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到一條新聞，日本電視臺（NTV）將收購吉卜力工作室42.3%的股份，并將其納為子公司。鈴木敏夫談及這個決策的背景：“宮崎駿已經82歲，而我則已經75歲，我們長期以來一直為繼承人問題感到困擾。” 而宮崎吾朗（宮崎駿的長子）自認獨力難支，因此吉卜力從2022年開始與NTV談判。

鈴木敏夫是誰？他是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長兼制片人。他在1984年因《風之谷》進入電影界，1989年后專職為吉卜力工作。他是吉卜力的策劃師，也是宮崎駿和高畑勛兩位天才大師之間的“潤滑劑”，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吉卜力。

▲ 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勛（從左到有）

鈴木敏夫在《吉卜力的天才們》講述在吉卜力的親身經歷，談到了吉卜力每部作品的幕后故事：電影從創意到落地的過程，吉卜力作為公司遇到的機遇和挑戰，宮崎駿與高畑勛的“相愛相殺”。從某種程度上，這本書也呈現了宮崎駿與高畑勛兩位天才大師的思維模式。

毫不夸張地說，吉卜力的作品扭轉了我對動畫片的印象（我以前不大喜歡看動畫片）。“吉卜力出品，必屬精品”，如果你也是吉卜力作品的擁躉，這本書絕對不容錯過。

《風之谷》：沒有公司愿意接手

鈴木敏夫大學畢業后加入德間書店。當時，他負責《Animage》的創刊號，要采訪動畫制作者，因此結識了宮崎駿和高畑勛。

《風之谷》在《Animage》連載，但拍成電影的過程很曲折。立項后，他們討論預算，鈴木敏夫參考了其他兩部電影的制作成本。

我把必要的資金算出來，再將預算翻倍，心想這樣總不會有問題了。可做到后面才發現翻倍也不夠，最終花費了整整三倍預算的錢。這說明宮崎駿不僅很會拍電影，還很會花錢。

開工前，宮崎駿只提了一個條件，想讓高畑勛擔任制片人，但高畑勛整整一個月也沒給答復。

在那段時間里，高畑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在研究何為制片人，將研究結果寫滿了整整一本大學筆記本，最后寫上結論：因此，我不適合做制片人。

宮崎駿傷心得嚎啕大哭，高畑勛終于答應了，他說制作電影需要有個公司。那么問題來了，沒有公司愿意接手《風之谷》。

大家異口同聲地告訴我：“我們很清楚宮崎駿肯定可以做出好作品，可他會把員工和公司都搞垮的，次次都是那樣。”言外之意就是跟這樣一位完美主義者合作會損害公司的利益。

有家叫“Top Craft”的公司愿意合作，有六十多個員工，但逐一測試下來發現大部分人達不到他們的要求，于是又要四處物色人員。

大家廢寢忘食工作，電影原定于三月十一日上映，可是到了二月底，他們發現趕不及上映日期了。大家討論如何解決，制片人高畑勛半天憋出一句：“趕不及也沒辦法”。然后，宮崎駿開始改分鏡。

高畑勛找來當時才三十多歲、尚未出名的久石讓做電影音樂，正因如此，久石讓才說：“當年是高畑老師發現并栽培了我。”

他們將所有精力傾注于制作，根本沒有余力去考慮宣傳、票房之類。幸運的是，《風之谷》大獲成功。然而，影片完成的同時，Top Craf的主力員工集體辭職，導致公司名存實亡了。

完成《風之谷》后，宮崎駿宣布：“我再也不做導演了，我不想再失去朋友了。”為了完成一部作品，導演有時必須對鄰桌的伙伴說些狠話。如果動畫師繪制的場景不符合自己的預想，導演必須明確表達出來。這樣的話說得越多，就會有越多的人選擇離開。宮崎駿的意思是，他無法再承受這樣的孤獨。

