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1日, “零零后”潮汕商人陳世鴻成立的“昌世茶茶業(yè)有限公司”在廣州市芳村高調開業(yè),并在短時期內連續(xù)推出3個批次的產(chǎn)品。一時間,風頭無兩的陳先森成了芳村最靚的崽,被眾多茶商追著要貨。
兩個多月后,500多家茶商手中持有的數(shù)十萬提昌世茶茶葉價格崩盤,單價從5萬多元暴跌到2000元(注:歷史最高價達到7萬元)。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計,茶商們的損失也超過了:
5億元。
急了眼的投資者向市監(jiān)、公安等部門報案。但有關部門很無奈地表示:
經(jīng)偵和刑偵正在挨個做筆錄,但沒有實際的證據(jù)證明,事情很難定性。
甚至于,有關部門在無奈中還帶著一絲嫻熟,因為這并非茶商們第一次報案:
僅在2023年第三季度,芳村連續(xù)出現(xiàn)三起與金融茶有關的刑事案件。
難怪公安部門的同志有一種“How are you? How old are you”的違和感。
(怎么是你,怎么老是你…)
所以問題來了:
手法并不高明的“金融茶”騙局,為何橫行20年不衰,且涉案資金動輒上億元?
這個滑(bei)稽(shang)的故事,還需要從云南勐海茶廠說起。
?金融茶是怎樣煉成的
1938年,為振興中華茶產(chǎn)業(yè),畢業(yè)于法國巴黎大學的范和鈞先生受中國茶葉總公司委派,前往云南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建立茶廠。
勐海縣水熱條件優(yōu)越,是中國普洱茶原產(chǎn)地,而以范先生為首的技術人員天才般地獨創(chuàng)了“人工后發(fā)酵陳化”工藝,很快就讓茶廠生產(chǎn)的“大益”牌普洱茶在行業(yè)中享有盛名,該工藝于2008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然鵝在此之前,該茶廠因經(jīng)營不善而連年虧損,并于2004年被吳遠之收購,完成民營化改制。
曾在加拿大渥太華大學獲得MBA學位,并曾涉足金融行業(yè)的吳先生,深知“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他敏銳地觀察到普洱茶等紅茶因加工工藝而產(chǎn)生的潛在金融屬性:
紅茶的生產(chǎn)工序中,要通過萎凋、揉捻和發(fā)酵等工藝過程,使茶葉中的茶多酚氧化變色,然后再通過陳化,使得茶葉中的微生物菌群發(fā)生變化,形成獨特的口感。
這意味著,在人工發(fā)酵后,茶葉在存儲到消費的漫長過程中,陳化的方向不可控,有可能出現(xiàn)品質下降的現(xiàn)象,但也可能出現(xiàn)“越陳越香,越陳越貴”的獨特口感。
而綠茶不存在陳化發(fā)酵的工序,因此不存在炒作基礎,也就是放得越久品質越差,價格扶搖直下。
當然,這個化學原理對于文科生吳遠之而言有點超前,他向外界是如此解釋的:
我們的大益普洱茶在沒有被喝掉以前,微生物一直在工作,茶的品質是一直在變化的…隨著時間推移,茶葉品質越來越好,價值也更高。
有參會者回憶道,吳先生說起普洱茶的陳化,語氣虔誠、眼里有光:
神態(tài)中透露著一種清澈的愚蠢。
(喵說:就像我這樣清澈嗎…)
但這并不妨礙吳遠之成為中國茶王,也不妨礙勐海茶廠引領普洱茶炒作的風騷。
從2006年起,吳遠之通過在全國范圍內直營設店、高調包裝、限量發(fā)售、搖號配貨…的營銷手段,把渠道商/零售商綁上戰(zhàn)艦,開啟了“茶葉金融化”的新路子,由此引發(fā)了2007年、2014年及2021年三輪普洱茶炒作高峰。
