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
我個人經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么,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后就會有些好處。
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
參加了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
另一種機會是當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學生干部,學生干部又是個好意思。
這些機會我都自愿地放棄了。
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愿放棄的,他們會認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
因為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
我說我是自愿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
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
據我所知,那個圈子里常常犯著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當知青。
除了穿著比較干凈、皮膚比較白皙之外,當地人怎么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
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臺面上的人,必須用臺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
這當然是一個誤會,但并不討厭。
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
后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
等你數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
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后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里雜有些分票。
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干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
終于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了——但這個人決不是我。
那位老鄉決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
后來我們回家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
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
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
從當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
我舉這個例子,絕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只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
用它來說話都相當困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
話語圈子里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只是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
我在沉默中過了很多年:插隊,當工人,當大學生,后來又在大學里任過教。
當教師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術性的課程,在講臺上只講技術性的話,下了課我就走人。
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
當然,我還有一個終生愛好,就是寫小說。
但是寫好了不拿去發表,同樣也保持了沉默。
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
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歷來看,它是一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
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產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圈子。
假如在今天能證明我當時犯了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感到無限的幸福。
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
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
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干過的。
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
我們聽說,在過去的年代里,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的話”,這說明征稅面非常的寬。
因為有征話語捐的事,不管我們講過什么,都可以不必自責:話是上面讓說的嘛。
但假如一切話語都是征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
拿這些東西可以干什么?
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電站;
只能擱在那里臭掉,供后人恥笑。
當然,拿征募來的話語干什么,不是我該考慮的事;
也許它還有別的用處我沒有想到。
我要說的是:征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
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
在這方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
在那本書里,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里聯句,聯著聯著,冒出了頌圣的詞句。
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后花園里,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圣,這叫什么事?
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
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癥。
我認為,可以在話語的世界里分出兩極。
一極是圣賢的話語,這些話是自愿的捐獻;
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是強征來的稅金。
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獻,又是稅金。
在那些說話的人心里都有一個稅吏。
中國的讀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就是繳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人——這是難聽的說法。
好聽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為己任。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
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
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
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了。
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
開口說話并不意味著恢復了繳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這么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
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
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
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
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
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
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
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
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
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
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
我就屬于這最后一種。
作為最后這種人,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
我現在寫的東西大體屬于文學的范疇。
所謂文學,在我看來就是:先把文章寫好看了再說,別的就管他媽的。
除了文學,我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接受我這些古怪想法。
賴在文學上,可以給自己在圈子中找到一個立腳點。
有這樣一個立腳點,就可以攻擊這個圈子,攻擊整個陽的世界。
幾年前,我在美國讀書。
有個洋鬼子這樣問我們:你們中國那個陰陽學說,怎么一切好的東西都屬陽,一點不給陰剩下?
當然,她這樣發問,是因為她正是一個五體不全之陰人。
但是這話也有些道理。
話語權屬于陽的一方,它當然不會說陰的一方任何好話。
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婦女和小人攻擊了一通。
這句話幾千年來總被人引用,但我就沒聽到受攻擊一方有任何回應。
人們只是小心提防著不要做小人,至于怎樣不做婦人,這問題一直沒有解決。
就是到了現代,女變男的變性手術也是一個難題,而且也不宜推廣——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人就會找不到老婆。
簡言之,話語圈里總是在說些不會遇到反駁的話。
往好聽里說,這叫做自說自話;往難聽里說,就讓人想起了一個形容缺德行為的順口溜: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
仔細考較起來,恐怕聾子、啞巴、絕戶都屬陰的一類,所以遇到種種不幸也是活該——筆者的國學不夠精深,不知這樣理解對不對。
但我知道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任何人說話都會有毛病,圣賢說話也有毛病,這種毛病還相當嚴重。
假如一般人犯了這種病,就會被說成精神分裂癥。
在現實生活里,我們就是這樣看待自說自話的人。
如今我也擠進了話語圈子。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圈子已經分崩離析。
基于這種不幸的現實,可以聽到各種要求振奮的話語:讓我們來重建中國的精神結構,等等。
作為從另一個圈子里來的人,我對新圈子里的朋友有個建議:讓我們來檢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瘋不瘋?
有各種各樣的鏡子可供檢查自己之用:中國的傳統是一面鏡子,外國文化是另一面鏡子。
還有一面更大的鏡子,就在我們身邊,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數。
這些議論當然是有感而發的。
幾年前,我剛剛走出沉默,寫了一本書,送給長者看。
他不喜歡這本書,認為書不能這樣來寫。
照他看來,寫書應該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靈魂。
這真是金玉良言。
但是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就是我自己。
這話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誠實。
(全文完)
(源自電子書《沉默的大多數》,作者王小波。轉載僅供分享與交流,如涉侵權,煩請聯系曉崇刪除。如有需要《沉默的大多數》電子書的朋友,可以在文后留言索取)
碎語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