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于2023年第4期）

第一作者簡介 續琰祺，地質礦產工程師，主要從事礦物學及地學科普研究。

霞光紅、迎春黃、天霽藍、長城灰和瑞雪白這五種顏色構成了2022年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色彩系統中的五大主色，它們代表的中國色彩體系在北京冬奧會、冬殘奧會中再一次向世界輸出了中國文化。這套色彩系統的靈感源于中國傳統礦物顏料色彩——朱砂、雌黃、石青、青金以及蛤灰。朱砂（辰砂）、雌黃、石青、青金等這些人們熟悉的名稱，不僅僅是顏料色彩的名稱，也是礦物的名稱，這其中更是蘊藏著人類以礦物為原料描繪出人類文明的奧秘。

本文以具有代表性的幾種礦物顏料為切入點，揭開它們的礦物學面紗，探究它們的歷史典故，拓展它們的廣泛用途，以此來普及礦物學知識，展示地球科學的魅力。

礦物色起源

人類以礦物為原料作畫的形式由來已久，早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祖先就懂得利用大自然饋贈的彩色泥土在身體、巖壁洞穴、工具器物等處涂抹繪畫，這可謂人類利用礦物色的起源，這種利用礦物色作畫的形式一直流傳至今，給漫長的人類繪畫歷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人類最早使用礦物色的記錄可以追溯到7萬年前，據Science發表的報告《南非布隆伯斯洞穴發現7.3萬年前的抽象繪畫》稱，科學家發現了一塊約6厘米×2厘米的小石塊，石塊上有交錯的9根紅色線條，這紅色的線條來自于紅褐色的赭石顏料。

中國人用礦物作畫的歷史也有4萬多年。據報道，2022年3月，在被譽為“東方人類的故鄉”的河北泥河灣盆地內，考古學家發現了早期人類加工使用赤鐵礦顏料的痕跡，這是中國乃至東亞地區目前已知最早的史前人類顏料加工與細小石器鑲嵌使用的證據。

礦物色奧秘

中國畫是我國傳統繪畫形式，其傳統顏料主要有礦物顏料和植物顏料兩大類。礦物顏料是人類使用最早、用時最久的繪畫顏料，具有穩定、不易變色、覆蓋力強、色相美麗且有光澤感等優點。我國古代遺留下的經典壁畫名作如元代的永樂宮壁畫、敦煌莫高窟壁畫，就是運用礦物顏料作畫，使之至今仍然色彩鮮艷明快、厚重富麗。

> 赤鐵礦作為礦物標本時，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左邊三圖），而磨成粉末以后，便會顯示出特殊的櫻紅色（右一），這也是由赤鐵礦制成的顏料赭石所呈現出的顏色

千年不腐

礦物色是怎樣做到千年不腐的呢？這與礦物的形成密不可分。礦物是由地質作用或宇宙作用形成的天然單質或化合物，經過千萬年漫長地質歲月的洗禮，它們的物理化學性質已經相對穩定，經過十幾道工序加工后制成的礦物顏料具有顏色鮮艷、覆蓋性強、不易氧化等特點，用這些礦物顏料作畫，顏色可以保持千年而不褪色。

既然礦物色千年不腐，為何敦煌壁畫還會出現變色現象呢？比如有些壁畫中人物的膚色變成了黑色，還有些部位出現褪色現象。其實，這些變色的顏料恰恰不是礦物顏料，如橘紅色的朱丹（又稱鉛丹、紅丹）是化學顏料，加入白色后可調成膚色，它的化學成分為四氧化三鉛（Pb3O4）在長期強光、高溫、高濕度下會氧化成黑色的二氧化鉛（PbO2）；還有一些部分變色則是由于使用的植物顏料經過幾千年氧化而直接褪色，等等。如敦煌壁畫這般的變色現象在其他地區的壁畫中也有出現。

真實本色

為什么礦物顏料和我們看到的礦物晶體顏色不同呢？比如顏料赭石以赤鐵礦為原料，赤鐵礦標本多呈鉛灰色、鋼灰色、紅褐色，但顏料赭石卻是統一的紅褐色。

這是因為礦物制作顏料時必須先研磨成粉，粉末的顏色在礦物學中又叫作條痕，條痕可以消除或減弱雜質等外界致色因素的影響，使礦物呈現出最真實的本色，具有鑒定意義。

礦物色 知多少

古人常用“丹青”來比作繪畫，用“妙手丹青”來比喻繪畫技藝高超的人，這里的“丹青”是指繪畫用的顏料朱砂和石青，它們分別由礦物辰砂和礦物藍銅礦制成。像這樣將礦物的美術用途引申為典故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朱砂點絳、信口雌黃、赭衣塞路、涅而不緇，等等。下面選擇了紅、黃、藍、灰、白五種具有代表性的冬奧色及其原料礦物進行科學、典故及用途等方面的介紹。