最典型的金融茶案例,顯然是大益茶的“軒轅號”系列。
“軒轅號”是2017年推出的一款大益茶產(chǎn)品,被吳遠之定性為“普洱茶中的奢侈品”。按照茶商的說法,2017年并非普洱茶上行周期,老吳為了烘托行情,特意請人開發(fā)了炒茶小程序及APP,實時提供產(chǎn)品報價,紅色為漲、綠色為跌,這類工具甚至還為茶商呈現(xiàn):
k線圖。
但參與的炒茶者認為,app上的交易信息還不夠迅速全面,因為:
同一件茶葉,我們一天要交易好幾個來回。
(金融茶app的功能,還滿足不了炒茶者日益下降的智商需要)
和炒股一樣,炒“金融茶”的秘訣之一在于人為地制造稀缺。
例如在軒轅號上市之前的10天,廠家和代理商(直營加盟店)不公布售價,不接受預約,逼著芳村二級市場開創(chuàng)了期貨買賣,有人做多,有人做空。而在新茶上市十天后,第一輪炒作基本結束,大家等待下一款新茶上市。炒茶者把這樣的玩法稱之為:
十天期。
僅僅半年之后,每件軒轅號的定價就由3萬元漲至30萬元,兩年之后更是上漲到190萬元。但從2021年初開始,“軒轅號”價格直線下跌,很快降至80萬元/件。
吳遠之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作為源頭廠家及品牌商,大益茶不參與二級市場買賣,也不允許其經(jīng)銷商參與二級市場買賣,但這不妨礙小伙伴們通過內部信息布局牟利。
例如有茶商訴苦道,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品牌商的新品發(fā)布計劃(即每個批次新產(chǎn)品的具體產(chǎn)量是多少),也不知道品牌商給經(jīng)銷商渠道的配貨量(即加盟店的“鋪貨”數(shù)量),只能接受經(jīng)銷商的“饑餓營銷”。而知道底細的另一方博弈者,則可以提前做好“入局期”與“退出期”。
這就好比在股市中,二級市場購買者(例如散戶)只知道新股名稱,卻不知道上市公司的總股本是多少,也不知道市面上的流通股數(shù)額是多少,但一級市場玩家則可以利用以上內幕信息決定拋售時機。
——從頭至尾,脫離了實際供給關系,就不可能得到與“價值投資”有關的結論。
更離譜的是,金融茶市場不但給供給量打上了馬賽克,還直接扭曲了市場真實需求。例如作為金融茶市場重要參與者的新增茶商,甚至不能在直營店交易現(xiàn)貨,而只能在二級市場購買提貨單,等貨單到期后找經(jīng)銷商提貨。
說得好聽點,這種茶葉提貨單的性質,和每年陽澄湖大閘蟹上市前轉讓的“螃蟹券”一樣;說得不好聽點,這是一份非標準化產(chǎn)品的“期貨合約”。
問題在于,期貨合約具有對沖的性質,使得期貨市場具有套期保值和價格發(fā)現(xiàn)功能。但在群魔亂舞的金融茶市場,沒有人給做空者以承諾的交割價回收。
例如2021年7月,大益茶推出“倉頡號”,期貨價格從10萬元拉升到了21萬元。但發(fā)行上市后不到兩周,倉頡號被茶商踩踏式出貨,價格跌到5萬元以下。
某資深茶商認為,倉頡號爆倉的主要原因是,大益茶沒有按照傳統(tǒng)銷售模式向芳村渠道商“鋪貨”。使得芳村的期貨交易最終無法交割,買賣雙方只能協(xié)商解除合同。
非專業(yè)人士看了這個結論依然懵逼,我這里就簡單的“中譯中”:
廠商與加盟店(渠道商)輸了以后不認賬,試圖通過部分賠償達成雙方和解,不至于讓小眾的金融茶市場亂象徹底暴露,以便吸引新韭菜繼續(xù)來玩。
?年輕人不講武德
如果以吳遠之掌控勐海茶廠,開啟普洱茶炒作模式的過程看,金融茶的誕生已經(jīng)超過了19年。而芳村茶市場上來來回回的炒作者如過江之鯽,一夜暴富與一夜清零的故事不絕于耳。
可長期以來,為什么我們較少聽說金融茶暴雷故事呢?