宮崎駿那時想：如果要再次參與電影的制作，就讓我以動畫師的身份參與吧。

▲《風之谷》（宮崎駿導演），1984年3月上映。

《天空之城》：被迫成立吉卜力

宮崎駿作為《風之谷》的導演，收到票房收入和其他收益的一大筆錢，他把錢投入到一部紀錄片里，沒多久，資金就見底了。

宮崎駿只能來找我商量：“時間和資金都投進去了，作品卻沒完成。我家的房子雖然很破，可也不想為了做電影拿去抵押掉。鈴木，你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啊？”
“為什么不再多拍一部電影呢？我知道拍電影不容易，但再拍一部的話，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于是，宮崎駿提出拍《天空之城》，他上小學就想到的故事。

因為《風之谷》取得成功，德間書店很快批準了《天空之城》這個項目。問題又來了：在哪里制作呢？Top Craft名存實亡，又沒有一家公司愿意接。

畢竟在動畫界，高畑勛和宮崎駿都是被敬而遠之的名人——他們做得出好作品，但他們到過的地方都會寸草不生。

當時，只有日本動畫公司總算答應了，但要求新建一間工作室。

關于工作室的名字，大家提了各種各樣的想法，最后拍板的卻是宮崎駿：“意大利有一種叫‘Ghibli’的軍用偵察機，我們就叫‘吉（Ji）卜力’工作室吧。”
說著，他還把那個單詞寫出來給大家看。外語水平頗高的高畑抗議道：“阿宮，這應該念‘Gi’卜力吧？”宮先生卻很堅持：“不，我的意大利朋友說它就念‘吉（Ji）卜力’。”于是，一個擁有稀奇名字的工作室就此誕生了。后來，我們才總算搞清楚“Gi”卜力才是正確發音，外國人都喊“Gi卜力工作室”的，不過為時已晚了。

創辦吉卜力工作室時，鈴木敏夫一籌莫展，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營一家公司，也沒人幫忙。無奈之下，他花上一千多日元買了一本《如何開公司》的書，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份計劃。

▲《天空之城》（宮崎駿導演），1986年8月上映。

《龍貓》：搶人大戰

《龍貓》和《螢火蟲之墓》是同時制作的，宮崎駿負責前者，高畑勛負責后者。在項目啟動當天，宮崎駿就先下手為強，把之前合作過的主要職員統統收歸旗下，負責作畫的近藤喜文成為他們的爭奪對象。

那段時間里宮崎和高畑二人的對比十分有趣。宮先生一次次去找近藤，百般勸說，可高畑卻按兵不動，對此我說道：“阿宮去勸了好幾次了，您不去嗎？”高畑只說了一句話：“制片人拿主意就好了。”宮先生好心去找高畑，推薦了很多人，說“可以找他們當作畫監督啊”，可高畑并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高畑：“要是近藤不接《螢火蟲之墓》這個項目怎么辦啊？”高畑輕描淡寫道：“那就做不了了啊。”明明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走到這一步，他竟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那種話來，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就在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讓宮先生自己畫就好。

得知近藤喜文去做《螢火蟲之墓》，宮崎駿火冒三丈，當場說甩手不干了。鈴木敏夫讓他盡情發火，到了第二天，宮崎駿說：“氣也消了，做就做吧。”

《龍貓》是宮崎駿想做的電影，但當時的票房并不理想。

無論是《風之谷》《天空之城》，還是后續的作品，宮先生都做得很辛苦，唯獨《龍貓》他是從頭到尾邊哼歌邊做的。也許正因為《龍貓》是這樣做出來的電影，它才能在日后斬獲各大獎項，電視播出時也拿下了高收視率，上映兩年后推出的龍貓玩偶更是大受歡迎。出版物、周邊、電視放映、錄像帶……《龍貓》帶來的巨大利潤讓吉卜力受益頗豐，于是龍貓便成了吉卜力作品的標志。

▲《龍貓》（宮崎駿導演），1988年4月上映。

《螢火蟲之墓》：上映還沒完成的作品

《螢火蟲之墓》從制作到上映一直在走鋼絲。

第一個問題是劇本。宮崎駿的電影是“情感代入型”，觀眾會代入電影角色的感情；而高畑勛是“非代入型”，觀眾和電影角色保持一定距離。

第二個問題是進度嚴重滯后，制片人原徹和高畑勛的關系幾乎要決裂。

高畑完全不聽制片人的話。在制作的收尾階段，原徹為了讓影片如期上映，趁高畑勛不在的時候讓工作人員給賽璐珞上色。他本來出自一片好心，可誰知高畑回來以后要求大家全部重做。