紅——朱砂

冬奧色霞光紅的靈感來源于朱砂。中國人對紅色有著特殊情懷，其寓意紅紅火火，象征著喜氣與節慶。我們常說的中國紅最早便來自顏料朱砂。朱砂色如其名，猩紅艷麗、華而不俗。它同石青、石綠都是礦物色中的主要代表，極具東方特色。朱砂由礦物辰砂制成，成分為硫化汞（HgS），有毒性，古時除用作紅色顏料和提煉水銀（汞）的原料外，還是古代漢方的藥用礦物之一。

據記載，我國使用朱砂的歷史逾6 000年，在新石器時代河姆渡文化遺址中曾出土一件國寶級文物——木胎朱漆碗，在碗身斑駁的紅色涂料中就鑒定出了朱砂的痕跡。

《釋名·釋首飾》中記載：“唇脂，以丹作之，象唇赤也。”此“丹”便是朱砂，這句話很直觀地說明了朱砂是漢代美人們的唇妝用品，古詩詞中常見的“點絳唇”亦是如此，如“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朱砂點絳在美術史上也有體現，在湖南長沙楚墓出土的距今2 300年前戰國時期的帛畫中，人物的唇上與衣袖上施點的朱色便是朱砂。

“丹”還見于“煉丹”“丹爐”，丹藥之“丹”是取其添加朱砂后的色澤。朱砂是古代道教仙術中提煉靈丹妙藥必不可少的材料，而朱砂具有毒性，使用時必須慎之又慎。

黃——雌黃

冬奧色迎春黃靈感源自雌黃，雌黃既是礦物名也是顏料名，成分為三硫化二砷（ As2S3 ），條痕鮮黃色，從礦石開采出來的雌黃有著仿若云母般的質軟、易碎、片狀晶體，因而有“四兩雌黃，千層金片”的說法。

雌黃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黃色礦物色，雌黃在中西方繪畫史中均大放異彩。據宋代《太平寰宇記》記載，敦煌縣的雌黃州就是以產出極好的雌黃而得名的，如此說來，在敦煌石窟壁畫和藏經洞保存的唐代絹畫中都使用到的雌黃顏料，焉知不是聰明的古代畫師就地取材呢？

除用作顏料，雌黃還是提煉砷（As）及制造各種砷化物的主要礦石礦物，還可用于中藥。砷在古代又稱為“砒”，是制作毒藥“砒霜”的原料之一，砒霜的化學成分為三氧化二砷（ As2O3 ），又稱“鶴頂紅”，有劇毒。

在古代中國，雌黃還有更廣泛的作用——“涂改液”，這一用途在諸多古籍中都有記載。如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雜說》中“雌黃治書法”一節，詳細記述了利用雌黃制作涂改液以及給書籍防蛀的技術；宋代沈括《夢溪筆談·故事》“館閣新書凈本有誤書處，以雌黃涂之……惟雌黃一漫則滅，仍久而不脫。”大意是說由于古時寫字用的是黃顏色的紙，如果寫錯了就用雌黃涂抹后重寫。正是雌黃有更改錯別字的作用，而有了成語“信口雌黃”，意為隨口更正不恰當的話，后指不顧事實，隨口亂說或妄作評論。雌黃與雄黃在自然界中常常相伴而生，在某些條件下還可以相互轉化，被稱為“鴛鴦礦物”。

雄黃也是一種古代顏料，提煉自礦物雄黃，這種礦物有著與雌黃相似的成分——硫化砷（ As4S4 ），用途也同雌黃相似，是提煉砷的主要礦石之一。作為傳統的顏料礦物，雄黃制作出的顏料呈現出嬌艷的橘紅色，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曾長期用于繪畫，在距今3 300年左右的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顏料中發現了雄黃、雌黃以及其他化合物。

> 雄黃雌黃共生標本，偏紅色者是雄黃，雄黃居多，黃色片狀物是雌黃

> 雌黃標本

藍——石青

冬奧色“天霽藍”靈感源自石青，石青即礦物藍銅礦，成分為堿式碳酸銅{Cu3[CO3]2(OH)2}，顏色呈淺藍、深藍，制成的顏料呈現出鮮艷厚重的藍色，艷而不俗。

自古以來藍銅礦就是我國重要的藍色顏料，古代漢語語境中，“青”的色相為綠色、藍色、黑色；現代漢語語境中，“青”常被以綠色、藍色表達，而這就是青原本的色相。在中國畫顏料中，石青是標志性礦物色之一（另一色為石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句話用在石青上最合適不過。根據原料的粗細、色彩深淺可分為頭青、二青、三青等，中國畫顏料中的曾青、空青、白青、扁青、藏青等也都是藍銅礦。

古人對于石青色的應用始于先秦時期，蜚聲海外的秦始皇兵馬俑彩繪中就檢測出石青與石綠，這可能與陜西在古代盛產藍銅礦與孔雀石有關。在敦煌莫高窟、新疆克孜爾石窟等壁畫中都使用了石青。石青在漢代正式被記錄為顏料，大約在宋代以后，石青作為顏料專有名詞被泛化使用。現在，石青仍然是生產和制作高級繪畫顏料的原料。

說到藍銅礦，就不得不提它的“姐妹礦物”——孔雀石，即石綠。藍銅礦和孔雀石同為孔雀石族礦物，它們二者是成分相似、晶體結構相同的類質同象，古今都有“青綠同礦”的說法，說的正是它們在野外常常共生，并且在特定條件下可以互相轉換。

