么回答,這種事,瞞著別人也不好,我實在害怕面對那樣的場景?!?/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時候,總怕自己詞不達意。
她看出了我的無奈與心疼,反而安慰我,“不要愁眉苦臉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個人也過得挺好的,對于目前的生活狀態,我很滿意。”
我會心一笑,“知道了,你開心最重要?!?/p>
嚴雪說,她爸已經戒了酒,不再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的生活。這幾年,他們的之間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前幾日她爸還說,要翻新一下房子,住起來更舒服點兒。
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經那個陽光積極的姑娘,只希望她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口述 | 周倩
撰文|初一
每周一三五 晚九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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