高畑勛一心只想把電影做好，社長出動勸說，他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請推遲上映時間。”

電影里不是有B-29戰機空襲神戶的場景嗎？在《螢火蟲之墓》的制作現場，最先讓我大開眼界的就是這一幕的制作過程。高畑調查了當時 B-29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再結合清太家的玄關和院子的朝向，決定他仰起頭時臉部的朝向。還記得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沒用過的燃燒彈，帶到了工作室，研究燃燒彈是如何爆炸的。總之，無論他準備畫什么，都會好好研究一通，直到自己滿意為止。這樣進度不慢才怪呢。

最后沒辦法了，高畑勛提出一個方案，片中有兩個場景以不上色的狀態上映。在1988年4月電影上映，還有兩處地方來不及上色。

由于未上色的那場戲講述的是清太去地里偷菜，氣氛比較悲壯，所以很多觀眾以為是故意沒有上色，并未察覺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可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天，我帶著家人去澀谷的電影院看《螢火蟲之墓》，卻碰巧遇到了宮崎駿的弟弟，參與了《風之谷》等項目的宮崎至郎。他也是帶著家人來的。結果在電影結束的一剎那，至郎猛地站起來，大聲沖我喊道：“阿敏，這部電影是不是沒做完啊？” 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句話，真是讓我困窘不堪。

《螢火蟲之墓》上映后仍在繼續制作，差不多到了五月中旬，也就是上映一個多月后才徹底完工。最終，《螢火蟲之墓》斬獲各類電影獎項，在海外更是廣受好評。

▲《螢火蟲之墓》（高畑勛導演），1988年4月上映。

“暴君”宮崎駿

宮崎駿在生活上像個老頑童，在工作上卻是個“暴君”。

《魔女宅急便》是吉卜力工作室的第一個外部引進項目，與企業展開跨界合作。合作方原意是讓高畑勛執導，高畑勛拒絕了，鈴木敏夫找宮崎駿。于是，宮崎駿完成《龍貓》后立刻投入《魔女宅急便》的劇本創作。

宮先生的寫作風格非常獨特。他會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用鉛筆奮筆疾書。每當寫完一個段落，他就立刻拿稿子給我看，問怎么樣，我便發表感想，說些“這里再改一下比較好”之類的話，他聽完后會立刻修改。這么創作劇本的作家肯定找不到第二個了，按理說都是將自己關在書房里，集中注意力寫出來的才對。

劇本完成后，鈴木敏夫建議由宮崎駿來做導演，“惡夢”又開始了。

據我所知，宮先生并不是一位優秀的“老師”。比如，當時吉力沒有錄音棚，只能去外面的，“開車送宮先生去錄音棚”就成了一樁苦差事。因為宮先生什么都要管，走哪條路線、何時打轉向燈、在哪里剎車等，是個人都要郁悶的啊。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接送宮先生就成了我的任務。
宮先生的這種性格在作畫時自然也暴露無遺，所以他一露面，大家就沒法安心干活了。他不會去發現并培養員工的優點，想要的不過是自己的“分身”。當然，這也是他能做出好電影的原因之一，所以還挺難協調的……

▲《魔女宅急便》（宮崎駿導演），1989年7月上映。

《哈爾的移動城堡》是宮崎駿提出要做的項目，他看了書，覺得很棒，提出改編。他最初沒打算親自執導，鈴木敏夫找來細田守。

宮先生不是那種項目敲定后就在一旁靜觀事態發展的人。無論是劇情還是作畫，他都會給出各種建議，告訴大家怎樣更好。更讓人頭疼的是，他的觀點一天一個樣子。

細田守非常崇拜宮崎駿，總是認真聽取宮崎駿的意見并按其推進下去。但宮崎駿的主意不斷改變，情況一直持續，他承受不住了，工作也陷入停滯。《哈爾的移動城堡》推進不下去，鈴木敏夫就說服宮崎駿親自導演了，此乃后話。

▲《哈爾的移動城堡》（宮崎駿導演），2004年11月上映。

為《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選導演時，鈴木敏夫提議用米林宏昌，他是吉卜力數一數二的動畫師。