這與廣州芳村茶市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關。
我們知道,芳村自古以來就出產(chǎn)最好的茉莉花,當廣東茶商把茶葉運到這里,與現(xiàn)場采摘的茉莉花混合制成茉莉花茶,并對歐洲出口后,芳村成為中國茶產(chǎn)業(yè)中的重要一環(huán)。
目前,廣州芳村仍是全國最大的茶葉專業(yè)批發(fā)市場,也是普洱茶的最大集散地。
芳村2萬多家茶葉店鋪中,大約有1/4的專營實物批發(fā)零售,也就是出售用于消費的“消耗茶”;而其他3/4的茶葉店則涉足金融茶,也就是把茶葉產(chǎn)品當作投資品,用于收藏和炒作。
換而言之,超過1.5萬個芳村茶葉店鋪及相關從業(yè)者(包括廠家、供應商、零售商、二道販子、茶托、投機者在內),以左手倒右手的方式,人為地制造稀缺,形成高收藏價值的茶品假象,讓茶葉品種附魔“升值空間”、“投資屬性”等魔法符文。
《財經(jīng)》雜志曾生動地把芳村稱之為:
中國茶的華爾街。
芳村金融茶的炒作手法堪稱平平無奇,大致分為5步:
1,廠家通過微信群等社交工具,事先做出承諾:某茶葉有很高的收藏和投資價值,我們一個月后以高出買入價格的20%回收。 2,當茶商半信半疑地購買若干少量茶葉后,廠家隔三差五在微信群里發(fā)布茶葉價格上漲、銷量供不應求的行情信息。 3,茶商請求的前期回購交易,廠家會都會迅速兌現(xiàn)。 4,茶商見事有可為,不但自己all in,還安利給朋友,讓更多人參與進來。 5,等“盤子”足夠大了,廠家宣布不再回收,茶葉價格隨之大跌。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益茶在芳村金融茶領域一家獨大,賭狗們在遭受毒打之后發(fā)現(xiàn):
“打不過就加入”才是最優(yōu)解。
因此,雖然大益茶門店的加盟門檻一再提高,但近年來仍然數(shù)量暴增。
根據(jù)公開宣傳物料,大益茶門店加盟方需要提供1000萬元的銀行存款驗資,驗資成功后還要前往大益茶辦公點面試,并承諾前期投入資金300萬元以上,要求門店面積超過150平方米。
你以為加盟后就可以大碗吃肉了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大益茶的門店還分為體驗店、專營店A級、專營店B級等等級(其中體驗店又分為6個級別)。新產(chǎn)品上市時,各門店按照等級配新茶,每種店面的配貨數(shù)量不同。
一旦你投入不足或者銷售不達預期,大益茶廠商將降低門店級別。
這是一個“一榮俱榮,但不一損俱損”的金字塔結構,所以你明白,為什么眾多投資(ji)者搬不倒“莊家”了吧?因為后者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當然,參與投機的茶商也并不無辜:
在賺錢的時候說它不是洪水猛獸,在賠錢的時候說它連賭場都不如。
例如在多次被收割后,這個特殊的茶葉華爾街依然人來人往,維系著亙古不變的運作方式。哪怕是2021年以來疊加疫情因素,芳村新增茶商數(shù)量暴減到200家/年,但新玩家依然樂此不疲——他們不去現(xiàn)場拿貨,反而直接在線上交易。
芳村華爾街再次偉大,成功實現(xiàn)了無紙化交易、無實物交割。
然鵝,芳村的這種畸形繁榮,卻因為一個偶然性事件而重新洗牌。
2021年12月19日,云南大益茶業(yè)集團董事長、總裁吳遠之于12月19日因突發(fā)腦溢血離世,享年55歲。
沒有了茶市大作手的宏觀操盤,大益茶一家獨大的情形發(fā)生逆轉,市場資金急著尋找新的炒茶標的。
2022年,芳村出現(xiàn)了30多個新增品牌,各種入局的新玩家不再遵循“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軟約束,把舊規(guī)矩都掃進了故紙堆。
例如在吳遠之時代,金融茶廠家在完成第一輪炒作、市場價格超跌后,通常還會回收一波,這既是為下一輪炒作儲蓄彈藥,也是讓茶商有止損的機會。
這是因為,金融茶市場體量狹小,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韭菜不容易。況且,被榨干了的投資者一旦鬧事,對于體量狹小、運行封閉的茶市而言,絕對不是好事。此外,茶葉價格快速下跌,從長遠來看也不利于品牌塑造。
但以昌世茶為首的新一代莊家可不管這些條條框框。例如本次昌世茶暴雷發(fā)生后,彷徨的投資者試圖聯(lián)系陳世鴻商討回購事宜,但“小陳生”風輕云淡地表示:
昌世茶的經(jīng)營都是自己一個人做的,沒有其他人參與,也沒有承諾回收產(chǎn)品,我們是現(xiàn)貨(交易)的模式。
這充分說明,陳世鴻從創(chuàng)店起就做好了“干一波就跑”的各種準備,壓根兒就沒考慮做大做強的問題。
而且,新莊家們具有強大的學習糾錯能力。例如在吳遠之意外去世后,芳村金融茶進入了野蠻生長的階段,暴雷頻率大增。尤其是2023年下半年以來,在芳村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東卓”和“斗記”兩大茶葉品牌,均因為經(jīng)銷商/專營店對外承諾高息回購但未能履約,被警方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罪名立案調查。
一時間,《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的小冊子成為芳村茶葉店最暢銷的書籍。
《價格法》規(guī)定,經(jīng)營者不得相互串通,操縱市場價格,損害其他經(jīng)營者或者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不得捏造、散布漲價信息,哄抬價格,推動商品價格過高上漲等。
很快,芳村茶市開始流行黑話:
34300找熟牛10天期…288萬收下8片白菜…
警方對報案人的陳述一籌莫展,因為交易雙方的聊天記錄規(guī)避了“購買”(找)與“回收”(收)的承諾,甚至把一提茶葉稱為“一片白菜”,這從字眼上為涉嫌非法集資的詐騙定性增加了難度。
而且從金融監(jiān)管條例角度看,芳村流行的“茶葉期貨”不屬于標準化合約標的,市場上也不具有完善的監(jiān)管標準,沒有建立公開、透明、有序的交易規(guī)則,監(jiān)管部門很難以操縱市場、內幕交易、非法集資等名義定罪。
例如廠家在接受調查時說,這個品種只產(chǎn)在某個山頭,比武夷山大紅袍還稀缺,現(xiàn)在賣得比大紅袍便宜,有問題嗎?