在2022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出舞蹈詩劇《只此青綠》驚艷了全國觀眾，這部作品靈感來自于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千里江山圖》。畫卷設色和畫法繼承了隋唐以來的“青綠山水”畫法，這種繪畫創作始于魏晉南北朝，盛于隋唐，特點是常用以石青、石綠為主的礦物色。

《千里江山圖》被稱作“中國青綠山水畫巔峰之作”，王希孟在這幅作品中大膽使用了大青綠為全圖的基調，他先用紅色顏料赭石鋪底（因紅色與青綠色為互補色，以紅色鋪底可將青綠色襯托得更加鮮艷），再層層疊加石青、石綠這些覆蓋性很強的礦物顏料。

> [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

視覺中國 / 供

> 藍銅礦（藍色礦物）與孔雀石（綠色礦物）

共生標本

藍銅礦與孔雀石同為孔雀石族礦物，成分相似、結構相同，常為共生。藍銅礦的穩定性不如孔雀石，在地表環境下很容易因風化作用而轉變成孔雀石

灰——青金灰

青金石是一種古老的玉石（巖石），主要礦物有青金石、方鈉石、藍方石，次要礦物有方解石、黃鐵礦、透輝石、云母、角閃石，等等。如此復雜的成分變化也會引起色調、色相的變化，例如方鈉石是灰藍色或淡藍色的礦物色，方解石是非常重要的白色顏料，黃鐵礦條痕為綠黑色，透輝石條痕為無色至深綠色，角閃石條痕為黑色，等等。隨著這些“雜質”在青金石中的含量逐步增多，礦物色青金石也會由青色向灰色過渡。

古籍文獻中關于青金石顏料的記載幾乎多是藍色顏料，作為灰色顏料著墨甚少。在古代，青金石有著“色相如天，帝王之石”的說法，因而多被用來制作皇室的各種玉器工藝品。同樣是因為青金石美麗的天藍色，我國古代很早就將其作為藍色顏料用作彩繪。例如，開鑿于公元3世紀前后的新疆克孜爾石窟是最早發現青金石顏料的地點，青金石也是該石窟所用的唯一的藍色顏料，敦煌石窟是應用青金石顏料時間最長、用量最多的地點之一，我們甚至可以說絲綢之路的西半部是“青金石之路”。自唐代以后，藍銅礦逐漸取代青金石作為藍色顏料廣泛應用于壁畫等彩繪創作。

2022年的北京冬奧會賦予了青金石以新的生命色彩，青金灰的輸出不僅符合當代審美趨勢，更是為世界色彩史留下了屬于中國特色的一筆。

白——蛤粉

冬奧色“瑞雪白”是一種溫暖的白色，靈感源自蛤灰，即蛤粉。在中國傳統顏料中，蛤粉是一種白色顏料，屬于古代天然土質礦物色，相較于朱砂等天然礦物色來說，土質礦物色的顆粒更加細膩。蛤粉采用海生軟體動物蚌蛤的殼為原料，主要產于中國沿海，其化學成分為碳酸鈣（CaCO3），在礦物學中屬文石，許多軟體動物貝殼、珍珠的主要物質成分都是文石，多數軟體動物貝殼內壁的珍珠質部分是由極細的片狀文石沿貝殼面平行排列而成。

史書上關于蛤粉記錄較多的作用是作為建筑材料。春秋戰國時期《左傳》中記載：“成公二年（公元前635年）八月，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灰。”明末宋應星《天工開物》中記載：“凡溫、臺、閩、廣海濱，石不堪灰者，則天生蠣蠔以代之。”這些記錄都能夠說明聰慧的古人自兩千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蛤殼燒制石灰，以此作為防潮材料和凝膠材料來修筑墓室等建筑。

雖然歷史上關于蛤粉顏料的記載較少，卻也有跡可循。明代《大明會典》中有用蘇芳與蛤粉染造紫粉作為顏料的明確記載；清代蔣驥在《傳神秘要》中稱贊蛤粉“最妙，不變色兼有光彩”，說明在清代已有畫家能熟練使用蛤粉并發揮其妙用；清代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二回中列舉一系列畫材時也提到了蛤粉。必須指出的是，古籍中蛤粉作為建筑材料和作為顏料之間的選材與制作工藝都有所區別，因此，這兩種蛤粉不可混為一談。

在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人類合成繪畫顏料的技藝已爐火純青，制造出的色彩系統之龐大與絢麗是古人無法比擬的，但是礦物顏料仍然承載著中華傳統文化的自信與浪漫。回望歷史，我們看到仰韶文化彩陶的原始古樸，我們也看到敦煌石窟壁畫的金碧輝煌，我們還看到唐人工筆重彩的絢爛富麗……這些輝煌的歷史篇章讓中國色彩系統經久不衰。再看今朝，2022年北京冬奧會讓世界看到成長的中國，也讓世界看到獨特的中國色！

作者： 續琰祺 陳彥瑾 史洪峰

編輯： 張佳楠

排版： 何陳臨秋

審核： 刁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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