米林宏昌滿足于動畫師的工作，這個提議無異于晴天霹靂。過了兩個星期，米林宏昌表示愿意做。

劇本確定后，米林宏昌開始做角色設計、美術方面的準備工作。宮崎駿對此也是既插嘴又插手。

曾有許多年輕導演試圖塑造不同于宮崎駿筆下的角色，反復試錯以致無法推進，米林宏昌卻輕而易舉克服了這個問題：他徹底想開了，直接采用了宮崎駿的角色。

要把電影拍成什么樣的節奏，取決于分鏡，米林宏昌明確表示自己做分鏡。

我立刻向宮先生報告說“麻呂（米林宏昌的昵稱）打算自己畫分鏡”。宮先生說道：“好，有骨氣！我絕不插手。”但我很清楚，要是把這話當真了，后果將會不堪設想，為此我在附近的公寓租了一套房子，讓麻呂單獨工作。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出事了。宮先生大鬧工作室，嚷嚷著：“麻呂上哪兒去了？”他把每一個有可能知道的工作人員輪流叫過去，百般逼問。但大家頂住了壓力，沒告訴他。因為我提前打過招呼：“絕對不能讓他知道！”

米林宏昌是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在他的領導下，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精力充沛。

一旦明確自己要負責的范圍，他就會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其他的一律交給別人。別看他平時作風散漫，一旦涉及分工，他就毫不含糊。做不來的就明確告訴你做不來，不懂的也會直接說不懂，堅決貫徹這種態度。

雖然大家對電影的最終樣片都很滿意，但還要看宮崎駿的反應，畢竟影片做到一半，他就完全不參與了，連樣片都沒看過。在首次試映時，宮崎駿說了一句：“完美。麻呂，干得漂亮！”

這是一句無比清晰而明確的夸獎。第一個得到宮崎駿認可的新人導演在此誕生了。

▲《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米林昌宏導演），2010年7月上映。

與宮崎駿形成強烈對比是他的兒子宮崎吾朗，他作為新手執導《地海傳奇》，展現出兩種能力，其一是分鏡的完成度讓所有人驚訝；其二是領導力，這是連他父親都不具備的天賦。

宮崎駿是那種用過人的才華“統治”員工的導演。而且他既是導演，更是畫師，所以會不斷修改其他畫師的畫。這的確造就了只有宮崎駿才能做出來的電影，但工作人員難免會在這個過程中身心俱疲。而吾郎卻用細心和體貼牢牢抓住了員工的心。

宮崎吾朗不會吝惜表揚，有問題也會明確下達指示，而且每逢周六親自下廚犒勞大家。

員工們工作時都帶著前所未有的明朗表情。高畑和宮先生都沒有那樣的本事。就這樣，原本抱有抵觸情緒的老員工都認可了“導演宮崎吾郎”。

▲《地海戰記》（宮崎吾朗導演），2006年7月上映。

幾乎合作過的人都受不了宮崎駿，但也有例外的。

做《哈爾的移動城堡》時，吉卜力同步推進《貓之報恩》。

宮先生也參與了《貓的報恩》，一如既往地不停提意見。這部電影的導演森田是個性格有點奇怪的人，他竟然很享受這一過程，只見他每天都探出身子聽宮先生發表高見，還不停地提問。由于他問得太過起勁，宮先生受不了了，漸漸地便不往作畫間跑了。結果森田主動找到宮先生，想要征求他的意見。最后變成宮先生成天躲著他了。
吉卜力的年輕人向來對宮崎駿避之不及，森田卻是極少數喜歡跟宮崎駿合作的人之一。

▲《貓之報恩》（森田宏幸導演），2002年7月上映。

做《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時，丹羽圭子負責統籌劇本，她以前擅長寫雜志文章，人稱天才少女。

制作劇本的方法是宮先生講述各種想法并記錄在白板上，然后丹羽圭子再進行歸納整理。問題是，宮先生不會像別人那樣，先把大框架搭好，再去豐富細節。他習慣逐步構建每一個細節。細節的設定又會影響到整體，即便按照某個想法把故事推進下去，要是一覺醒來，覺得細節還是得改，就得推倒重來。而且這個過程會不斷重復。豈止是朝令夕改，一天改三次他都面不改色。好多編劇就是因為宮先生的這種習慣“壯烈犧牲”了。