例如最終被定罪的少數(shù)案件,多是抓住了“固定溢價回購”的馬腳,最終以債務融資被起訴。但吸取教訓的賣家以話術規(guī)避、暗示、引誘,讓缺乏金融風險常識的買家腦補,最終讓警方?jīng)]辦法指證…
結果就是,哭天喊地的炒茶者報警了,但大多數(shù)因為證據(jù)不足而成為民事調解案。
?總有一款金融詐騙適合你
我們再從社會角度討論一下,茶葉市場屢屢出現(xiàn)價格暴漲暴跌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除了金融屬性,茶葉的禮品屬性也推動了價格的非理性化。例如2021安吉白茶新茶上市時,500克禮盒裝的售價為3萬元,商品介紹中寫到:
內置全額發(fā)票,送禮有面子,茶到事成。
喝茶的不買,買了的不喝。當商品定價機制無從發(fā)揮,茶葉價格怎能不亂?
其次,中國茶葉只有品種沒有品牌,導致了產(chǎn)品估值渠道的不透明。按照協(xié)會統(tǒng)計,中國有大約7萬家工商登記的茶企,卻沒有一個公認的代表性品牌,且所有企業(yè)銷售規(guī)模相加,還不及立頓紅茶。
例如龍井、大紅袍都不是具體品牌,你說哪一家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才是正宗的?應該賣出高溢價?
此外,國內茶葉評級定價標準含糊不清,讓普通消費者無從分辨。我記得小罐茶剛面世時,因價格較高被茶飲愛好者吐槽為“智商收割稅”。但它讓門外漢都知道,什么是好茶,不同級別的茶葉價格應該在什么區(qū)間,因此9年過去了,主打“透明度”的小罐茶反而獲得了穩(wěn)定的增長,成為茶市場中的新勢力。
當然,讓茶商相信爆炒的價值,還有不為人知的隱秘原因。
自從中國經(jīng)濟騰飛以來,茶葉生意慢慢成為一門重資產(chǎn)生意,而且由于茶葉特有的“送禮屬性”,讓茶商與當?shù)氐恼叹揠⒔⑵鹁o密聯(lián)系。所以現(xiàn)實中做起來的茶商,要么是在體制內有關系,要么本身就是曾經(jīng)的體制內。
茶商們的發(fā)家致富充滿了鮮明的時代特征,他們的群體畫像充滿了:
過度自信(over-confidence)
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成功人士的茶商固然獲得了時代的紅利(或者套利),但卻沒有建立起對金融的基本認知,也沒遭受過金融市場的毒打,他們對于茶葉及金融產(chǎn)品的看法,是異于常人的。
因此,“金融茶”簡單粗暴的詐騙手法,騙不了金融業(yè)人士,甚至也偏不了普通人,它從一開始,瞄準的就是茶葉產(chǎn)業(yè)的業(yè)內人士。
因為只有業(yè)內人既不具備金融風險能力,還迷信天價茶的物有所值。
現(xiàn)在,到了他們補上“投資者教育”的環(huán)節(jié)了。
(我們A股股民有一個好,就是各種幺蛾子看得多了,談笑風生)
這情況我熟啊。
例如最近,一位迷上了某手游的朋友試圖拉我入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帶我嘎嘎亂殺。我尋思著他的意思是:
我負責嘎嘎,他負責亂殺。
哎,總有一款詐騙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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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Dec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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