一般來說，編劇都不喜歡頻繁調整設定，丹羽圭子的反應異于常人，她從來沒有不耐煩，只是配合宮崎駿不停地修改劇本。鈴木敏夫為她捏一把汗，怕他們矛盾越來越多。

“阿宮的想法一天一個樣，你招架得住嗎？”
“沒問題。我這是在旁觀天才的思維過程呀，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事了。”

▲《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米林昌宏導演），2010年7月上映。

“大懶蟲”高畑勛

高畑勛和宮崎駿是兩種性格。

高畑勛一貫認為考慮未來也沒用，船到橋頭自然直；宮崎駿有長遠規劃的習慣，他認為做動畫靠的是團隊合作，要是拖了很久，負責下一個環節的人怎么辦？

宮崎駿非常自律，認為“要是生活再沒有規律，就無法維持工作的節奏了”。他說高畑勛懶，高畑勛說“我也沒你說的那么懶吧，是你勤奮過頭了。”

▲《崖上的波妞》（宮崎駿導演），2008年7月上映。

《魔女宅急便》完成后，宮崎駿提出讓高畑勛導演《歲月的童話》，高畑勛又拖了半年沒答復。

宮崎駿是一個認真到極點的人，一旦定下目標就會朝著目標一步一步努力下去。而高畑則是那種每天過得優哉游哉、開開心心就心滿意足的類型，有點“在生活的延長線上順便做做電影”的意思。真是鮮明的對比啊。宮先生一直管高畑叫“大懶蟲的后裔”，聽說他年輕時真沒像樣工作過。

項目終于啟動了，高畑開始寫劇本了。描繪自然時，高畑勛想到了紅花。他不僅跑去秋田旁邊的山形考察，還找農戶詳細請教種植紅花的方法。

考察歸來后，高畑開始專心寫東西了，我本以為他在創作劇本呢……可我完全猜錯了。他竟然收集了各種關于紅花的書籍，整理出滿滿一本種植筆記。明明都已經開始畫分鏡了，導演卻還一心撲在紅花上。末了他甚至指出考察中了解到的種植方法有問題，說：“好像不太對勁啊。根據我的研究，米澤人的種法才是對的。”還提出要再去考察一次。無奈時間已經非常緊迫了，只能讓副導演跑一趟，將整個交流的過程拍成錄像帶。順帶一提，據說種植戶一看到高畑寫的研究筆記就吃了一驚，忙問：“這是哪位專家寫的啊？”高畑總是這樣，完全超出了電影采訪的范疇，一頭扎進了專家學者的領域。

▲《歲月的童話》（高畑勛導演），1991年7月上映。

在《歲月的童話》中，高畑挑戰“內容與表現手法契合”，其中最大的難關之一就是塑造人物面部的立體感。

近藤喜文不斷試錯，在動畫中繪制的顴骨線條怎么看都只像皺紋。于是，近藤喜文提出一個方案：他準備好原畫，高畑勛把控角色的演繹。

近藤喜文等人將畫繪制出來，然后高畑用一種叫“quick action recorder”的儀器，把原畫和動畫拍成影像，專注于觀察人物的動作。他會從中抽掉幾張畫，或是調整某些畫出現的時間與速度，巧妙地改變一場戲的含義。當然，與此同時也要讓提前錄好的臺詞與人物動作保持同步。如此出神入化的導演技術，也只有高畑才有了。
問題是，工作做得如此精細，自然會耽誤進度。與《螢火蟲之墓》那時一樣，我們又一次陷入了危機——再這么下去就來不及上映了！那么，項目的策劃人宮崎駿都做了些什么呢？他把所有主創人員叫去會議室，用響徹整間工作室的大音量吼道：“不能再這么畫下去了！不然永遠都畫不完！”

大家垂頭喪氣，重點是，當宮崎駿離開后，高畑勛悄悄和大家說“就按原來的畫法” 。奇怪的是，大家反而士氣高漲，工作效率也提升了。

《歲月的童話》取得了讓發行方大跌眼鏡的好成績。

在影片上映的第一天，全國各地發來的觀眾人數速報卻在東寶內部引起了轟動，因為實際數據大大超出了預測值。“這數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錯了一位數啊？”甚至還有人激動得大喊大叫。東寶的目標是四億日元，結果實際的發行收入約為十八億，換算成票房收入就是三十億日元，毫無懸念地拿下了當年的日本電影票房冠軍。

▲《歲月的童話》（高畑勛導演），1991年7月上映。

宮崎駿在制作《紅豬》時說了一句：“既然我做了豬，那就讓高畑老師做個貍貓吧！”

鈴木敏夫去做高畑勛的“思想工作”，讓他拍一部關于貍貓的作品，高畑勛很抵觸。鈴木敏夫好不容易搞掂了高畑勛，完成劇本后，卻輪到宮崎駿使性子了，他說 “中止制作吧！”

宮崎駿對高畑勛又愛又恨，《歲月的童話》把員工們搞得身心俱疲，為了讓他們重振士氣，宮崎駿付出很多心血，他多年積累的情緒終于爆發了。

▲《紅豬》（宮崎駿導演），1992年7月上映。

鈴木敏夫體恤宮崎駿的心情，但也清楚不拍《百變貍貓》，吉卜力就撐不下去了，于是他故意曠工。

那天早上宮先生來到公司，發現我不在，便一下醒悟過來。另一方面，高畑肯定也察覺到我和宮先生之間出了什么問題，就去了一趟宮先生的辦公室。我不知道他們在那里談了些什么，但十有八九只是隨便聊一聊，問句“阿宮，最近還好嗎？”之類的話。可他們兩個見面聊天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義，就這樣兩人解開了各種陳年心結，總算沒有鬧出大問題。

歷經種種波折，制作終于走上正軌。但不出所料，項目進度又滯后了。

本來，鈴木敏夫耍了點小心機，電影原定1994年夏天上映，他和高畑勛說定在春天上映，還和東寶的人統一口徑。項目進度滯后了，他意識到“多出來”的三個月不夠用。

按吉卜力的制作速度，無論再怎么努力，一個月最多只能做五分鐘。這么算下來，要到九月才能完成。

他和高畑勛提議刪掉十分鐘，希望趕上原定的放映時間。高畑勛大概也有點內疚，同意削減結尾的部分。但到了第二天，高畑勛就后悔了，每天都和鈴木敏夫嘮叨，“刪去這些戲份，作品的主題就裸露在外了。”

跨越種種艱難困苦，電影終于完成了，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高畑、宮先生和我并排觀看了首次試映，宮先生更是從頭哭到尾。
這是因為片中出現的貍貓原型，正是當年和高畑、宮先生一起在東映動畫奮斗的老同事們。發動特攻的權太便是宮先生吧，而主人公正吉是高畑。其他角色身上也有那些老同事的影子，而且畫成了當事人一看就知道的樣子。
宮先生肯定是在電影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啊。

▲《百變貍貓》（高畑勛導演），1994年7月上映。

“四工”無賴豪俠

每部電影都要召集作畫人員，盡管身為吉卜力的員工，有些作畫人員還是滿不在乎地拒絕。

高水平的動畫師往往性格古怪，不想做的工作是絕對不肯接的。鈴木敏夫毫無辦法，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得拼命勸說，頭疼不已。

說實話，吉卜力也有幾位不太合群的動畫師。技術水平自不必言，只是有的早上不來上班，有的特別任性，有的不聽導演的安排……把他們安排在作畫現場可能會引起各種問題，所以在《山田君》之后，我在和吉卜力工作室隔著一條鐵軌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將“大俠”們專門養在那里。而且我明確規定，能入住的不限于員工，大俠們想帶誰來就帶誰來，于是身懷絕技的無賴豪俠們紛至沓來。我們將那棟房子正式命名為“第四工作室（四工）”，專門用于處理需要優秀畫師完成的高難度工作。

“四工”有位畫師叫橋本晉治，水平也是出類拔萃，后來制作《千與千尋》時，宮崎駿找了他。不過能力強的人終究不好駕馭，因為橋本晉治不肯服從安排，宮崎駿中途撤掉了他，還召集工作人員說：“比起才能，我更需要你們拿出對作品誠實的態度。”

▲《千與千尋》（宮崎駿導演），2001年7月上映。

宮崎駿日漸年邁，他不服輸，要和年輕的動畫師“決一高下”。

安藤雅司負責《幽靈公主》和《千與千尋》的作畫工作。

制作《幽靈公主》時，安藤雅司年僅二十六歲，交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工作結束后，安藤雅司卻提出辭職，他說宮崎駿的動畫風格和他的理想不一致。

安藤雅司是將“準確”置于“趣味”之上的動畫師，而宮崎駿經常為了提升沖擊力而舍棄準確的設計。

鈴木敏夫不想放走安藤雅司這樣的優秀人才，承諾他在下一部電影按自己的方式處理。

安藤于是懷著超乎尋常的決心投入了《千與千尋》的作畫工作。宮先生也毫不遜色，作業量大到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快到花甲之年的人。他每天晚上忙著修改原畫師交上來的稿子，一直改到半夜十二點。但安藤畢竟才三十歲，體力上占據優勢，宮先生回去后他還能繼續修改到第二天早晨。

宮崎駿覺察到安藤雅司的“小動作”，起初他還能忍住，漸漸兩人就針鋒相對了。

年近花甲的前輩導演和年輕的動畫師展開了火花四射的激烈交鋒。作為制片人的我自然是忐忑不安，但又有種旁觀大俠過招的感覺，頗為有趣。多虧了這場龍爭虎斗，《千與千尋》的畫面洋溢著某種魄力。

▲《幽靈公主》（宮崎駿導演），1997年7月上映。

天才何以成為天才

《吉卜力的天才們》的日本原名是: 天才の思考：高畑勲と宮崎駿。鈴木敏夫用詼諧幽默的語言，講述了吉卜力的成長歷程，分享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的“秘密”。

能成為天才，當然是天賦+努力。天才并不完美，拖延嚴重，卻源源不斷創作、成果驚人；唉聲嘆氣，卻永遠竭盡全力。

在2014年吉卜力成立第三十個年頭，鈴木敏夫搞了“三人對談”，談及他們最喜歡對方的哪部作品呢？高畑勛說最喜歡《龍貓》；宮崎駿說最喜歡《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它本應該得到更高的評價，可大家都不太認可，氣死我了。”

▲《阿爾卑斯山的少女》（高畑勛導演），非吉卜力作品。

在鈴木敏夫眼里，兩位天才大師的風格各異。

宮崎駿筆下的男女有個特征：一旦邂逅，就會百分百相互喜歡，一點也不糾結。照理說，關于男女關系的劇里都是沒完沒了的猶豫、算計和拉鋸戰，宮崎駿卻很討厭這些。所以，他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相遇的一瞬間就喜歡上對方。

高畑勛是技術狂魔，自主開拓了很多新手法，他的電影精髓是“平淡”。

高畑的作品有個始終貫徹的顯著特征，就是作品中不會出現所謂的“英雄”，主人公都是些市井凡人，故事中發生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件。在他人看來，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對當事人來說卻是頭等大事，能讓人涌現出喜怒哀樂等各種情緒，而高畑會將這些情緒細致地刻畫出來。

2018年，高畑勛因肺癌離世，享年82歲。宮崎駿在喪禮致辭時數度哽咽，他說：“我還以為Paku-san（“阿樸”是宮崎駿對高畑勛的愛稱）能活到95歲。那個Paku-san去世了，我覺得自己也剩不了多少時間了。”

▲《我的鄰居山田君》（高畑勛導演），1999年7月上映。

有一種調侃叫“宮崎駿退休”：說了退休又食言。

宮崎駿完成《起風了》宣布退休，有記者問高畑勛有什么看法，高畑勛說：“要是他哪天宣布復出，你也別太驚訝。”

今年，宮崎駿執導的新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上映，吉卜力副總裁西岡淳一接受采訪時表示，這不會是宮崎駿的最后一部電影。

“有人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將會是宮崎駿的最后一部作品，但他并不這樣認為，最近，他正在構思新片，并且每天都來工作室研究這件事。這次，他不會宣布退休，而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在工作狀態中。”

▲《起風了》（宮崎駿導演），2013年7月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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